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相思淚金陵的秋雨裹挾著六朝煙雨的余韻,纏綿得如同宣紙上未干的水墨。
沈清歡立在青石巷口,望著梧桐葉在風中翻卷,深褐色的葉脈間漏下的月光,
被秋雨打碎成萬千片銀箔,紛紛揚揚地落在她褪色的藕荷色旗袍上。
這襲曾被顧明遠贊作"恰似江南初綻蓮"的衣裳,如今已泛著歲月的霜白,
領口盤扣處的絲線也磨得毛糙,卻依然固執地裹著她單薄的身軀。
竹骨油紙傘在掌心沁出涼意,沈清歡的指甲深深掐進傘柄的竹紋里,指尖泛出病態的蒼白。
傘面洇開的水痕在昏黃的路燈光暈中暈染,恍惚間化作那年元宵夜,
顧明遠在箋紙上揮毫寫下的半闕《雨霖鈴》。墨跡未干的宣紙被她珍藏在樟木箱底,
卻敵不過時光侵蝕,如今早已褪色發脆,唯有那句"執手相看淚眼",總在雨夜夢回時,
刺痛她的心。雨絲斜斜掠過巷口斑駁的磚墻,墻縫里鉆出的野薔薇在風中搖曳,
殘花上的雨珠墜落,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沈清歡望著水花四濺的瞬間,
仿佛又看見三年前那個雨夜,顧明遠長衫下擺沾著泥水,卻仍笑著為她扶正被風吹翻的傘骨。
那時巷口的燈籠映著他眼底的溫柔,說要帶她走遍金陵城每一處名勝,
要在秦淮河畔為她題詩,要......風突然卷起一陣寒意,沈清歡猛地打了個寒顫。
傘面的水痕順著竹骨匯成細流,順著她的手腕滑進袖口,冰涼刺骨。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
在寂靜的巷子里回蕩,驚飛了棲在梧桐樹上的夜鳥。她抱緊雙臂,
望著雨幕中若隱若現的巷陌,恍惚間,那些與顧明遠并肩走過的歲月,
都化作了這秋雨里虛幻的泡影。雨絲如細密的銀針,順著油紙傘的竹骨蜿蜒而下,
匯聚成晶瑩的珠鏈,有節奏地砸在青石板的溝壑里。每一滴雨落下,
都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濺起細碎的水花,沾濕了沈清歡繡著并蒂蓮的鞋尖。潮濕的空氣里,
桂花殘留的甜香與陳年霉味交織,仿佛將三年前的秋夜重新裝裱,徐徐展開在眼前。
沈清歡緊了緊衣襟,傘骨在掌心微微發燙。
記憶中的雨幕愈發清晰——那時她初到金陵女子師范求學,拖著藤編行李箱,
在縱橫交錯的巷陌里迷了路。驟雨突至,狂風裹挾著雨珠劈頭蓋臉砸下,
她慌亂間握緊的油紙傘"啪"地翻轉,骨架在風中扭曲成詭異的弧度。
就在她狼狽地伸手去夠翻卷的傘面時,一襲月白色長衫闖入視野。那人執扇而立,
竹骨扇面上墨跡未干,松煙墨的清香混著雨絲撲面而來。沈清歡抬頭,
正對上一雙含笑的桃花眼,燈籠暖黃的光暈勾勒出他如玉的側臉。"姑娘可是要去文德橋?
