“制墨這行,最怕‘墨中藏密’。蘇硯秋捏著周相給的墨模,指節(jié)發(fā)白——這方墨要藏的,
是能讓整個大寧震動的密信。可她更怕的,是送墨途中會遇見那個人。八年前謝硯退婚時,
說‘蘇姑娘另尋良配吧’,她躲在門后看他背影,
沒看見他懷里揣著替蘇家頂罪的偽證;如今他佩著御史銀章截住她的馬車,說‘周相的密使,
倒是會挑制墨高手’,她垂眸替他研墨,沒讓他看見袖中師兄的藥方。他以為她是棋子,
設(shè)計套她的話;她以為他是仇人,忍著心痛配合。直到第九夜,他燒了她遞來的‘密信’,
她站在廊下看火光映亮他泛紅的眼,突然想起當年他教她辨墨時說:‘好墨要沉得住氣。
’周相倒臺那日,謝硯捧著半方殘墨站在制墨坊廢墟前。墨上‘硯底無妄,
心字成灰’八個字,是她墜河前最后刻的——原來真墨早被她沉了河,假證據(jù)換了周相的罪,
而她用命引開的追兵,最終還是追上了。他摸著殘墨上未干的刻痕,
突然想起八年前她磨墨時問:‘要是有一天我沉了,你會找我嗎?’那時他說:‘傻姑娘,
墨沉了可以撈,心沉了可就難了。’現(xiàn)在他才懂——她的心,從來沒沉過。沉的,
是替他擋刀的命。”1大寧王朝的初凍天,霜花在窗紙上結(jié)出冰棱。蘇硯秋蹲在灶前,
手指凍得發(fā)僵,往陶甕里添最后一把松煙。甕底浮著十二方墨錠,青黑泛著幽光,
每方都刻著蘇家祖?zhèn)鞯摹八蔁熓健卑导y——可這曾經(jīng)的貢墨,如今要藏著周相的密信,
送到那吃人不吐骨的相府去。“咳咳……硯秋。”身后傳來急促的咳嗽。蘇硯秋猛地起身,
撞得灶灰簌簌落。病榻上的柳青蜷成蝦米,帕子上洇著暗紅血點。
她沖過去按住他胸口:“不是說躺著?藥引子還沒找全,你再折騰——”“不打緊。
”柳青攥住她手腕,指節(jié)白得像骨茬,“那批墨……可備好了?”蘇硯秋喉頭發(fā)哽。
三個月前周相的人踹開制墨坊大門時,說的就是這句話。“蘇家松煙能藏密信,
這是你們的福氣。”那管家甩著算盤珠子,“每月十五送墨,錢管夠。
但要是讓我知道漏了風——”他掃過柳青咳血的帕子,“城西藥堂的百年野山參,可就沒了。
”她摸向案頭的檀木盒。盒蓋一掀,十二方墨靜靜躺著,墨面壓著周相私印。
密信是周相的人昨晚送來的,浸了特殊藥水,得用蘇家獨有的松煙熏才能顯形。她閉了閉眼,
將信塞進最中間那方墨的暗格里——這是蘇家制墨的絕活兒,墨心鏤空,外裹松煙膠,
除非用沸水煮,否則拆不開。“我走了。”她把木盒往懷里攏了攏,“藥錢和參湯,
今晚準帶回來。”柳青抓住她衣角:“當心周相的人……他們要的不是墨,
是——”“是替他們背黑鍋的人。”蘇硯秋替他說完,勉強扯出個笑,“我知道。
可沒這差事,師兄的藥錢從哪兒來?制墨坊的債誰來填?”她推門出去時,
晨霧正漫過青石板。木盒壓得胳膊發(fā)酸,她把盒子往腋下夾了夾,加快腳步往城南走。
周相的接頭地點在醉仙樓后巷,每月十五卯時三刻,穿青衫的管家會來取。轉(zhuǎn)過街角,
她突然頓住。巷口站著個穿玄色直裰的男人,腰間掛著銀魚符——那是御史臺的佩飾。
男人正低頭看手里的狀紙,可眼角余光分明鎖著她懷里的木盒。蘇硯秋心跳漏了一拍。
三個月前周相說過,最近御史臺在查貪腐案,讓她萬事小心。她裝作低頭系鞋帶,
余光瞥見男人抬腳跟上。蘇硯秋攥緊木盒,拐進賣早點的巷子。蒸籠的熱氣里,
她混進買炊餅的人群,繞到茶棚后,翻墻跳進隔壁的染坊。染缸里泡著藍布,
她貼著墻根溜到后門,這才敢松口氣。日頭偏西時,她到了醉仙樓后巷。巷口堆著幾個酒壇,
往常那個青衫管家該蹲在壇邊的。可今天壇邊空著,地上倒著個酒壺,酒液滲進磚縫,
混著暗紅的血。蘇硯秋僵在原地。墻角有半截青衫,染著血,
露出半枚周府的銅扣——是那個管家的。“抓人!別讓周相的狗跑了!
