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災(zāi)荒肆虐,嬸娘打發(fā)我去投奔未婚夫文逸之所在的周家。文逸之對(duì)我滿是不屑,
他掃過我破舊的衣裙,隨手點(diǎn)了點(diǎn)桌上空的糖陶罐:“周家可沒余錢給你做嫁衣。不如這樣,
你先把這陶罐填滿,我便娶你。”等等,錢可真難攢。一年來我節(jié)衣縮食,冬鑿冰洗衣,
夏織席納履,手上新傷覆舊傷。眼看著陶罐快滿了,嬸娘卻說弄錯(cuò)了,
當(dāng)年定親的是鄒家而非周家。鄒家的花轎來接人時(shí),文逸之不在,
小廝常喜面色為難:“鄒家太窮,娘子嫁過去恐怕連口熱湯都喝不上。就說這租花轎的錢,
一半是他幫人抄書攢的,一半是夫子同窗湊的……”那花轎雖舊,四角垂鈴卻擦得锃亮,
一看就是用了心的。我望著心里歡喜,抿嘴笑道:“不要緊,我也攢了些錢。
”說著便抱著那個(gè)小小滿滿的陶罐上了花轎。常喜攔在花轎前,
忍不住為文逸之說情:“前些日子少爺跟綢緞莊的李掌柜定了幾匹紅緞子,
還派人去京城定了一批女兒紅,眼見著是要娶娘子過門的。”見我不語(yǔ),
又踮起腳指了指我懷中裝得滿滿的陶罐:“少爺不是說了么,等娘子把罐子攢滿,
就娶娘子過門。”我仔細(xì)想了想,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沖動(dòng)了。一年前,我找到周家時(shí),
正好趕上吃飯。我瘦瘦小小,衣衫襤褸,怕旁人瞧不起,只能眼巴巴咽口水。
文逸之一眼嫌棄,下意識(shí)就讓常喜把我當(dāng)乞丐攆出去。周父放下筷子訓(xùn)斥了他,
說當(dāng)年周家逃荒,要不是恩人給祖父一口飯吃,也沒有文逸之在這里嫌棄我的份。
周父鄭重其事地跟我說,既然是祖上的恩情,周家不會(huì)忘恩負(fù)義。
可我看文逸之滿眼的不屑和身上昂貴的衣料,心里開始動(dòng)搖。……不如,這門婚事就算了吧。
可不等我開口。文逸之厭惡地移開眼,瞥見桌上空了的糖陶罐,譏笑道:“娶你可以,
但沒道理白吃白喝還讓你舒舒服服當(dāng)小姐。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把這個(gè)陶罐攢滿,
我就娶你。柳三姑娘要是不愿意也無所謂,反正周家沒有花轎嫁衣給你。”他滿眼嘲諷,
仿佛我是個(gè)借著婚事來周家占便宜的寄生蟲。可他小瞧我了!我可不是白吃白喝的懶娘子,
洗衣做飯,織席納履,繡花描樣我樣樣精通。我手巧又勤快,定能將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我抱著小小的陶罐,認(rèn)真地看著文逸之:“好,一言為定。”本以為陶罐小小,很容易攢滿。
起初我熬夜替人畫繡樣打絡(luò)子,陶罐很快鋪了一層底兒。卻被常喜拿走大半。
我抱著僅剩三個(gè)銅板的陶罐去問,那堆銅板竟在文逸之手邊桌上。文逸之正在水榭亭子里,
跟一群酒肉朋友聽?wèi)蛸p花。常喜知曉我熬夜做活,不敢直視我眼下淡淡的青色:“少爺說,
娘子吃住都在周家,得扣除食宿、燈油紙筆的花銷……”四月春光中,文逸之倚著欄桿,
漫不經(jīng)心地捻起茶盞打量我:“難道柳三姑娘還沒過門,就想白吃白喝?”忽然似想到什么,
