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山初見八歲的裴硯背著半人高的竹簍,在晨霧里數著茶樹枝頭的露珠。
清明前的茶山還沁著寒氣,他踮腳去夠那株野茶最頂端的嫩芽時,聽見身后傳來銀鈴般的笑。
"你這樣采茶,怕是要摔成泥猴兒。"翠色襦裙的小姑娘坐在老茶樹枝椏間,
繡著青雀的軟緞鞋尖垂下來,正懸在他眼前晃。裴硯認得這是山下新搬來的茶商沈家獨女,
前日里三十輛馬車載著青瓷茶罐進鎮時,他躲在送柴的板車后數了足足半刻鐘。
"沈小姐當心。"他望著枝頭簌簌落下的白花瓣,"這野茶樹經年未修,枝干最是酥脆。
"話音未落,那截橫枝突然發出斷裂的脆響。裴硯來不及多想,扔下竹簍張開雙臂。
小姑娘裹著茶香跌進他懷里時,發間玉梳勾斷他半截發帶。
"你的手......"沈昭昭慌忙起身,抓起少年滲血的手掌。方才情急之下,
裴硯的手背被茶樹枝劃開道三寸長的口子。裴硯將手往身后藏:"不妨事,
這野茶樹枝有靈性,取它新芽總要見點紅。"沈昭昭解下腰間繡著并蒂蓮的帕子,
卻被少年躲開。她眼珠一轉,從荷包里掏出個青瓷小罐:"這是我家特制的止血茶膏,
你若不用,我就告訴爹爹是你撞斷了茶枝。"晨光穿透薄霧,
裴硯望著少女鬢邊沾著的茶花瓣,突然想起前日偷聽私塾先生念的詩——"皚如山上雪,
皎若云間月"。他任由那雙柔荑給自己涂藥,藥膏里混著龍井的清香。"我叫沈昭昭,
你叫什么?""裴硯,硯臺的硯。"山風掠過茶田,驚起數只白鷺。
沈昭昭忽然扯住他衣袖:"我帶你去個地方。"兩人穿過茶隴,
來到山陰處一株兩人合抱的老茶樹前。沈昭昭踮腳撥開層層青苔,
樹身上竟顯露出斑駁的刻痕——"永昌七年春,沈氏女攜裴氏子共植此樹"。
"這是我曾祖母留下的。"她指尖撫過那些快要風化的字跡,"聽說她年少時,
也在這山里遇見個采茶的窮書生。"裴硯仰頭望著遮天蔽日的樹冠,
細碎陽光漏在他洗得發白的青衫上。沈昭昭忽然解下頸間玉佩,掰成兩半。
"我們也刻個字吧,就寫......"她將半塊溫熱的玉塞進少年掌心,
"'永慶十二年春,昭昭與阿硯結茶緣'。"山澗叮咚,裴硯握著那半塊玉佩,
看少女用金簪在樹身刻字。她的發梢掃過他手背傷口,方才敷過藥的地方突然發燙,
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別的緣故。第二章茶煙往事五年后的谷雨時節,
裴硯在沈家茶莊的賬房里核對春茶數目。窗外飄來陣陣焦香,
他筆尖一頓——這是沈昭昭又在偷著烤茶餅。穿過九曲回廊,
果然見那抹鵝黃身影蹲在茶窖旁。沈昭昭舉著烤得金黃的茶餅轉身,正撞上少年無奈的目光。
"嘗嘗新制的桂花龍井餅。"她掰下一塊遞過去,
"我在餅皮里摻了武夷巖茶的茶末......"話音未落,前院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
裴硯將少女護在身后,透過月洞門望見十幾個衙役正在砸茶罐。沈老爺被推搡在地,
官靴碾著他精心養護的白毫銀針。"茶稅再加三成?"沈昭昭要沖出去,
被裴硯死死扣住手腕。少年掌心那道舊疤貼著她脈搏,突突跳得厲害。
"沈家勾結茶農偷漏稅銀,全部茶貨充公!"衙役頭子抖開文書,"即刻查封茶莊!
"沈昭昭渾身發抖,裴硯突然貼近她耳畔:"西墻狗洞外的老茶樹。"溫熱氣息拂過耳垂,
她還沒回過神,少年已經抓起茶餅沖向衙役。"官爺嘗嘗新茶!