”遠處傳來差役的吆喝。蘇硯秋腦子嗡地炸開,轉(zhuǎn)身就往巷子里跑。她撞開一扇破門,
躲進廢棄的柴房,木盒貼在胸口,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周相的人被捕了?
還是御史臺的人查到了這條線?如果管家被抓,供出她……師兄的藥錢,制墨坊的債,
還有藏在墨里的密信……她摸出懷里的木盒,指尖發(fā)顫。如果現(xiàn)在把墨沉進護城河,
周相會不會遷怒師兄?可要是被御史臺搜出密信,她就是周相的同黨,要砍頭的。
暮色漫進柴房時,她才敢摸黑回家。制墨坊的門虛掩著,燈還亮著。柳青靠在床頭,
見她進來,眼睛猛地睜大:“你身上有血?”蘇硯秋這才發(fā)現(xiàn),袖角蹭了塊血漬。
她扯下外衫扔進灶膛,火舌舔著青布,“周相的人出事了。
”柳青咳得直抖:“那墨……”“還在。”她把木盒放在桌上,“但明天得找個人幫忙。
”“誰?”蘇硯秋望著跳動的火苗,喉嚨發(fā)緊。她想起巷口那個掛銀魚符的男人,
想起染坊后墻外若有若無的腳步聲。
可此刻她只能想起城西藥市的老藥商李明——那老頭欠蘇家制墨坊半車松煙的人情,
或許能……“睡吧。”她替柳青掖好被角,“明天天亮,我去市場。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了,風卷著殘葉打在窗紙上。蘇硯秋坐在案前,
盯著木盒上的周相私印,直到眼皮發(fā)沉。迷迷糊糊間,她聽見巷子里有腳步聲,很輕,
像有人在來回踱步。2天沒亮透,蘇硯秋就起了。灶膛里的灰還熱著,
她摸黑把木盒塞進懷里,用粗布圍裙裹緊。昨夜里蹭的血漬早燒了,可袖管還留著焦痕,
她扯了扯,焦痕硌得手腕生疼。城西藥市的梆子敲了五下,她到了。李明的藥攤在最里頭,
老榆樹下支著藍布棚。老頭正低頭撥算盤,聽見腳步聲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蘇姑娘?
”“李伯。”蘇硯秋攥緊圍裙角,“松煙的賬,您說過……”“知道,知道。
”李明掃了眼她身后,壓低聲音,“可您來晚了兩日——昨兒周相府的人把西市巡了三遭,
連我這藥渣子都翻了。”他頓了頓,往她手里塞了包陳皮,“不過倒聽個新鮮,
說是御史臺來了位謝御史,專盯著周相的漕運賬本子。”蘇硯秋手指一僵。
陳皮的香氣竄進鼻腔,她想起從前——謝硯總說她制墨時手沾了松煙,要揣塊陳皮去味。
“謝御史?”她喉結(jié)滾動,“多大年紀?”“二十七八,”李明掰著指頭,
“聽說上個月在朝上參了周相三條罪,連皇上都夸他膽兒肥。”他突然拍了下大腿,“對了!
那御史腰間掛著銀魚符,走路帶風,倒像……”像極了當年那個在制墨坊前等她的少年。
蘇硯秋攥緊陳皮包,指甲掐進掌心。御史府在城南,青磚墻配黑瓦,
門楣上“肅正”二字被晨露浸得發(fā)亮。她站在巷口,看兩個門房抱著茶碗打哈欠。“找誰?