又笑得頑劣,“還是說,你急切地想嫁給我?”聽他戲謔,那些看客肆無忌憚地打量我。
“周少爺風(fēng)流倜儻,我要是花魁紅倌兒,哪怕給自己贖身也要嫁。
”這話引得文逸之心情大好,他指了指我辛苦掙來的那堆銅錢:“說得好,
這錢就賞你們吃酒吧。”看著他拿我辛苦掙來的錢賞人,文逸之悠然瞧著我,
想從我臉上看出惱怒和難堪,最好是能逼出我的眼淚。然而他錯(cuò)了。我倔起來時(shí),
不哭也不鬧。窮人也想爭(zhēng)口窮氣:“那周家一草一木,房租飯食,
煩請(qǐng)周少爺寫個(gè)明細(xì)單子給我。我相信周少爺堂堂男子漢,總不會(huì)欺負(fù)自己未婚妻吧。
”后來攢錢就難了。冬鑿冰洗衣,夏織席納履,手上傷疤總也愈合不了。倔勁犯了,
傷痛倒能忍。可在周家吃飯,常有精致的瓜果糕點(diǎn),是我見都沒見過的。可那些要很多錢,
我吃不起。文逸之總是嘗一口,就當(dāng)著我的面丟掉,見我眼饞,
毫不客氣地奚落我:“林蟬兒,你這樣的女子我見得多了。明明又懶又饞,
一心想嫁進(jìn)富貴家卻故作不在意。”這話讓我又羞又愧,臉上火辣辣的疼。寄住在嬸母家時(shí),
我已餓慣了,總是做很多活,卻吃不飽。從前秋收,我割了一天的草,
回家也沒人留一口熱湯。我偷吃了弟弟半塊冷窩頭,被嬸母陰陽(yáng)怪氣罵了三日,
說樹上的蟬又懶又饞。我不知如何反駁,因?yàn)槲掖_實(shí)想留在周家。也許吧,
也許我就是又懶又饞。冬日寒冷,想吃口熱糕;夏日酷暑,想歇一歇,喝杯涼飲。
說到底都是怪我又懶又饞,癡心想過好日子。其實(shí)十日前,陶罐已滿,眼見好日子要來了。
可房里遭了賊。我心里清楚那賊是誰(shuí)。因?yàn)樘展薜腻X只被偷去了尖尖,還剩大半。
“為什么不全偷走?”那時(shí)文逸之躺在院中藤椅上,臉蓋著書心虛假寐,
不敢看我紅了的眼眶:“那賊跟你一樣,眼皮子淺,不行么?”以為我走了,
他從書下偏頭偷看,見我坐在葡萄架下抱著陶罐擦眼睛。文逸之心虛,
端來手邊精致的茯苓糕哄我:“喂,這個(gè)給你吃,不要錢,別哭了。那錢,
說不定那賊過兩天就還回來了。”我沒理他,抱起陶罐,一聲不吭地走了。常喜提起這事,
試圖喚起舊情:“本來說好了全偷走的,可少爺猶豫了,只拿了一小把。其實(shí)我看出來了,
少爺早對(duì)你動(dòng)心,只是性子輕狂,不肯承認(rèn)。所以才偷了你的錢,想緩些日子,
等想明白了就娶你。”見我不言語(yǔ),常喜急了:“再說了,那鄒家太窮,連飯都吃不飽,
花轎都是湊錢租的。”他說鄒家很窮。可眼前的花轎,四角鈴鐺擦得一塵不染,
轎中軟墊是新的,針腳雖亂卻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黃昏時(shí)風(fēng)吹過,鈴鐺叮咚作響,
仿佛為鄒家公子說情。不要緊,我正好也攢了些錢。抱著那個(gè)小小滿滿的陶罐,
我坐進(jìn)了軟和的花轎。常喜急得快哭了:“那、那少爺回來,我怎么交代啊?
”我低頭看著陶罐,又瞧了瞧外頭的鈴鐺,想了想,笑道:“你就說林三娘子眼皮子淺,
見花轎漂亮就跟人跑了。”(二)常樂跟著文逸之在姑蘇轉(zhuǎn)了一圈,肩上的行李越來越重,
開始后悔沒讓常喜來。“這兒的扇子不錯(cuò),買三十六份給書院的夫子和同窗。
”常樂算了筆賬,覺得不妥。書院夫子同窗共三十七人,怎么買三十六份?