"裴硯故意將茶餅砸在領頭衙役臉上。趁亂拉著沈昭昭鉆進茶窖,
在成堆的茶餅罐后摸到暗門。這是他們兒時玩捉迷藏發現的密道。陰冷的地道里,
沈昭昭的玉鐲撞在石壁上。裴硯摸出火折子,
是淚:"爹爹上個月剛給陳知府送過三千兩茶飲錢......"火光照亮少年緊抿的唇角。
他忽然扯斷頸間紅繩,將五年前那半塊玉佩塞給她:"順著地道去后山,找送柴的老周頭。
""你要做什么?"裴硯推她往前:"我去引開追兵。記住,
老茶樹第三根枝椏朝東轉三圈......"第三章密道驚魂暗河的水聲蓋不住追兵的腳步。
沈昭昭攥著半塊玉佩,在腐濕的密道里跌跌撞撞。火折子的光暈染開青苔,
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裴硯帶她找到這條密道時說的話:"這石壁上刻著前朝茶經,
只有沈家血脈能解。"此刻那些模糊的刻痕正滲出暗紅,像極了裴硯手背舊疤的顏色。
"往左!"斜刺里伸出沾著茶漬的手,將她拽進岔道。老周頭蓑衣上的雨水滴在她頸間,
混著濃重的血腥氣。"硯哥兒他......""那小子機靈得很。"老樵夫撬開暗門機關,
月光漏進來的剎那,沈昭昭瞥見他腰間晃著的玄鐵令牌——紋樣竟與玉佩裂痕嚴絲合縫。
山風卷著焦糊味撲面而來。沈昭昭回頭望去,茶莊方向火光沖天,
她親手栽的十八株龍井正在烈焰中扭曲成焦黑的鬼影。"上馬!"老周頭割斷草料堆的繩索,
兩匹青驄馬揚蹄嘶鳴。沈昭昭的繡鞋卡在馬鐙里,
忽然摸到鞍袋中硬物——是她今晨塞給裴硯的桂花茶餅,此刻裹著張染血的賬頁。
"小姐看路!"老周頭揮鞭抽開冷箭。沈昭昭借著月光辨認賬頁上的茶碼暗語,
那是父親教過的密文:"三月初七,陳府收洞庭碧螺春二十擔,
兌......"箭矢破空聲打斷了思緒。沈昭昭伏低身子,忽覺掌心玉佩發燙。
轉過山坳時,老茶樹赫然立在懸崖邊,第三根枝椏在風中詭異地指向正東。"抓緊!
"老周頭突然勒馬。追兵火把已至百步之內,沈昭昭咬牙掰動茶樹枝。地面轟然塌陷,
兩人一馬墜入漆黑洞穴。水聲。沈昭昭睜眼時,正對上一雙琥珀色的眸子。
裴硯濕透的青衫貼在身上,手背舊疤泡得發白,卻將火堆撥得更旺些。"你的金簪。
"少年遞過扭曲的發簪,尖頭處沾著黑血,"我娘說,姑娘家的簪子不能丟。
"沈昭昭想起這是及笄那年他送的禮。湘妃竹節嵌著碎玉,刻著"昭昭如月"。
此刻簪身裂紋里嵌著片玄甲鱗——分明是軍中弩箭特有的箭簇。"陳知府要的不是茶稅。
"裴硯撥弄火堆,爆開的火星映亮洞壁圖騰。沈昭昭這才發現,他們身處的前朝茶窖里,
滿地碎瓷竟拼成完整的皇室貢紋。老周頭撕開中衣包扎傷口,
露出腰間猙獰的狼頭刺青:"十八年前茶馬案,沈老爺救過我一命。
"他忽然朝裴硯單膝跪地,"少主,該啟程了。"沈昭昭手中的茶餅跌落火堆。焦香彌漫中,
裴硯解開衣襟,心口赫然印著與玉佩同源的龍紋胎記。"我本姓蕭。"他撿起燒焦的賬頁,