”左邊門房斜眼瞥她。“送墨。”她摸出懷里的木盒,“周相府定制的玄玉光。
”門房剛要接,身后傳來靴底碾過青石板的聲響。蘇硯秋抬頭——月洞門里轉(zhuǎn)出個青衫男子,
腰間銀魚符閃著冷光,正是謝硯。他比從前瘦了,下頜線繃得像刀。目光掃過她時,
瞳孔縮了縮,又迅速冷下來,像看個不相干的路人。“謝大人。”門房哈腰,
“這姑娘說送墨。”謝硯停步,指尖叩了叩腰間的銀魚符:“周相的墨?”“是。
”蘇硯秋垂眸,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蘇記制墨坊的手藝。”“蘇記?”謝硯笑了聲,
像是聽見什么笑話,“我倒聽說蘇記欠了周相一屁股債,連松煙都要找藥販子賒。
”他上前半步,陰影罩住她,“姑娘莫不是周相派來的?探探御史府的虛實?
”蘇硯秋喉頭發(fā)緊。當年謝硯總愛摸著她刻墨的手說“硯秋的手該沾松煙,不該沾俗事”,
如今這雙手卻被他說成周相的耳目。“謝大人說笑了。”她抬頭,迎上他的目光,
“蘇記的墨只認手藝,不認人。”謝硯盯著她看了片刻,突然轉(zhuǎn)身:“把墨留下。”“不行。
”蘇硯秋后退一步,木盒抵著心口,“周相要親眼驗?zāi)!薄爸芟啵俊敝x硯側(cè)過臉,
嘴角扯出冷笑,“他的人昨兒在醉仙樓后巷被砍了,姑娘不知道?”蘇硯秋腦子嗡地一聲。
昨兒巷口那攤血突然浮出來,她攥緊木盒,指節(jié)發(fā)白:“民女只知送墨。”謝硯沒再說話,
袖中手指輕輕蜷起。他記得昨夜蹲守染坊后墻時,看見個影子翻墻而過,
袖口繡著蘇記特有的纏枝蓮——和眼前這姑娘裙角的針腳一模一樣。“隨你。”他甩下句話,
徑直往府里走,靴跟敲得石板響,“但出了這門,莫怪御史臺的鎖鏈不認人。
”蘇硯秋站在原地,看他的青衫消失在月洞門后。風掀起她的裙角,裹著墨香的風里,
她聞到了當年謝硯身上的沉水香——原來他還在用她調(diào)的香。暮色漫進制墨坊時,
柳青咳得直捶床板:“你真去了御史府?那謝御史……”“他不認得我。”蘇硯秋撒謊,
把熱粥遞過去,“快喝,涼了。”話音未落,窗紙被風掀起道縫,一片碎紙飄進來。
蘇硯秋撿起來,是周府的朱印:“亥時三刻,周相府側(cè)門,勿帶閑雜。”“周相的人?
”柳青放下碗,“你昨兒說管家……”“許是換了人。”蘇硯秋把紙條塞進燭火,
火苗騰地竄高,“你歇著,我去去就回。”她轉(zhuǎn)身要走,窗外突然傳來腳步聲。很輕,
像貓爪子撓著青石板。蘇硯秋手按在門閂上,透過門縫往外看——巷口槐樹影里,
立著個青衫身影,腰間銀魚符閃了閃,是謝硯。他背對著她,像是在聽什么。
月光漫過他的肩,把影子拉得老長,像根繩子,要把她捆在這夜色里。“硯秋。
”柳青在屋里喊,“你發(fā)什么呆?”蘇硯秋深吸一口氣,拉開門。巷口的影子動了動,
卻沒回頭。她攥緊懷里的木盒,往周相府方向走,靴底碾碎了片槐葉,咔嚓一聲,
像極了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前面轉(zhuǎn)角處,兩盞羊角燈晃了晃——周府的側(cè)門到了。
3蘇硯秋跟著提燈的仆役拐過三道游廊。青石板浸著夜露,她鞋底沾了濕,每一步都發(fā)澀。
仆役停在一扇朱漆門前,叩了三下,退到陰影里。門開了,陳夫人立在燈燭下,
鬢邊珍珠墜子晃得人眼花。“蘇姑娘。”她聲音像浸了蜜的針,“周相要的墨,可還在?