"他的聲音溫潤如浸過泉水的古玉,抬手將翻轉的油紙傘扶正,
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冰涼的手背。那夜的雨似乎比今夜更急。顧明遠將她護在傘下,
折扇輕搖間,細細講述著金陵的街巷掌故。穿過烏衣巷時,
他指著斑駁的磚墻說"舊時王謝堂前燕";路過桃葉渡,又笑著提起王獻之與桃葉的傳說。
沈清歡低頭看著兩人交錯的鞋履,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著燈籠與傘影,
恍惚間竟不知今夕何夕。雨珠仍在傘面上跳躍,沈清歡的視線漸漸模糊。
如今巷口的燈籠早已換了新紙,石板上的水洼里再也映不出并肩的身影。
她伸手接住一滴墜落的雨珠,涼意從指尖蔓延到心口,三年前那個秋夜的溫度,
卻始終縈繞在記憶深處,如同顧明遠扇面上未干的墨跡,歷經歲月,依然清晰可辨。
當第一縷雨絲掠過朱雀橋的飛檐,沈清歡總會在推開窗的剎那,望見巷口那抹熟悉的月白。
顧明遠的長衫下擺總沾著晨露,手中折扇輕搖間,將潮濕的空氣攪出淡淡墨香。
青石板經過雨水浸潤,泛著溫潤的光澤,他們的腳步聲錯落有致,
時而被雨滴敲打傘面的脆響打斷,時而又與屋檐墜下的水簾共鳴,
恰似一曲即興創作的江南絲竹。"聽雨軒"茶樓的雕花窗欞總蒙著層薄霧,
評彈藝人的三弦聲如潺潺流水,吳儂軟語在梁間流轉。顧明遠執起白瓷茶壺,
壺嘴騰起的熱氣氤氳了他的鏡片,碧螺春在青瓷盞中舒展,茶葉沉浮間,
他總能恰到好處地將茶盞推到她面前:"七分滿,不燙口。"窗外的雨珠順著竹簾滑落,
在青石階上濺起細小水花,而他們的話題從《牡丹亭》的唱詞,聊到西洋舶來的留聲機,
偶爾相視一笑,連空氣中的桂花香都變得繾綣。秦淮河的夜總籠著層朦朧的紗。
顧明遠撐著傘帶她穿過夫子廟的燈籠長廊,河面上漂浮的荷花燈如繁星墜水,
燭火在漣漪中搖曳生姿。他指著對岸畫舫上"得月樓"的匾額,折扇輕點,
教她辨認瘦金體的風骨:"宋徽宗的字,鋒芒藏于婉轉,恰似這秦淮河的水。
"他的指尖不經意擦過她的袖口,隔著三層布料,沈清歡仍覺腕間發燙。
畫舫上傳來的琵琶聲混著槳聲燈影,將他們的身影揉碎在粼粼波光里。最刻骨銘心的,
是那場煙霞漫天的黃昏。顧明遠牽著她登上閱江樓,金陵城在腳下鋪展成金色的綢緞。
夕陽將長江染成熔金,貨船駛過,拖出長長的瀲滟光影,
宛如仙人遺落的金帶纏繞著古老城池。風掠過顧明遠的長衫,將他的發帶吹起,
沈清歡望著他側臉被夕陽鍍上的金邊,聽見他說:"你看,這金陵的萬千燈火,
都不及你眼中的光。"遠處的鐘聲悠悠傳來,驚起一群白鷺,振翅間,
漫天云霞仿佛都化作了紛飛的錦緞。而今,雨仍在傘面上簌簌作響,
沈清歡撫過旗袍上磨得發亮的盤扣。巷口的梧桐樹又添了新枝,"聽雨軒"換了新的匾額,
秦淮河的荷花燈依舊年年點亮,卻再無人為她斟那杯溫度恰好的碧螺春,
再無人在她耳畔細述瘦金體的婉轉鋒芒。唯有閱江樓的夕陽,還在固執地重復著當年的絢爛,
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2 戰火中的別離然而命運的轉折來得猝不及防。
某個尋常的清晨,顧明遠匆匆叩響她的門扉,手中攥著皺巴巴的調令,
眼底滿是無奈與不舍:"清歡,西北戰事吃緊,我......"話未說完,
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每字每句都裹著砂礫,"上頭調我三日內啟程,
去蘭州測繪戰區地形圖......"話音未落,喉結劇烈滾動,
沈清歡看見他通紅的眼眶里,有淚光倔強地打轉。她忽然想起昨夜燈下,
他還笑著說要帶她去棲霞山看楓葉。灶臺的水壺突突作響,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兩人的面容。
沈清歡轉身去摸茶罐,指尖卻在半空僵住——茶罐里還存著半罐碧螺春,
是前日他特意從夫子廟尋來的明前茶。"我陪你收拾。"她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
像是隔著層厚重的毛玻璃。收拾行囊的時光變得格外漫長。