"永昌之亂時,乳娘抱著我逃到茶山......"洞外突然傳來機械響動。
裴硯將沈昭昭推進暗流:"順著地下河走,去巴蜀找顧三娘!"轉身抽出發簪里的玄甲鱗,
直刺掌心。血珠滴入火堆的剎那,洞壁貢紋泛起幽光。追兵的慘叫聲中,沈昭昭最后看見的,
是裴硯以血為墨在石壁上疾書的身影。第四章蜀道煙雨青竹筏撞上礁石的剎那,
沈昭昭抓住了巖縫里的老茶根。巴蜀的雨下得綿里藏針,她在江水里泡了三天三夜,
懷中的賬頁早已被血水暈染成詭異的圖騰。當對岸出現"顧氏茶棧"的燈籠時,
發間金簪突然發出蜂鳴——這是裴硯改良過的示警機關。"姑娘搭船么?"蓑衣人撐篙靠近,
斗笠下露出半張燒傷的臉。沈昭昭摸到袖袋里的玄甲鱗,鱗片邊緣正微微發燙。
這是那日裴硯塞給她的,說遇險時含在舌下可保命。竹筏擦過沉船殘骸時,
她突然瞥見船幫上的徽記——雙頭蛇纏著茶壺,正是父親賬冊里"幽靈茶隊"的標記。
"小心頭頂!"箭雨穿透雨幕的瞬間,沈昭昭翻身入水。冰涼的江水中,
她看見數十具拴著鐵鏈的尸首正在沉船間漂浮,每具尸身的后頸都烙著茶莊印記。
肺葉快要炸開時,一柄鐵傘破水而來。傘骨擦著她耳際展開,機括聲里射出漫天銀針。
沈昭昭被拽上棧橋時,聞到來人身上的沉水香混著茶腥氣。"三娘來遲了。"女子卸下蓑衣,
露出湘妃色襦裙上繡的百駿圖。
沈昭昭怔怔望著她眉心朱砂痣——與父親書房暗格里那幅畫像一模一樣。
茶棧地窖堆滿貼著封條的茶磚。顧三娘撬開其中一塊,
霉變的茶葉里竟裹著軍械圖紙:"你爹這些年往西北送的,從來不是茶。
"沈昭昭喉間的玄甲鱗突然發苦。她想起去年重陽,
裴硯盯著沈家貨船吃水線說的那句"龍井不該這么沉"。夜雨敲窗,
顧三娘忽然撫上她頸間玉佩:"蕭氏皇族的雙龍佩,怎在你這里?"地窖燭火驟滅。
沈昭昭反手抽出金簪,卻聽三娘輕笑:"十二年前我護送小皇子出京,
乳娘襁褓上繡的也是這種纏枝蓮。"鎏金燭臺照亮墻上的緝捕文書,泛黃的畫影圖形上,
幼年裴硯眉心的紅痣被朱筆圈出。"他在哪兒?"三娘指尖劃過沈昭昭腕間淤青,
"當年茶馬案,蕭氏舊部折了八百死士才保住這根獨苗......"驚雷炸響,
棧橋傳來馬蹄聲。沈昭昭推開軒窗,
看見雨中飄著數盞青面獠牙的孔明燈——燈罩上赫然畫著雙頭蛇茶徽。"帶不走的就燒了。
"顧三娘將火把扔進茶堆,烈焰瞬間吞沒軍械圖。
她扯斷沈昭昭半截袖口塞進燃燒的茶磚:"從密道走,去劍門關找青崖先生。
"沈昭昭在濃煙中摸到暗門機關,石壁移開的剎那,孔明燈上的毒針已至后心。
她本能地舉起玉佩格擋,金鐵相擊聲中,玄甲鱗突然迸出青光。毒針落地成灰,
玉佩裂痕處浮出蕭氏族徽。
聲混在爆裂聲里傳來:"果然是你......"第五章劍閣云譎千尺棧道在霧中若隱若現,
沈昭昭攥著發燙的玄甲鱗,看晨光將鐵索染成血色。昨夜暴雨沖垮了半截崖壁,
裸露的巖層里嵌著具青銅棺槨,棺蓋上雙頭蛇正吞吃著茶壺圖案。"姑娘要買茶么?
