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谷雨前的初遇我因商事南下,行至姑蘇城外已近谷雨。江南的雨絲總帶著些黏膩,
像是未干的漿糊,連青石板路上的苔痕都泛著水光,踩上去滑溜溜的,
稍不留神便要跌上一跤。尋得一家臨河旅社住下,木樓梯踩上去咯吱作響,
每一級都帶著歲月的嘆息,墻皮剝落處露出暗黃的磚面,倒比那光鮮的綢緞更顯真實,
仿佛在訴說著過往行人的故事。推窗可見對岸柳影婆娑,檐角銅鈴在濕風中叮咚作響,
倒像是給這方水土織了張朦朧的網(wǎng),把人間煙火都籠在里頭。頭幾日總見面館門前熱鬧。
那面館喚作"全家福",招牌漆色已有些斑駁,"福"字缺了口,倒像是被人咬去半邊,
不知是歲月的侵蝕,還是人心的缺失。男人約莫四十來歲,生得濃眉闊鼻,
圍裙上常年沾著面湯漬,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領口磨出毛邊,倒像是被生活啃咬過的痕跡。
女人略年輕些,鬢角別著銀簪,胭脂抹得重了,倒襯得臉色發(fā)青,像是敷了層灰撲撲的粉,
整日哄著個三四歲的男孩在門檻上玩。那男孩生得白白胖胖,布鞋上繡著金線老虎,
跑起來時銀鈴鐺叮當響,倒像是把世間的寵愛都系在了腳上。
兩個女兒最是醒目:大的名喚阿秀,扎著麻花辮,穿藍布衫子幫著端面,
雖說袖口補丁摞補丁,倒也干凈整齊,辮梢還別著朵自制的紙花,
在晨光里微微顫動;小的不過六七歲,總系著過大的灰布圍裙,袖口磨得發(fā)亮,
跟著擦桌子掃地,圍裙的帶子太長,拖在地上沾滿了面渣,像是條斷了線的尾巴。
初時只道是尋常和睦人家,清晨看他們在晨光里搬桌椅、支案板,
男人揉面時兩個女兒湊在旁邊學,阿秀伸手去揪面團,男人笑著拍她手背:"小饞貓,
等下給你煮碗寬湯面,多擱些蔥花。"阿巧卻只敢躲在姐姐身后,指尖輕輕碰了碰面盆邊緣,
面團的溫熱還沒來得及感受,便被女人一聲"別弄臟了"嚇得縮回手,像是觸了火似的,
指尖還微微發(fā)顫。第二章 第五日的裂痕變故起于第五日清晨。我慣常去對街包子鋪買早點,
那包子鋪門臉狹小,卻飄著誘人的面香,仿佛把整個春天的溫暖都包進了面皮里。
竹簾掀開時,熱氣混著雨氣撲面而來,剛要開口喚一籠鮮肉包,就聽見面館里傳來斥罵聲。
"死丫頭眼瞎了?湯灑在客人鞋上!"男人的嗓門像破了的風箱,帶著晨起的沙啞,
還混著些痰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我從竹簾縫隙望過去,
見那小女兒正蹲在地上擦磚縫,圍裙兜里還別著把比她手小不了多少的掃帚,
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像是要把磚縫里的湯漬都摳進骨子里。女人站在灶臺邊,
手里攥著給男孩喂的糖包,糖汁順著指尖往下滴,在灶臺邊積成小小的一灘,
她卻眼皮都不抬:"發(fā)什么呆?還不快去把泔水桶倒了,沒見著桶都漫出來了?
"那泔水桶比阿巧還要高上半頭,她踉蹌著去搬,桶底在地上拖出刺耳的聲響,
像是一把鈍刀在割著人心。男人已拽著她的胳膊往墻角推,小姑娘重心不穩(wěn),
掃帚掉在地上發(fā)出輕響,像是一聲無聲的嘆息。她垂著頭,頭發(fā)散下來遮住半張臉,
我看見她指尖絞著圍裙邊角,指節(jié)泛白卻不出一聲,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咽進了肚子里。
倒是那男孩舉著糖包跑過來,糖汁沾得滿臉都是,像只小花貓,
女人忙不迭用袖口擦他嘴角:"慢些吃,當心燙著,等下讓爹再去買,咱們不差這幾個錢。
"包子鋪的老板娘姓王,四十來歲,手背上全是面粉的白,像是落了層雪,見我怔住,
便用沾著面粉的手往對面一指:"那是老二,喚作阿巧。"她壓低聲音,
眼角余光掃了掃面館,仿佛在提防著什么:"親爹后娘的班子,男人前頭老婆沒了三年,
去年續(xù)的弦,帶了個拖油瓶來,自打那以后,這家里就沒消停過。"說話間,
阿巧已拖起泔水桶往外走,桶沿蹭過門檻,臟水濺在她布鞋上,滲進破舊的鞋面,
她卻像沒知覺似的,腳步匆匆,像是怕慢了半分又要招來一頓罵。
第三章 日常的苦難接下來幾日,這般場景竟成了家常便飯。
阿巧永遠在擦桌子、洗碗、倒垃圾,衣裳永遠比姐姐和弟弟破舊,袖口短了寸許,
露出細細的手腕,腕骨突出,像是隨時會折斷,仿佛輕輕一捏就會碎掉。
有回見她蹲在河邊洗抹布,河水剛化了凍,泛著刺骨的涼,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尖扎在手上,
她嘴唇發(fā)紫,卻仍把弟弟弄臟的布鞋先搓洗干凈,小手上的皮膚凍得通紅,
像是熟透的小番茄。皂角水濺進眼睛,她也不吭聲,只把臉埋進水里晃了晃,河水灌進領口,
順著脖子流進衣裳里,她卻只是咬了咬嘴唇,繼續(xù)搓洗,仿佛早已習慣了這種疼痛。
那日男人又在罵她擦錯了桌子,說她把辣油潑在了客人的醋碟里,
其實不過是客人自己不小心碰倒了,但男人卻像是找到了由頭,
罵聲像連珠炮似的:"你是吃干飯的?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留你在家里有什么用?
