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晨霧像一層薄紗，籠罩著剛剛靠岸的"海晏號"郵輪。程景琛站在甲板上，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西裝內袋里的鍍金懷表——那是林書瑤送給他的畢業禮物。
表蓋內側嵌著一張小小的合影：早稻田大學的櫻花樹下，年輕的他們笑容燦爛，
背景里飄落的櫻花瓣仿佛永遠定格在那個瞬間。五年了。程景琛輕輕嘆了口氣，
白霧從他唇邊逸散。五年的留學生涯如同一場夢境，而懷表齒輪那細微卻堅定的"咔嗒"聲，
正無情地提醒著他回到現實。他低頭看了看表盤，指針指向七點十五分。這個時間，
東京的同學們應該正穿過校園去上第一節課吧？他的手指微微收緊，
感受著金屬外殼傳來的涼意。"景琛，該下船了。"林書瑤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伴隨著淡淡的茉莉香水味。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旗袍，立領襯得她脖頸修長如天鵝。
程景琛轉身時，注意到她眉頭微蹙，正望著碼頭上擁擠的人群。"這么多人，
我們..."她的話沒說完，手指已經輕輕搭上程景琛的手臂，
那觸感讓他想起東京銀座櫥窗里展示的絲綢——光滑、矜貴，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就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女聲穿透了碼頭的嘈雜："景琛哥！"程景琛循聲望去，
在灰蒙蒙的人群中，一個短發女子正奮力揮舞著紙牌。她穿著杏色短襖，
在周圍深色衣衫的襯托下格外醒目。即使隔著這么遠，
程景琛也能認出那是管家的女兒如萱——他兒時最親密的玩伴。一股暖流突然涌上心頭，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一步。"是如萱！"他的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林書瑤的手指微微收緊："沈小姐？就是你常提起的那位..."程景琛點點頭，
目光卻無法從那個跳躍的身影上移開。沈如萱小跑著迎上來，鼻尖上沁著細密的汗珠，
臉頰因為奔跑而泛著紅暈。她比五年前長高了些，但那雙明亮的眼睛一點沒變，
依然盛滿了不加掩飾的喜悅。"老爺讓我來接你們。"她喘著氣說，
突然又改用日語："お帰りなさい（歡迎回來）。"這句問候像一把鑰匙，
瞬間打開了程景琛記憶的閘門。他想起離開南京前那個雨夜，
十六歲的如萱在秦淮河的石橋下塞給他一枚雨花石，石頭上還帶著她掌心的溫度。"帶著它，
"她當時說，"就像帶著南京城的魂魄。"那枚石頭至今仍躺在他的行李箱里。"如萱，
你長高了。"程景琛笑著說，說著想向從前一樣揉揉她的腦袋，
忽然發現她已經長成一個大姑娘了。林書瑤適時地伸出手："常聽景琛提起沈小姐。
"她的笑容恰到好處，既不熱絡也不失禮，腕間的翡翠鐲子在晨光中泛著柔潤的光澤。
沈如萱的目光在那鐲子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爽朗地笑了："林小姐好。車在那邊，
我幫你們拿行李。"程景琛還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景琛哥在想什么？
"沈如萱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她打開車門，動作利落地幫他們安置好行李。
"在想中國的變化。"程景琛含糊地回答，鉆進了汽車。
沈如萱發動汽車的動作嫻熟得令人驚訝，她纖細的手指靈活地操縱著方向盤，
車子平穩地駛出碼頭。"景琛哥在日本學的是教育學吧？"沈如萱從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
眼睛亮晶晶的，"正好我們女校缺新式教育的老師。現在女學生都愛讀《新青年》，
上周還有個學生問我能不能不裹腳。"程景琛剛要回答，
林書瑤卻輕輕笑了一聲："景琛已經答應去北京教育部任職了。"她的手搭上程景琛的手臂，
"父親說可以先從編審處做起。"頓了頓，她又補充道："現在南京還有裹腳的？
"這個問題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車內短暫的和諧。程景琛感到一陣不適，
他知道書瑤并非有意，但那語氣中的優越感卻無法掩飾。"鄉下來的新生大多都裹過。
"沈如萱的聲音依然平靜，只是握方向盤的手指微微收緊，"有個孩子第一天來上課，
小腳疼得站不住，我就讓她坐著聽講。"程景琛忽然問道："如萱，
你現在還教《天演論》嗎？""教！不過校長說要用白話文講。
"沈如萱的聲音隨著車速提高而變得輕快，"我告訴學生們，物競天擇不是讓我們認命，
而是要爭一個更好的未來。"林書瑤插話道："沈小姐的思想倒是很新派。
不過現在國內形勢復雜，太激進的主張恐怕...""書瑤，"程景琛打斷她，
語氣比自己預想的要尖銳，"如萱十五歲就能背《天演論》全文了。"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這語氣活像在炫耀自家妹妹。沈如萱卻笑起來，那笑聲像一串銀鈴，
輕易化解了尷尬："還不是景琛兄天天逼著我背。記得有次背錯一句，他罰我抄了十遍。
"她說著突然切換成日語，"で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但是，謝謝您）。