”蘇硯秋把木盒往前送:“在這兒。”陳夫人沒接,
指尖劃過盒上銅鎖:“昨兒御史府的謝大人,也問過這墨。
”蘇硯秋喉結(jié)動了動:“民女只認周相的差。”“可有人看見,你進了御史府。
”陳夫人突然掐住她手腕,指甲陷進皮肉,“謝硯查周相貪腐查了半年,你說,
你是不是把墨里的密信給他看了?”“沒有。”蘇硯秋咬著牙,“墨是蘇家獨門手藝,
密信藏在松煙里,除非用蘇記的松膠溶開,否則揭不開。民女按夫人要求,
只在墨心刻了暗紋,沒告訴任何人。”陳夫人盯著她眼睛看了半刻,
突然笑了:“到底是制墨世家出來的,嘴硬。”她松開手,指腹蹭掉蘇硯秋腕上紅印,
“周相要的是穩(wěn)妥,你且記著——若有半分差池,你師兄的藥鋪,你蘇記的招牌,
可都保不住。”蘇硯秋攥緊木盒:“民女明白。”陳夫人招招手,仆役捧著錦盒過來。
蘇硯秋把木盒遞過去時,聽見后墻傳來瓦片輕響。是謝硯。她心尖一顫,想起前兒在御史府,
他袖中蜷起的手指——那是他從前查案時的習(xí)慣,緊張時就會蜷指節(jié)。
陳夫人的聲音突然冷下來:“看什么?”蘇硯秋低頭:“沒什么。”出了密室,
她繞到側(cè)院竹林。竹葉沙沙響,她盯著墻根那截被踩斷的竹枝——新鮮斷口還沾著泥,
是有人剛翻過去。謝硯果然跟來了。回到制墨坊時,月已偏西。柳青還在咳嗽,
床頭藥碗空著:“你怎么才回?我……”“先睡。”蘇硯秋給他掖好被角,
“明兒我去藥鋪抓藥。”她吹了燈,摸黑往自己屋走。門縫里漏進一線月光,地上躺著張紙。
撿起來,是張舊信紙,墨跡未干:“謝御史當年救蘇家,是被周相安插的暗樁反咬。
城南破廟的老啞巴,能證他清白。”沒署名。蘇硯秋捏著紙,指甲幾乎要戳穿。
她想起謝硯從前總說要帶她去看城南的梅花,
說老啞巴釀的梅子酒最甜——原來他早把秘密藏在那兒。第二日天沒亮,她就往御史府跑。
巷口王嬸端著菜籃,見了她直拍腿:“硯秋姑娘!你可聽說了?御史府昨兒夜里著火了!
”蘇硯秋腳步頓住:“謝大人呢?”“說是救火時被房梁砸了……”王嬸壓低聲音,
“我家那口子在衙門當差,說尸體都認不全了。”蘇硯秋手里的信飄落在地。
風卷著紙跑出去兩步,又被青石板絆住。她盯著那團墨跡,突然想起昨夜在周相府密室,
謝硯踩斷的竹枝——他本可以抓她現(xiàn)行,卻只留了半截線索。而現(xiàn)在,
他連解釋的機會都沒了。柳青的咳嗽聲從巷口傳來:“硯秋?你站這兒發(fā)什么呆?
”蘇硯秋彎腰撿起信,指腹蹭過“老啞巴”三個字。晨霧漫上來,模糊了街角的告示。
她望著御史府方向,那里飄著幾縷殘煙,像極了松煙墨未干時的模樣——輕輕一擦,
就什么都沒了。可她腕上還留著陳夫人掐的紅印,疼得厲害。4蘇硯秋的手指攥緊信紙。
王嬸的話像塊石頭砸下來。她轉(zhuǎn)身往御史府跑,鞋跟磕在青石板上,噠噠響。
御史府的門半掛著,焦黑的梁柱倒在院中央。殘煙混著濕土味往鼻子里鉆。她踩過一片碎瓦,
突然聽見身后有人低聲:“蘇姑娘,請留步。”轉(zhuǎn)身時撞翻了半塊燒剩的木匾。