"她默默拿了抹布重擦,路過灶臺時,女人正給弟弟喂肉絲面,白瓷碗里堆著油亮亮的肉片,
湯色濃得能掛住碗邊,香氣四溢,阿巧的目光只在碗邊停了一瞬,喉結輕輕動了動,
像是在吞咽口水,便被女人一聲"看什么看,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嚇得縮了手。
女人舀起一勺面湯,吹了吹遞到男孩嘴邊:"慢些喝,小心燙著舌頭,咱們小寶最乖了。
"男孩卻把勺子拍開,湯汁濺在阿巧圍裙上,女人罵道:"死丫頭站在這里礙什么眼?
還不快去把碗洗了,堆成山了都。"最讓我心驚的是清明前一日。我在包子鋪里喝豆?jié){,
忽見男人拽著阿巧往巷口走,小姑娘衣裳歪了半邊,頭發(fā)散得像草窠,鞋跟也掉了一只,
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趾。包子鋪老板娘湊近我,壓低聲音道:"他親爹呢,你信么?
偏生疼后老婆帶的拖油瓶,倒把親閨女當使喚丫頭。前幾日阿巧發(fā)燒,燒得臉蛋通紅,
趴在灶臺邊打盹,男人抬手就是一巴掌,說她裝病偷懶,你說這人心怎么就這么狠?
"我驚得差點碰翻碗,豆?jié){灑在桌上,像一灘傷心的淚,
想起前日見阿巧蹲在門檻上啃硬饅頭,那饅頭硬得能砸人,掰開來里面還有冰碴子,
而弟弟正在吃新出鍋的鮮肉包,女人還笑著說"弟弟長身體,要多吃些,
女孩子家的別那么貪吃"。
第四章 學堂與夢想漸漸看出些門道:大女兒阿秀是男人和前妻所生,雖也幫襯店里,
卻能去學堂讀書,每日傍晚背著布書包回來,書包上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花,想來是自己繡的,
針腳粗糙,卻滿是渴望。阿巧卻從未見她出過遠門,永遠在店里打轉,掃地、洗碗、擇菜,
像個不會說話的木偶,只有在姐姐回來時,眼里才會閃過一絲光亮。
有回聽見她低聲問姐姐:"姐,學堂里教的字,能再教我認兩個么?我想學認自己的名字。
"阿秀便在她手心里寫"人"和"口",阿巧學得認真,手指在空中比劃著,
像是在描繪著自己的夢想。女人便從里間出來,手里攥著一把面杖,面杖上還沾著面粉,
像是握著一根權杖:"讀什么書?遲早是別人家的人,不如多擦兩張桌子,
省得以后嫁過去讓人嫌棄。"阿巧便不再言語,低頭去拾地上的面渣,那些碎面渣混著灰塵,
她卻小心翼翼地攏成一堆,說要留給巷口的麻雀,仿佛這些微小的生命能懂得她的孤獨。
男人坐在柜臺后數(shù)錢,銅錢在他手里叮當作響,頭也不抬:"女娃娃讀什么書?
認得自己名字就行,將來找戶好人家,比什么都強,讀太多書反倒心野了。
"谷雨那日下著大雨,雨絲密得像一張網(wǎng),把整個世界都罩在里頭。我在旅社里翻著舊書,
忽聽見樓下有人吵嚷,聲音穿透雨幕,顯得格外刺耳。探頭望去,
見阿巧渾身濕透地站在面館門口,懷里抱著個漏了底的泔水桶,地上淌著臟水,
混著雨水往河里流,像是一條渾濁的淚河。男人舉著竹條正要打,竹條上還沾著面湯,
滴在地上發(fā)出"嗒嗒"聲,女人抱著弟弟站在廊下,冷著臉說:"教她長記性,
省得以后嫁人了丟我們的臉,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能干什么?"阿巧咬著嘴唇,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硬是沒讓掉下來,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凍成了冰,掛在眼角。
她單薄的身影在雨里發(fā)顫,像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衣裳緊緊貼在身上,
勾勒出瘦小的骨架,讓人心疼。我看著她,忽然想起家中的小女,此刻或許正伏在案頭描紅,
硯臺里的墨香混著窗外的花香,穿著溫暖的棉襖,坐在柔軟的椅子上,筆下是工整的字跡。
而眼前的阿巧,連件像樣的雨衣都沒有,雨水順著發(fā)梢滴進脖子里,流進衣領,
她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任由男人的竹條落在背上,竹條打在衣服上發(fā)出"啪嗒"聲,
分不清是雨聲還是打在身上的聲音,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欺負這個弱小的生命。
第五章 老板娘的嘆息此后我常去包子鋪坐,聽王老板娘講些鄰里舊事,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切開這家人表面的和睦,露出里面的瘡疤。原來男人再娶時,
女方提的條件便是要把自己的兒子帶過來,且要把家中財產(chǎn)都留給繼子,男人竟應了,
仿佛忘了自己還有兩個親生女兒。從此便把心偏到了繼子身上,反嫌親生女礙事,
尤其是阿巧,從會走路起便在店里干活,穿的是姐姐穿剩的衣裳,吃的是客人剩下的面湯,
連口熱乎的飯菜都吃不上。"可憐見的,"王老板娘嘆道,手里揉著面團,
仿佛在揉著阿巧的命運,"有回我給她個熱包子,她捧著舍不得吃,說要留給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