沈清歡將疊好的換洗衣物放進藤箱,每疊一件,
就想起他們在秦淮河畔走過的夜路;把硯臺仔細裹進棉布里時,又看見他伏案書寫的側影。
顧明遠倚在門框上,目光追隨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欲言又止。分別那日,
巷口的梧桐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枯葉簌簌墜落,在青石板上積成厚厚的金毯。
顧明遠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展開是枚銀簪,纏枝蓮紋上刻著"長毋相忘"四個篆字。
"等我。"他將銀簪塞進她掌心,冰涼的金屬壓得她生疼,轉身時長衫被風掀起,
露出腰間褪色的香囊——那是她初學刺繡時,笨拙地繡了朵并蒂蓮送他的。沈清歡站在巷口,
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融進晨霧。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驚起一群寒鴉。她攥著銀簪往回走,
忽覺掌心濕潤,低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金陵的秋雨像被抽絲剝繭的絲線,
綿綿不斷地垂落。沈清歡倚在斑駁的木窗前,看著雨水順著青瓦滴落成簾,
將巷口那棵老梧桐樹淋得愈發蕭瑟。墻上的日歷被風掀起邊角,她下意識伸手撫平,
卻觸到指腹下微微凹陷的折痕——那是過去三個月里,她每日反復摩挲留下的印記。
"聽雨軒"的門環已落了層薄灰。沈清歡抱著教案本路過時,
總能聽見里頭傳來零星的評彈聲,三弦琴的調子依舊婉轉,
卻再也品不出當年茶湯里氤氳的溫度。她曾試著要了壺碧螺春,看著茶葉在青瓷盞中沉浮,
恍惚間又看見顧明遠執壺斟茶的模樣,可茶湯入口,只有苦澀在舌尖蔓延,再無往日的回甘。
秦淮河的夜色依舊璀璨,畫舫上的燈籠連成一片流霞,倒映在河面上晃碎成點點金箔。
沈清歡立在文德橋頭,望著漂浮的荷花燈隨波逐流,
想起顧明遠曾說這些搖曳的燈火像星星墜入人間。而今那些燭光明明滅滅,
她卻覺得整個金陵城都蒙著層化不開的灰,連對岸戲臺上飄來的昆曲唱腔,
都帶著揮之不去的蒼涼。最熬人的是每日清晨的郵筒。那墨綠色的鐵皮箱立在巷口,
表面的烤漆早已被風雨侵蝕出斑駁的銹跡。沈清歡總在破曉時分披著晨霧出門,
布鞋踏過濕潤的青石板,發出細微的"啪嗒"聲。她伸手拉開郵筒的金屬小門時,
冰涼的觸感從指尖竄上脊梁,里頭空空如也的回音,像是一記重錘砸在心上。
有時遇上同樣取信的街坊,對方憐憫的目光掃過她攥著信紙的手,她便強扯出笑容,
將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紅痕藏進袖中。日子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沈清歡開始在教案本的空白處練字,寫的全是顧明遠信里零星的字句。
鋼筆尖在宣紙上洇出的墨團,像極了西北漫天的風沙。她還學著縫制香囊,
把曬干的艾草和桂花裝進去,針腳卻總歪歪扭扭——再沒有一個系著香囊的身影,
能笑著接過她笨拙的心意。3 重逢的微光某個雨霧彌漫的黃昏,沈清歡照例走向郵筒。
雨水順著油紙傘骨匯成溪流,突然,一抹熟悉的土黃色信封闖入眼簾。她的呼吸驟然停滯,
顫抖著抽出信封,指尖撫過"蘭州寄"的郵戳,恍惚間竟觸到了千里之外的風沙。
信封里的信紙帶著淡淡的硝煙味,顧明遠的字跡被雨水暈染得模糊:"清歡,
這里的月亮很圓,像極了你窗臺上的白玉盤......"一滴滾燙的淚砸在信紙上,
暈開了未寫完的字句,卻在沈清歡心里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在漫長的等待中,
終于有了搖曳的微光。終于,三個月后的黃昏,郵差送來了封信。泛黃的信紙上,
顧明遠的字跡潦草得幾乎辨認不清:"清歡見字如晤,蘭州苦寒,
唯盼戰事早息......勿念。"沈清歡將信紙貼在心口,
