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隔壁村的小蓮都抱上娃了?姥爺說結婚就能過上好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媽媽不聽,
因為她不想當那個老婆。正巧這時錄取通知書來了。于是媽媽決定“我命由我,
說走就走”收拾包袱連夜出發。錢?有手有腳還能餓死不成?
1五月的皖北平原浮著新麥的清甜,媽媽蹲在土灶臺前往灶膛里塞豆秸,
藍布圍裙兜著半把碎玉米。后院雞籠突然撲棱作響,豆秸在火舌里噼啪炸開時,
她聽見姥爺的鋤頭磕在門檻上,鐵锨頭擦過青石板的聲響像極了去年磨鐮刀的動靜。
“公社中學的劉老師又來坐了?”媽媽撥弄著燃燒的豆秸不答話,火星子濺在圍裙上,
燒出幾個焦黑的小點。姥爺的中山裝帶著日頭曬透的草木味,肩膀上沾著碎麥秸,
搪瓷缸往案板上一墩,“當”地撞出清響:“分了五畝水澆地,夠吃夠喝。”他吧嗒著旱煙,
煙袋鍋子明滅間,映出媽媽垂在膝頭的手——指腹上還留著編竹筐時扎的刺,“你看這新麥,
磨成面蒸饃,能吃到臘月。”收音機里李谷一的歌正唱到“一片冬麥,一片高粱”,
姥爺伸手按滅開關,
塑料旋鈕發出“咔嗒”輕響:“女娃娃家……”他的旱煙袋敲著灶臺邊的裂縫,
裂縫里卡著去年漏下的玉米粒,“隔壁小蓮都抱上娃了,
你……”媽媽盯著灶膛里蜷曲的豆秸灰,火舌舔著鍋底,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
晃成倔強的剪影。褲兜里的錄取通知書被體溫焐得發軟,
縣一中的紅印章像團燒得正旺的灶火,燙得大腿根發慌。她想起上周在公社看見的宣傳欄,
紅紙黑字寫著“知識改變命運”,旁邊貼著往屆生的大學合影,
那些人的白襯衫比麥場的雪還亮。“縣城有啥好?”姥爺突然湊近,帆布腰包的拉鏈沒拉嚴,
露出半張泛黃的獎狀——那是她三年級得的“勞動小能手”,邊緣還留著被雨水洇過的皺痕。
他的手掌擦過灶臺,新結的痂碰著粗糙的泥面,“住大通鋪,喝涼水就饃,你受得住?
”麥乳精的甜香從搪瓷缸里漫出來,媽媽想起上個月發燒,姥爺攥著三張皺巴巴的糧票,
在供銷社門口轉了三圈才換了半袋。此刻缸沿還沾著沒沖凈的褐色粉末,
像落在雪地上的麻雀腳印。她捏緊圍裙角,指節泛白:“我能編竹筐,
能幫食堂擇菜……”“擇菜!”姥爺的拐杖重重磕在泥地上,震得墻根的麥種袋子簌簌掉粉,
“讀那么多書能當飯吃?”他轉身時,中山裝后襟的補丁晃了晃,
那是用她穿舊的校服褲改的,針腳歪歪扭扭像田埂上的蚯蚓。碗柜第三層的搪瓷盆歪著角,
露出底下的鐵皮盒——昨晚她偷偷把姥爺塞在枕頭下的五塊錢放回原處,紙幣上還帶著體溫。
“要走就莫回這個門!”他的怒吼驚飛了梁上的麻雀,煤油燈的光暈里,
鬢角的白發比曬谷場上的棉線還細,混著未褪的麥芒。媽媽轉身跑出屋,
布鞋踩過院角的莧菜,聽見身后“哐當”一聲,
大概是旱煙袋掉在了灶臺邊——那里還留著她早上貼的算術題草稿,
用鉛筆寫著“學費:87.5元”。2暮色漫過曬場時,媽媽蹲在村口的老槐樹下,
指尖摩挲著通知書上的燙金字。遠處傳來拖拉機突突的響聲,驚起一群歸巢的麻雀。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碎玉米,那是喂雞時偷偷攢的,此刻硌得掌心發疼,
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握在手里的未來。后半夜的月亮像塊被啃了口的玉米餅,