文逸之的扇子敲了敲常樂的頭:“呆子!難道還要送那個(gè)姓鄒的么?”常樂悻悻地跟上去,
覺得少爺?shù)男乃紝?shí)在難懂,明明二人從前還算要好。剛?cè)雽W(xué)時(shí),夫子就夸文逸之天資聰穎,
家中藏書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書院里無人能及。當(dāng)然,鄒公子一開始也考不過。
文逸之就躺在紅倌人的腿上喝酒自得:“鄒公子模樣不錯(cuò),腦子也不笨,可惜遇上了我。唉,
只知道傻讀書的窮小子是沒有出路的。”后來鄒公子竟考過了,文逸之的笑臉就掛不住了。
可文逸之自幼聰明,鬼點(diǎn)子多。柳三娘子來了,文逸之很快有了主意。
文逸之讓柳三娘子做了糕粽,說要送到書院做消夜。柳三娘子以為文逸之看重自己,
沒要人幫忙,歡歡喜喜洗了三斤蜜棗,十斤糯米,熬了兩夜看著爐火,
用新鮮荷葉包得整整齊齊,頂著大太陽(yáng)送去。文逸之自是瞧不上這些甜膩吃食,
不過是想捉弄鄒公子。柳三娘子剛送來,就被文逸之當(dāng)面扔了。文逸之以為鄒公子窮,
會(huì)撿回去吃。可沒等來鄒公子,倒是把柳三娘子氣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還是鄒公子看不下去,撿起來拍了拍灰,咬了一口:“很好吃。”柳三娘子破涕為笑,
有些不好意思:“那蜜棗是我一個(gè)個(gè)挑的,核都去了。”看著眼前二人,文逸之心生嫉妒。
礙于夫子訓(xùn)話,說同窗情誼,他還是請(qǐng)了鄒公子登船聽曲。鄒公子瞥了眼風(fēng)情萬(wàn)種的紅倌人,
淡淡拱手:“鄒某已定親。”紅倌人輕嘆一句“易得無價(jià)寶,難得有情郎”。想到這,
文逸之咬牙冷笑:“鄒家又窮又摳,未婚妻嫁過去怕是要跑。誰(shuí)要是嫁了鄒呆子,
有的是苦頭吃。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他知道怎么疼女人么?
”想到鄒公子那不解風(fēng)情的樣子,再想到自己為娶柳三娘子置辦的東西。酒要陳釀二十載,
嫁衣要蘇繡的,花轎要十位工匠趕工。哪怕是娶天仙也不過如此。
常樂趕忙溜須拍馬:“誰(shuí)要嫁鄒家,守活寡都來不及。
少爺您跟柳三娘子的娃娃都會(huì)上街打醋了!”文逸之被哄得高興,合上扇子,
卻故作為難:“本來也不想娶,看著她虔心,勉為其難罷了。等進(jìn)門,再熬熬性子,
定叫她死心塌地。”常樂好奇,問:“那為何十日前,少爺讓我去拿柳三娘子的錢?
不怕她不嫁?”文逸之微微一笑:“她嬸母不肯留她,她無處可去,不嫁我還能嫁誰(shuí)?