"車內的氣氛頓時輕松起來。林書瑤談起東京銀座的咖啡館，沈如萱則講南京新開的書局。
程景琛望著窗外飛逝的江南景色，稻田、水牛、白墻黑瓦的村落...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恍惚間，
林書瑤代表的精致、體面的上流社會；一個是沈如萱生活的真實、粗糲卻又充滿生機的民間。
他閉上眼睛，聽著兩個女子用不同語言交談的聲音，
突然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他們三人早已相識多年，只是各自走在平行的道路上，
今日才終于交匯。到南京的第三天，林書瑤就催促程景琛北上赴任。"父親已經打點好一切，
"她一邊整理程景琛的領帶一邊說，"編審處雖然職位不高，但是個很好的起點。
"程景琛望著鏡中的自己——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連頭發都梳得一絲不茍。
這身裝扮讓他在南京的街頭顯得格格不入，就像一只被強行塞進金絲籠的麻雀。"書瑤，
我總覺得應該先在南京看看..."他猶豫著開口。"看什么？"林書瑤停下動作，
眉頭微蹙，"景琛，我們留學五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父親費了多大功夫才...""我知道。"程景琛打斷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指，
"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國內教育的現狀。"林書瑤嘆了口氣："到了北京，
你自然能了解。教育部掌握著全國教育的命脈，在那里你才能發揮所長。"她踮起腳尖，
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別讓我父親失望。"那一刻，
程景琛想起了沈如萱說的那個裹腳女孩。他忽然很想問問書瑤，如果那個女孩站在她面前，
她會說什么？但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北京的教育部大樓陰冷潮濕，
走廊里永遠彌漫著陳舊的紙張和墨汁的氣味。程景琛的辦公桌擺在編審處最角落，
桌上堆滿了待審的教科書。翻開那些發黃的紙頁，
他震驚地發現許多教材還在用光緒年間的版本，地理課本上甚至標注著"大清疆域"。
"這些教材早該修訂了。"他在第一次處務會議上忍不住提出。處長慢悠悠地品著茶，
眼皮都沒抬一下："程老弟，修訂教材要經費，要人手，還要考慮各方意見。急不得啊。
""但學生們讀著過時的知識，如何建設新國家？"程景琛聲音提高了些。
會議室里突然安靜下來。幾位年長的同事交換著眼色，處長放下茶杯，
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年輕人有熱情是好事，但也要懂得審時度勢。"那天晚上，
程景琛在寄給沈如萱的信中寫道："今日翻閱教材，見地理書上仍繪有大清疆域圖，
不禁啞然。想起你說的那個要開女子銀行的學生，
或許她比我們這些'教育者'更懂得求變的迫切..."三個月過去，
程景琛的改革方案始終石沉大海。倒是林書瑤的父親時常邀他赴宴，
席間總有意無意地提起："年輕人要先學會做人，才能做事。"每次聽到這話，
程景琛都會想起沈如萱教的學生們——那些女孩或許不懂什么"做人"的道理，
但她們眼中對知識的渴望是如此真實。1919年5月4日，北京的天空陰沉得厲害。
程景琛擠在憤怒的學生隊伍中，看著他們精心準備的請愿書被衛兵撕得粉碎。
當軍警的棍棒落在一個戴圓框眼鏡的女生頭上時，
他腦中突然閃過沈如萱說的那個裹腳女孩——她們的眼神何其相似，都是那么倔強而明亮。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程景琛沖上去擋在了那個女生前面。劇痛從額角炸開，
溫熱的血順著臉頰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在那一瞬間的眩暈中，
他恍惚看見沈如萱站在南京女校的講臺上，對學生們說："真正的愛國不是空談，
是讓每個孩子都有讀書的權利。"第二天，程景琛把辭職信拍在了部長桌上。"你瘋了？
"林書瑤在他公寓門口攔住他，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住眼中的震驚和憤怒，
"父親好不容易才...""書瑤，"程景琛平靜地打斷她，額角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討論的盧梭嗎？"那是在東京帝國酒店的一場留學生沙龍上。
林書瑤穿著一身西式裙裝，正在侃侃而談《社會契約論》。她的見解獨到，法語流利，
瞬間吸引了程景琛的注意。林書瑤怔了怔，
涂著蔻丹的手指絞緊了手袋鏈條："那只是社交場合的談資。景琛，現實不是書本。
"他們沉默地對視。程景琛突然意識到，五年來，他們從未真正理解過對方。
他愛的是那個在沙龍上神采飛揚談論理想的少女，
而她愛的或許只是一個符合父親期望的"有為青年"。最終林書瑤轉身離去，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聲響。程景琛望著她的背影，
想起沈如萱總愛穿的那雙布鞋，走路時幾乎不發出聲音。回到南京那天下著細雨，
整座城市籠罩在朦朧的水汽中。程景琛閉門不出，整日與酒瓶為伴。他試圖用酒精麻痹自己，
——東京的同學、北京請愿的學子、沈如萱口中的女校孩子們...他們像一群無聲的幽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