斜斜卡在槐樹杈間。媽媽裹著夾襖蹲在窗臺邊,看姥爺的影子在雞籠前晃了三圈,
手里的菜刀刃口泛著冷光,驚得蘆花雞 “咕咕” 往草堆里鉆。
刀刃劃過木柵欄的聲響刺得她心慌 —— 那是家里唯一的下蛋雞,上個月剛孵出四只雛雞。
“你莫走,明早殺只雞給你補補。” 姥爺突然對著窗縫提高嗓門,刀柄重重磕在石磨盤上,
驚飛了檐角的麻雀。媽媽攥緊窗沿,指甲掐進松木窗框的裂縫里,
去年糊的報紙邊角正往下卷,露出半張 “農業學大寨” 的宣傳畫。她看見姥爺轉身時,
中山裝后襟的補丁在月光下泛白,像片沒曬干的棉絮。淚水突然涌出來,
她咬住袖口的布紐扣,不敢發出聲響。灶間的煤爐明明燒得通紅,卻烘不暖心口的冰。
三天來,姥爺的搪瓷缸總空空地晾在窗臺,缸底的麥乳精痕跡結成褐色的圈,
像口干涸的老井。往常他愛哼的《智取威虎山》唱段,
如今只剩旱煙袋在陶罐里攪動的 “沙沙” 聲,像秋風吹過曬谷場的碎秸稈。
“吱呀 ——” 院門被推開的聲響驚得她打了個寒顫。姥爺的腳步聲拖沓而沉重,
布鞋底子碾過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她心上。她趕緊溜回床上,把被子扯過頭頂,
聽見煤油燈的光暈透過門縫爬進來,在床沿投下晃動的光圈。
鐵皮盒打開的 “咔嗒” 聲從堂屋傳來 —— 那是裝布票的鐵盒,
鎖扣生銹的聲響她再熟悉不過。腳步聲漸近,房門 “吱呀” 輕響,
帶著股混合了旱煙、麥秸和汗堿的氣息。姥爺粗糙的手掌落在她額頭上,老繭蹭得皮膚發疼,
卻又輕得像怕碰碎什么:“妮兒啊……” 他的喉結在黑暗里滾動,像石磙碾過麥場,
“爹不是不想你去……” 后半句話被吞咽的動作揉碎,
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 他在抹眼淚。媽媽把臉埋進枕頭,
粗布枕套上還留著曬過的陽光味。指尖觸到錄取通知書的硬殼封面,紅印章在黑暗中發燙,
像塊燒紅的炭。姥爺起身時,帆布腰包的拉鏈發出輕響 —— 那是她用舊衣裳給姥爺縫的,
此刻正隨著他的背影晃在床沿,里面裝著給她攢的學費,還有半張沒舍得用的布票。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時躲進云里,媽媽摸黑收拾帆布包,兩套衣裳底下壓著半塊綠豆糕,
是今早姥爺從集上帶回來的,油紙還沾著他掌心的溫度。推開屋門時,
門檻上躺著個方方正正的油紙包,四角用棉線扎成蝴蝶結,油紙上洇著淺黃的印子 ,
是綠豆酥,卻不能單單這么說,因為這是剛出爐的綠豆酥。底下壓著張字條,
鉛筆字歪扭得像蚯蚓爬:“灶上有溫雞蛋。”揭開鍋蓋的瞬間,熱氣撲上臉,
兩個白煮蛋臥在搪瓷盆里,蛋殼上的水珠順著弧度滾落,像姥爺清晨去井臺打水時,
眉毛上結的霜。她突然想起去年秋收,姥爺在打谷場摔了跤,
卻把裝著學費的鐵皮盒護在懷里,自己膝蓋上的血痂結了又掉。
此刻鐵皮盒正擱在碗柜第三層,和她藏的五塊錢紙幣挨著,像兩枚沉默的誓言。
“爹 ——” 她對著門縫輕聲喚了句,只有老槐樹的枝葉在風里沙沙作響。繞過照壁時,
墻角的煙頭明滅了兩下,火星子濺在泥墻上,映出姥爺佝僂的剪影 —— 他蹲在草垛旁,
手里攥著她忘帶的草帽,中山裝袖口的補丁在暗夜里微微發亮,像朵開錯季節的棉花。
3五月的夜風卷著新麥香撲進鼻腔,媽媽攥緊帆布包帶,布鞋踩過村口的碎石路。
身后傳來鐵門 “哐當” 輕響,是姥爺在關雞籠,
蘆花雞的 “咯咯” 聲混著他壓抑的咳嗽,被風扯碎了散在麥田里。她不敢回頭,