仿佛能觸到他隔著千里傳來的體溫。窗外,暮色漸濃,遠處傳來零星的炮火聲,
驚得她渾身一顫——原來,戰火早已燒到了離金陵不遠的地方。分別那日,
巷口的梧桐樹正簌簌落著枯葉,他將一枚刻著"長毋相忘"的銀簪塞進她掌心,
轉身時長衫被風掀起,露出腰間系著的她親手繡的香囊。此后無數個夜晚,
沈清歡守著一盞孤燈,在信紙上寫了又撕,最終只留下滿紙淚痕。而巷口的梧桐樹綠了又黃,
茶館換了新的掌柜,秦淮河的花燈依舊年年點亮,卻再不見那個執扇等候的身影。今夜,
沈清歡又一次徘徊在這條浸透回憶的巷子里。雨水順著傘面匯成溪流,打濕了她鬢角的碎發。
沈清歡的油紙傘在風中微微顫動,竹骨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巷口老槐樹的枝葉被雨水壓得低垂,滴落的水珠砸在青石板上,
濺起的水花沾濕了她繡著并蒂蓮的鞋尖。這雙鞋是去年生辰時顧明遠送的,
如今鞋面上的金線已有些黯淡,卻依然被她小心地保存著。雨水順著傘面匯成溪流,
順著她的脖頸滑進衣領,帶來一陣沁骨的涼意。沈清歡卻渾然不覺,
只是怔怔地望著雨霧深處。這些年,她無數次在夢中與他重逢,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
她卻仿佛置身于虛幻之中。4 戰火情書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特有的節奏,
像是敲在她心上的鼓點。沈清歡的呼吸驟然急促,握著傘柄的手微微發抖。
那個魂牽夢繞的身影終于從氤氳的雨霧中緩緩走來,依舊是那身長衫,只是布料已洗得發白,
肩頭落滿歲月的風塵,還沾著幾處斑駁的泥點。手中的折扇也添了幾道裂痕,
扇面上的墨痕在雨水的侵蝕下,顯得愈發模糊。顧明遠抬起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
打濕了他泛白的衣領。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的凝望。
沈清歡看到他眼底的血絲,還有眼角新添的細紋,那些未曾訴說的思念與牽掛,
在這一刻傾瀉而出。"清歡......"顧明遠的聲音沙啞而顫抖,
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向前邁出一步,卻又突然停住,像是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
沈清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混著雨水滑落。她松開手中的傘,任其跌落在地,
快步奔向那個思念已久的人。油紙傘在雨中翻滾,竹骨散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卻掩蓋不住兩人急促的心跳。"你終于回來了......"沈清歡的聲音哽咽,
她伸手撫上顧明遠的臉,感受著他臉上的溫度和胡茬的觸感。這一刻,她才真正相信,
眼前的人不是夢境,不是幻影,而是真實地站在她面前。顧明遠顫抖著將她擁入懷中,
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沈清歡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墨香,
混著陌生的硝煙味和塵土氣息,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
那些分別的日子里的擔憂、害怕、思念,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洶涌的淚水。雨還在下,
細密的雨絲籠罩著這條青石巷。遠處的燈火在雨霧中若隱若現,
將兩人相擁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沈清歡靠在顧明遠的肩頭,聽著他劇烈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