穿青布短打的男人從斷墻后閃出來——是謝硯身邊那個總背藥箱的韓立。他眼尾還沾著黑灰,
壓低聲音:“謝大人沒死。”蘇硯秋的喉嚨發(fā)緊:“尸體……”“假的。房梁砸下來前,
他從地道跑了。”韓立往四周掃一眼,“周相的人要滅口,大人裝死躲追殺。
”她攥著信紙的手松了又緊:“他現(xiàn)在在哪?”“城南破廟。”韓立從懷里摸出半塊碎玉,
“明兒午時,拿這個找老啞巴。”碎玉沾著體溫。蘇硯秋點頭時,
后頸冒起冷汗——方才在廢墟外,她分明看見兩個穿玄色短打的人晃過,
袖口繡著周府暗衛(wèi)的纏枝蓮紋。回制墨坊時,柳青正趴在窗臺咳嗽。
蘇硯秋把碎玉塞進妝匣最底層,又往他碗里多添了半勺蜜:“明兒我去藥鋪,你歇著。
”夜里起了霧。蘇硯秋摸黑翻出竹簍。竹簍最底下壓著根七尺長的青竹,是去年制墨時削的,
竹節(jié)處還留著她刻的“松煙十二式”。她把竹簍往肩上一扛,后門吱呀開了條縫。
護城河的水漫過腳腕。她攥緊竹篙往河心探——上月調(diào)換真墨時,她在墨匣外綁了塊沉石,
此刻石上的紅繩還纏在第三根竹節(jié)上。竹篙觸到硬物的瞬間,對岸傳來腳步聲。
蘇硯秋心一沉,手忙腳亂把墨匣塞進懷里,轉(zhuǎn)身往蘆葦叢鉆。蘆葦葉割得臉生疼,
她聽見有人喊:“在這兒!”她蜷進岸邊的破船里,心跳聲蓋過了水聲。直到那腳步聲跑遠,
才摸黑把墨匣藏進竹簍夾層。竹篾扎得手背發(fā)紅,像陳夫人昨天掐的印子。第二日辰時,
蘇硯秋揣著碎玉出了門。城南破廟的門虛掩著,老啞巴正蹲在臺階上曬梅干。
她把碎玉遞過去,老啞巴渾濁的眼突然亮了——是謝硯從前帶她來喝梅子酒時,
他看謝硯的眼神。后殿的供桌下有個洞。蘇硯秋彎腰鉆進去,霉味嗆得她咳嗽。
頭頂傳來石板移動的聲響,謝硯的臉在微光里顯出來。他額角有道新傷,
卻笑得像從前:“硯秋,你來了。”蘇硯秋的鼻子發(fā)酸。
她攥緊懷里的竹簍:“王嬸說你死了……”“周相要清干凈查案的人。
”謝硯從懷里摸出個紙包,“我裝死,他就不會盯著我。昨兒韓立截到消息,
周相要在三日后往邊疆送批‘貢墨’——”“是藏密信的墨。”蘇硯秋接口。謝硯挑眉,
她低頭看自己沾著墨漬的手,“陳夫人讓我制的,我換了真墨沉河。”謝硯的手指動了動,
像從前查案時那樣蜷起:“所以你昨夜去護城河……”“噓!”蘇硯秋突然按住他的嘴。
廟外傳來馬蹄聲,夾雜著鐵器碰撞響。
她扒著洞壁往外看——二十幾個穿盔甲的士兵正往廟里涌,為首的舉著周府的金絲令旗。
“從后洞走!”謝硯推著她往洞深處擠,“我引開他們!”“不行——”“聽話!
”謝硯塞給她半塊墨,“拿這個去碼頭找船家老周,他認蘇家的‘松煙紋’。
”蘇硯秋被推出洞時,聽見謝硯的腳步聲往正殿去了。她摸著墻根跑,
轉(zhuǎn)過影壁時撞翻了老啞巴的梅干籃。梅干滾了一地,像血珠。追兵的喊殺聲近了。
蘇硯秋抄起墻角的破掃帚,踩著供桌翻上梁。灰塵落進眼睛里,
她瞇著看士兵沖進后殿——他們沒發(fā)現(xiàn)供桌下的洞,卻掀開了老啞巴的梅干甕。“有地道!