只覺得掌心的油紙包越來越沉,像捧著整個春天的溫度,又像捧著這輩子都還不清的牽掛。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公社車站的鐵皮頂棚在晨霧里若隱若現。媽媽摸出枕頭下的碎玉米,
那是給雛雞攢的口糧,此刻卻硌得掌心發疼。遠處傳來拖拉機突突的響聲,驚起一群麻雀,
她忽然想起姥爺編竹筐時說的話:“竹篾子彎得再狠,總會回到根上。” 可她知道,
有些路一旦邁開步,腳印就會深深嵌進麥香里,成為往后歲月里,最溫暖的痛。
長途汽車在土路上蹦跳,鐵皮車身 “咯吱咯吱” 響得像老槐樹在呻吟。媽媽靠窗而坐,
帆布包帶勒進肩膀,隨著車身顛簸,包底的鐵皮盒棱角一下下撞著膝蓋,
像姥爺當年編竹筐時,竹篾敲打石板的節奏。她指尖探進包底,
觸到鋁皮邊緣的細碎齒痕 —— 那是三年前她用鐵釘撬開生銹鎖扣時留下的,
此刻硌得掌心發疼,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實。盒蓋 “咔嗒” 彈開的瞬間,
十張簇新的五元鈔票躺在里面,紙角還帶著供銷社油墨的味道。
底下兩張泛黃的糧票邊角打卷,印著 “安徽省地方糧票” 的紅字,
像姥爺旱煙袋上磨亮的銅嘴。她指尖劃過票面上的麥穗圖案,突然想起昨夜趴在窗臺,
看見姥爺在煤油燈下數錢,糧票翻動的 “嘩嘩” 聲混著旱煙的噼啪響,
每一張都在玻璃燈罩上投下顫動的影子。“爹……” 她把鈔票按在胸口,
尾音被汽車碾過石子的顛簸揉碎。想起今晨灶臺上的溫雞蛋,蛋殼上還留著姥爺指腹的溫度,
想起門檻上的油紙包,
棉線繩結里藏著沒舍得吃完的炒芝麻 —— 原來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
都被疊成了方方正正的紙票,躺在鐵皮盒底,跟著她奔赴未知的縣城。
陽光斜切進蒙著灰的車窗,把對面乘客的藍布衫染成暖金色。媽媽望著窗外飛退的麥田,
田埂邊的老槐樹正開著花,潔白的花瓣落在新翻的土地上,像撒了把碎銀元。
車輪碾過個水坑,泥水濺在玻璃上,
模糊了遠處的曬谷場 —— 那里曾堆著她和姥爺編的竹筐,
筐沿還留著她扎破手指時的血印。汽車駛進縣城時,柏油馬路的熱氣隔著鞋底往上冒。
媽媽看見第一棟五層樓時,玻璃幕墻的反光刺得她瞇起眼,那光比麥場的雪還要亮,
比公社宣傳欄的紅紙還要眩。街邊跑過幾個穿連衣裙的女孩,
裙擺上的碎花比老家的月季花還要鮮艷,她們手里的雪糕滴著奶油,
在柏油路上畫出白色的線。她低頭撫弄衣角,藍布衫的領口早被洗得發白,
針腳處還留著去年補過的痕跡。帆布包里的鐵皮盒又撞了下膝蓋,
這次帶著暖意 —— 里面除了錢和糧票,還有張字條,
是姥爺用編竹筐的手攥著鉛筆寫的:“爹曉得你會走,你一向有自己的想法,爹管不著你,
照顧好自己。” 字跡歪扭卻用力,像刻在竹篾上的印子,每一筆都浸著麥香。
汽車在汽車站停下時,廣播里正放著《在希望的田野上》。媽媽背著帆布包下車,
腳踩在水泥地上,感覺比青石板硬實,卻沒了麥秸的軟和。她抬頭望向縣城的天空,
陽光正從高樓間隙漏下來,在地上織出斑駁的格子,像極了老家碗柜上的藍印花布。
遠處傳來自行車鈴鐺響,叮鈴鈴,叮鈴鈴,像極了姥爺二八杠上的舊鈴鐺,在五月的風里,
搖出一片嶄新的希望。媽媽的高中宿舍是舊教室改的,一間十二張雙層鐵床,
她的帆布包掛在靠窗上鋪,拉鏈頭系著根紅繩 —— 那是姥爺用編竹筐的余料搓的,