”常樂覺得少爺神機(jī)妙算。旁邊銀匠鋪?zhàn)拥恼乒褚娢囊葜鍪珠熅b,
湊上來推銷:“公子看看,給夫人打個(gè)金五件,工費(fèi)合算。
”文逸之瞧見楠木架子上掛了個(gè)小銀長(zhǎng)命鎖,勾起唇角,指了指:“再來個(gè)長(zhǎng)命鎖。
”常樂又不明白。難道柳三娘子進(jìn)門生了小少爺,只戴銀長(zhǎng)命鎖?不,
是文逸之的嫉妒心又作祟。鄒家窮得拿不出一兩銀子,也娶不到比林蟬兒更好的姑娘。
他想看鄒予青被愛慕虛榮的未婚妻拋棄時(shí)的表情。“等鄒呆子的未婚妻到了,我送他們夫婦。
我倒要看看,鄒呆子能娶到什么貨色。”(三)花轎停在城南老棗樹下。我探出頭,
嫁得草率了。蓋頭挑開,眼前是破舊的屋舍。矮了一截的書桌還墊了塊破瓦,
兩杯薄酒當(dāng)合巹酒。床上只有一張洗得發(fā)白的竹簟,僅容一人睡。鄒予青見我好奇,
紅著耳朵支吾著說不出話,只盯著手上秤桿,似能看出花來。我心里想:唉,
這人雖長(zhǎng)得不錯(cuò),可真笨,把全部家當(dāng)都花在租花轎上了。“租個(gè)好花轎,
聽說你在周家受了欺負(fù),想給你長(zhǎng)長(zhǎng)臉。沒想租個(gè)花轎,再雇轎夫,要花那么多錢。
”這話讓我心里挺高興。剛想說,窮不要緊,以后你好好讀書,我在家織席繡花,
只要夫妻齊心,日子不愁過不好。鄒予青忽然想起,
忙拿起桌上盛酒的粗陶罐遞給我:“這個(gè)給你。”這陶罐比周家的還小。我立刻明白,
這是像文逸之一樣,要我攢錢。怎么這里的男人都這么算計(jì),虧我當(dāng)初還當(dāng)他好人。
心里不痛快,但不肯服軟:“說清楚,我住這里,一月租子多少,一日吃用多少,
我不占你便宜。”鄒予青愣住,忙指罐子說:“不要你的錢,這是以后給你的零花,
你拿著用。”我不信,防備地看著他。用的一草一紙,他定會(huì)像文逸之算得清清楚楚,
等我真拿,又要秋后算賬。見我滿臉防備,鄒予青咽下后半句話。燈油燒盡,
外頭新月映不進(jìn)心思,灰蒙蒙的。鄒予青把竹簟子讓給我,自己和衣睡在鋪了破草席的地上。
摸著竹簟子,我覺得自己不該把他想得那么壞。剛想開口問,他是不是真的有心與我過日子。
“鄒家太窮,娶你算是恩將仇報(bào)了。要是你不情愿,婚書我燒了,當(dāng)沒這回事。
”這話讓我莫名生氣。想了想,悶聲說:“那我后天就走。”我有那個(gè)罐子的錢,
足夠買張船票,租一個(gè)月小鋪面。“反正我自己有錢,走了也不愁過不上好日子。
”鄒予青沉默許久,只輕輕“嗯”了一聲。第二天我起床時(shí),鄒予青已去書院。
桌上留了張字條和飯食,還有罐子里的十文錢,說是給我的零花。說午后貨郎會(huì)來,
可以買些炒米和麥芽糖當(dāng)零嘴,若錢不夠,可賒欠,他回頭補(bǔ)上。拿著字條,
我想鄒予青這個(gè)“摳”男人,字倒寫得好看,怪不得抄書能掙錢。午后貨郎叫賣,
我沒買零嘴,買了些絲線和竹篾,坐在棗樹下織席子。我想著,雖鄒予青要退親,
可花轎的人情要還。那酒罐里的錢我先不動(dòng),自己記下賬。等秋天,他跟我算賬時(shí),
我把罐子放他面前,看他傻眼。風(fēng)吹過矮墻,送來院里薔薇香。晚飯時(shí),
鄒予青做了絲瓜炒蛋、蜀黍窩窩,還有他帶回來的紅絨花和炒米糖。
絲瓜炒蛋鄒予青比我少吃五口雞蛋,窩窩頭也少吃一個(gè)。紅絨花我不要,
炒米糖貨郎說兩文錢一塊。我心里偷偷記著賬。見我筐里放著絲線,
鄒予青似乎很高興我用了罐里的錢:“往后日頭大了,別編席子了,夫子讓我?guī)退瓡?/p>
能掙些錢。”說著,又放一把銅板在桌上,叮囑我:“不必儉省,遇上喜歡的就買。”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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