”蘇硯秋咬著牙往房梁深處挪。瓦縫里漏下的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摸出謝硯塞的半塊墨,
“松煙紋”還帶著他掌心的溫度。廟外的蘆葦蕩沙沙響。
她想起護城河的蘆葦叢——昨夜她就是在那兒甩掉追兵的。腳步聲已經(jīng)到了梁下。
蘇硯秋攥緊墨塊,翻身跳進了后墻的野薔薇叢。刺扎進胳膊,她卻笑了。
這城的每道巷、每片葦蕩,她比周相的暗衛(wèi)熟十倍。5蘆葦蕩里的露水浸透了蘇硯秋的鞋襪。
她貓著腰在齊肩高的葦叢里繞了三遭,聽著追兵的呼喝聲從近到遠,
最后只剩風刮過蘆葦?shù)纳成稠憽K鲋豢美狭鴺渲逼鹧觳采系囊八N薇刺還扎著血珠。
從懷里摸出謝硯給的半塊墨,松煙紋被汗浸得發(fā)潮,倒像塊溫熱的琥珀。該去李明那兒了。
城南賣菜的老李頭,總把爛菜葉包成捆塞給她,說“蘇姑娘手巧,墨香蓋過菜腥氣”。
拐過三個街角,菜攤還支著。李明正蹲在青石板上剝蒜,見她過來,
蒜臼子“當啷”掉在地上。“您這是——”他往左右掃了眼,拽著她往菜攤后走,
“后巷有間放醬菜的小屋,門沒鎖。”小屋里霉味混著醬菜味。蘇硯秋靠在土墻上,
看李明翻出個粗陶碗,倒了半杯涼白開:“追兵沒跟來?”“繞了蘆葦蕩。”她喝了口水,
喉嚨像著了火,“周相的人今早圍了土地廟。”李明蹲下來替她處理胳膊上的刺,
鑷子夾得輕:“今早西市有人傳,周府的暗衛(wèi)滿街晃,說要找個穿月白衫子的制墨師。
”他頓了頓,“您師兄呢?”蘇硯秋的手猛地收緊。她昨夜走得急,只給柳青留了半鍋熱粥,
窗臺上壓了張紙條:“去送墨,日頭落前回。”“我得去作坊看看。”她撐著墻站起來,
胳膊上的傷口又滲出血。李明拽住她:“周府的人今早去過巷子口!王嬸說有四個玄衣人,
腰間掛著金絲牌——”“是周相的私衛(wèi)。”蘇硯秋打斷他。金絲牌是周府暗衛(wèi)的標記,
去年陳夫人求墨時,她見過那牌子在陽光下晃眼。李明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
塞到她手里:“這是今早賣菜時聽來的。周相要往薊州送批‘貢墨’,說是給邊軍的慰問,
可貨船走的是私鹽道。”他壓低聲音,“碼頭上的老張頭說,墨箱底下壓著賬本,
全是往邊疆軍官手里送銀錢的數(shù)目。”蘇硯秋捏著油紙包,指節(jié)發(fā)白。
松煙十二式的墨模在她腦子里轉(zhuǎn)——若能在墨里摻進假賬,或者調(diào)換墨箱……“先藏好。
”李明推了推她,“您師兄要是被帶走,周相要的要么是制墨方子,要么是您的行蹤。
”蘇硯秋攥緊油紙包。她想起柳青咳血時還在笑:“硯秋,等我好了,
咱們把松煙十二式刻成碑,讓后人都知道蘇家墨……”“我得去作坊。
”她扯下塊衣襟纏住胳膊,“就算柳青不在,也得看看他們翻了什么。”李明沒再攔。
他摘了菜攤上的破草帽扣在她頭上:“從巷子后墻走,墻根有堆碎磚。
”制墨坊的木門半開著。蘇硯秋貼著墻摸過去,看見門閂斷成兩截,地上散落著松煙墨粉,
像被風卷過的雪。“蘇姑娘!”隔壁王伯端著尿盆出來,見了她眼睛一亮,又慌忙往四周看,
“可算見著你了!今早來幫的那幾個黑衣服,把你師兄架走了!”“架走?
”蘇硯秋的指甲掐進掌心。“說是周府請先生去講墨道。”王伯壓低聲音,“我攔著問,
他們說‘周相愛墨如命,蘇先生的松煙墨,得當面指點’——可您師兄咳成那樣,
哪經(jīng)得起折騰?”蘇硯秋的耳朵嗡嗡響。她沖進作坊,案上的墨模東倒西歪,
裝松煙的陶甕被砸了個洞,炭粉撒了滿地。墻角的藥罐還在,里面的藥汁早干了,
結(jié)著深褐色的痂。“他們翻了賬本。”她蹲下來,看見裝訂單的木匣敞著,
最底下的《松煙十二式》抄本不見了。那是柳青花了三個月,用咳血的手一筆一筆謄的。
懷里的油紙包被攥得發(fā)皺。
李明說的賬本、周相的私鹽道、被帶走的柳青……所有線頭在她腦子里絞成一團。“蘇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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