"挑山工擦肩而過時,扁擔頭的銅鈴發出刺耳鳴響。沈昭昭按住袖中震顫的金簪,
這機關是裴硯改良的第三版——遇險時能射出淬了茶毒的銀針。青石階盡頭傳來搗藥聲。
茅檐下,白發老者正在碾碎青瓷茶餅,藥臼里騰起的煙竟凝成"速離"二字。
沈昭昭剛要開口,老者突然將藥杵擲向崖外。鐵器相撞的錚鳴驚起寒鴉。
"青崖先生十年前就死了。"老者掀開草簾,露出滿墻泛黃的茶券,"如今活著的,
不過是守著八千冤魂的活死人。"沈昭昭解下頸間玉佩。當半塊殘玉觸到墻角的青苔時,
地磚忽然下陷,露出條通往云海深處的密道。老者渾濁的瞳孔猛地收縮,
藥杵抵住她咽喉:"蕭氏暗語,誰教你的?""永昌四十七年谷雨,劍南茶宴。
"沈昭昭背誦著賬本末頁的密文,這是父親醉酒后常念叨的句子。老者突然老淚縱橫,
從發髻里抽出支斷箭——箭桿上刻著與裴硯胎記相同的龍紋。密道盡頭是座懸空茶亭。
青崖先生展開泛黃的信箋,
沈昭昭認出是裴硯的筆跡:"……茶馬古道第三驛站下有前朝龍脈圖,
望先生……""他半月前來過。"青崖指著茶案上的殘局,"那孩子用武夷巖茶排兵,
以白毫銀針為卒,說要破這天下棋局。"沈昭昭觸碰黑子,棋子突然裂開,露出里面的蠟丸。
信上血字讓她渾身發冷——裴硯竟早知自己身世,三年前就開始追查茶稅案。云海突然翻涌。
老者推開軒窗,只見對崖亮起數十盞碧色孔明燈,燈影在云霧中拼出雙頭蛇徽。"他們來了。
"青崖將斷箭塞給她,"從茶亭密道走,下面有匹飲茶長大的老馬。"沈昭昭撞翻棋局,
黑子滾落處顯出暗格。里面躺著本《永昌茶典》,書頁間夾著父親的字條:"昭昭親啟"。
她來不及細看,毒箭已射穿草簾。飲茶馬嘶鳴著沖進霧障。沈昭昭伏在馬背上,
聽見身后傳來玉石俱焚的爆炸聲。懷中的《永昌茶典》被箭風掀開,
泛黃的書頁間赫然貼著張茶券——簽發人竟是裴硯。斷崖處,無路可退。沈昭昭含住玄甲鱗,
縱馬躍向云海。失重感襲來的剎那,她忽然讀懂父親遺言:"茶非茶,馬非馬,
汝非汝……"疾風撕開云霧,底下竟是條隱秘的茶馬古道。青驄馬精準落在運茶隊中間,
沈昭昭抬頭時,正對上領頭人驚愕的目光——那是本該在獄中的陳知府。"沈姑娘別來無恙?
"陳知府撫著紫砂壺冷笑,"令尊私運的三十船碧螺春,可還泡得出口好茶?
"沈昭昭摸到裴硯給的茶刀,刀柄機關彈開的瞬間,她嗅到了武夷巖茶混著火藥的味道。
第六章鬼市骨香血色月光浸透江霧時,茶船駛入了傳說中的鬼市。
沈昭昭的茶刀抵在陳知府后心,刀刃映出兩岸飄搖的碧火。腐壞的茶箱堆成浮島,
戴儺面的商販正用骨秤稱量人齒,每顆牙縫里都嵌著茶末。"姑娘可知這鬼市規矩?
"陳知府忽然掀開紫砂壺蓋,沸水里沉浮的竟是半塊龍紋玉佩,"寅時三刻,貨訖兩清。
"沈昭昭腕間金簪驟響。她認出壺中玉佩正是裴硯那半塊,
缺口處還留著當年茶樹枝劃出的裂痕。陳知府指尖蘸著茶湯,
在案幾寫下"蕭"字:"殿下讓我捎句話——茶涼了,該續了。"船身突然劇震。
沈昭昭扶住艙壁時,瞥見水下掠過巨蟒般的陰影。陳知府袖中滑出血玉,
玉上雙頭蛇正啃噬著與裴硯胎記相同的龍紋。"令尊臨終前,托我轉交此物。
"他將血玉推過茶案,"沈家真正的茶引,從來不是銀錢......"話音未落,
舷窗外爆開慘綠焰火。沈昭昭旋身避過毒針,茶刀劈開暗格,
里面竟堆著父親書房失蹤的茶經。泛黃的書頁間,
她親手抄錄的批注旁多出朱紅小楷——是裴硯的字跡。"昭昭,
見字如晤......"江風突然灌滿船艙。陳知府扯開衣襟,
心口猙獰的烙痕與老周頭的狼頭刺青如出一轍:"蕭氏舊部三百死士,
等少主歸來等了十八年。"鬼火映亮船頭"幽靈茶隊"的徽記。沈昭昭攥著血玉躍上甲板,
發現每口茶箱都滲出暗紅——那根本不是茶葉,而是浸透茶油的軍械圖。
子夜更鼓化作骨笛嗚咽。沈昭昭被逼至船尾時,懷中的玄甲鱗突然灼穿衣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