說能 “拴住魂兒”。窗口懸著串鋁片風鈴,風拂過時,鋁片與玻璃珠相撞,
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聽來卻令人心中倍感安寧。穿藍布衫的春桃總在第三節課后溜進宿舍,
指尖絞著袖口磨出的毛邊:“姐,借你算術本瞧瞧?” 她接過本子時,
指甲縫里還卡著洗飯盒的洗潔精沫,課本封皮用《安徽日報》包著,
“陳春桃” 三個字瘦長如竹筷,筆鋒在 “桃” 字末尾挑得老高,
像要沖破報紙上的 “農業學大寨” 標語。媽媽瞅見她記公式時,
把 “sin” 寫成 “sina”,卻沒吭聲 —— 上周幫她補課時,
發現她鞋底磨穿了,拿作業本紙墊著。4深秋傍晚,暮色給走廊木欄桿鍍了層銹色。
春桃趴在欄桿上寫信,筆尖在草紙上沙沙響,寫幾句就停住,
指尖摩挲著胸口的紅繩 —— 那是根細鐵絲彎的,掛著枚生銹的校徽,
是她初中畢業時校長送的。“給二妹寫的?” 媽媽遞過晾好的校服,
春桃慌忙把信紙往褲腰里塞,露出半句 “棉襖補丁該換”,字跡比算術本上的工整三倍,
像怕被風刮跑似的。周末食堂飄著玉米碴子粥的焦香,媽媽擦完最后一張桌子,
看見春桃蹲在角落涮抹布,水靴里的腳趾頭從破洞處探出來。“每月十五塊夠給三妹買鉛筆。
” 春桃抬頭笑,眼尾沾著粥鍋巴,工牌在胸前晃蕩,編號 “07” 比她的笑臉還要亮。
媽媽沒說話,把自己的飯票往她搪瓷缸里塞了兩張,票面上的米粒圖案和她領口的補丁一樣,
都帶著被生活磨過的溫厚。漸漸的,李小芳的唧咕聲從上鋪飄下來:“她咋總用你東西?
你還總給她飯票。” 媽媽望著對床啃饅頭的春桃,看她把饅頭掰成小塊泡在熱水里,
突然想起老家的槐花麥飯 —— 那時姥爺總說 “混著吃能省糧”。
她按住小芳戳過來的手指,盯著春桃洗得發白的藍布衫,
袖口補著的碎布是她去年送的:“因為她很厲害,她還是妹妹們穩穩的靠山。” 話音未落,
春桃突然起身,往她們搪瓷缸里各塞了把炒瓜子 —— 是她幫廚房剝花生時攢的,
瓜子殼上還沾著炒糊的鹽粒。初雪那天,宿舍玻璃結滿冰花。
春桃趴在媽媽床上抄化學方程式,鋁制筆尖在紙上劃破個小洞:“等咱考上大學,
就能去大學圖書館看書了。” 她說著,從帆布包里掏出半塊桂花糖,糖紙是用舊試卷折的,
“這是我攢了三個月的加餐票換的。” 媽媽望著她睫毛上的冰碴,
突然發現她用來捆頭發的皮筋,是用她穿舊的白球鞋鞋帶改的,在臺燈下泛著溫柔的光。
鍋爐房的鈴聲在午夜敲響,媽媽摸著枕邊的鐵皮盒,里面躺著春桃塞的飯票和半張糧票。
鋁片風鈴在窗外叮當響,像姥爺編竹筐時哼的調子。她想起下午看見春桃在操場角落掉眼淚,
手里攥著退回來的入團申請書 —— 因為 “家庭成分待審查”。可當春桃看見她時,
立刻抹掉眼淚,從兜里掏出用鐵絲彎的書簽:“給你,槐樹花形狀的,跟咱村口那棵一樣。
”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響,媽媽把書簽別在課本里,金屬棱角硌著指腹。
遠處傳來拖拉機突突的響聲,驚起宿鴉,她突然明白,有些羈絆就像鋁片風鈴的繩子,
越是被生活的風扯得繃緊,越能撞出清亮的響。春桃翻身時,床架發出吱呀聲,
帶著鐵銹味的月光里,她看見好友枕邊放著給二妹縫的布書包,針腳歪歪扭扭,
卻比任何星辰都要溫暖。5高考前三個月,媽媽把鋁片風鈴摘下來塞進書包,
怕叮當聲分了神。可那些背了百遍的三角函數,總在模考試卷上長成陌生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