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寒風中的心事一陣風,從江面掀起,翻越廠房,穿過樹梢,
在濱江市化工廠食堂低矮的屋頂打了一個旋,肆無忌憚地撲將下來,一個初春寒冷的午后。
化工廠副廠長犀利身穿呢子短大衣,豎起領口,急匆匆趕往食堂,找總務科墨跡科長。
今天是農歷臘月二十八,還有兩天過大年。每個人都不由自主沉醉在這濃濃的年味之中,
紅紅火火,一種歡快的氣氛在交融著。然而,犀副廠長心情卻輕快不起來,他沉默不語,
面無表情,一路走,一路掃視。廠區面貌一年一度地煥然一新,看上去,
工廠的臉面裝點得流光溢彩,絢麗奪目。基建科已經清除廠區道路排水溝淤泥,
鏟掉路邊雜草,沿路墻面用乳膠漆涂料刷白了兩米高。
工會在新白的墻面上貼出斗筆懸腕揮毫的紅紙標語,內容有“改革求生存,創新促發展!
”、“歡度新春佳節,不忘計劃生育!”等,一個個大字在道路兩旁熠熠生輝,
掛在高高門樓上的四個亮燈的大紅燈籠搖曳多姿。生產科會找地點,
在一進門的假山人工噴泉前豎起一塊春節特別喜報,富麗堂皇的燙金字,
映入眼簾的是:在廠長的堅強帶領下,全體員工團結一心,攜手共進,
生產指標再傳捷報云云。犀副廠長將視線移向灰暗的天空,寒風呼呼地咆哮,
用它那冰冷的手指,蠻橫無理亂抓他的頭發,針一般刺著沒有包裹到的肌膚,萬般無奈,
只得將豎起的衣領扣得嚴嚴實實,把手揣在衣兜里,縮著脖子,疾步前進。
一個電話把犀副廠長的心情打亂了。剛才辦公室主任通知他,語氣嚴肅,
說廠長決定下午二點到他分管的總務科下屬單位食堂召開現場辦公會。
廠長事先沒跟他通個氣,第一次對他搞突然襲擊,大過年的,
興師動眾到他管轄的地盤開現場辦公會。這葫蘆里到底裝的什么藥?犀副廠長理不清想更亂,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2 突襲的辦公會食堂后院一棵銀杏樹下,
綽號叫“大熊貓”的墨跡科長左手夾著一根中華煙,右手提著一只活雞,
搖晃著豬頭形大腦袋,逗著一條半人多高的藏獒又說又笑,
臉頰兩邊掛著的松弛大肉餅隨著笑聲一上一下抖動著。藏獒兇猛殘忍,
但對墨科長卻服服帖帖,兩眼緊緊鎖定墨科長手上的一只活雞頂禮膜拜,垂涎欲滴,
傻傻呆望,耐住性子等待墨科長的施舍。墨科長故意讓藏獒饞了一會,突然向藏獒的后方,
把右手抓住的一只活雞,用力往空中一拋,雞哀鳴著撲翅三到四米遠,還未落地,
藏獒靈敏地反身一個騰躍,咬入口中,鮮紅的血四濺。犀副廠長放下豎立的衣領,
從周圍爬上禿頂的幾小撮長發,被風吹亂,耷拉一小撮長發披在眼前,
他手指當梳子梳順一小撮長發,重新貼緊到禿頂中間。然后,他倒剪雙手在食堂里轉了一圈,
邁進后院門,看到眼前的情景,開口就罵:“大熊貓,你他媽的快活打悠秋。
”墨科長開心地拍拍手,撣去羽絨服上粘住的幾片雞毛,跑到門邊,迎接頂頭上司犀副廠長,
點頭哈腰地笑:“嘿,嘿嘿……”“媽拉個巴子,正在午覺頭上,辦公室來電話,
嚇了一大跳,還以為工人食物中毒。”犀副廠長揉著金魚似的惺忪睡眼,
站在院落中對著大風天發牢騷。“攤上好事啦。”墨科長俯首帖耳輕聲恭維。
他轉動肉縫里的小眼睛,拿上一個棉墊,放在樹下的椅子上,打躬作揖請犀副廠長坐。“屁,
到這里開現場辦公會。”犀副廠長手一舞,顯得不耐煩地吼道。
墨科長觀察到犀副廠長一臉的不高興,添油加醋,煽風點火,
顯得仗義地唱洋腔:“柿子專找軟的捏,食堂也不是小媽媽養的,銷售是龍頭、生產是核心,
我們不比。現在竟比不上唱歌跳舞的工會,不能再忍氣吞聲了。”“年關邊風聲緊,
放乖一點。”犀副廠長舞起的手沒有放下,在空中向下壓一壓說。“乖得了嗎,
好端端一名木工,硬是優化勞動組合給優化掉,這次又要在食堂開現場辦公會,
分明是從您廠長頭上開刀。”墨科長聲音提高八度,氣憤地嚷嚷。“不管從哪個頭上開刀,
你他媽不能再捅婁子了。”犀副廠長想到馬上要開的現場辦公會,提前打一個預防針,
以防不測。墨科長連連點頭,順手從右邊口袋里掏出香煙,抽出一支遞給犀副廠長。
看犀副廠長半天沒接,低頭一看,不得了了,掏錯香煙,
拿出的是應付人的三塊錢一包劣質香煙。他不好意思拍拍自己肥厚的前額,
尷尬地把抽出的香煙重新塞進煙盒,揣進右邊口袋,
又急忙從左邊口袋掏出巴結人的中華香煙,雙手畢恭畢敬送上一支香煙,
響當當拍著胸脯說:“怎敢,連春節加班工人年夜飯的菜肴都準備好了。
”犀副廠長說話動了肝火,頭激動得擺幅過大,禿頂遮丑的一小撮長發又滑下,
耷拉著披在眼前。3 藏獒與活雞犀副廠長手指當梳子梳順一小撮滑下的長發,
重新貼緊到禿頂中間。接著,他斜歪頭,伸長脖子,就著墨科長打著的火,點上香煙,
深吸一口,語重心長地告誡:“現在整個廠里的眼睛都盯住總務后勤這一塊,
尤其食堂處在風口浪尖,春節前后要像半夜過獨木橋——步步小心。”“不會給廠長丟臉,
您看看那一邊。”墨科長指著后院西圍墻下一片草地,瞇著笑到肉縫里的眼睛,
帶著自豪的口吻說。寒風吹散了一大塊烏云,風中的太陽像是戴上一條白色的紗巾,
白蒙蒙的,有氣無力,剛剛鉆出厚厚的云層,
前幾天剛剛顯現的春天味道又被冬天的氣息壓下去。炊事班班長拿著一根枯黃的樹枝,
在一片嫩綠草地上走動,深一腳淺一腳,草地柔柔的、滑滑的,用腳踩下去,像一大塊海綿,
軟綿綿的,站累了可以躺在草地上當席夢思床睡。“都沒事干?”犀副廠長皺著眉頭問。
“搶抓機遇,趕在太陽露頭的一會兒工夫,
安排班長帶領紅白案廚師把培植的一盆盆名貴花木清洗得干干凈凈,
看上去個個像是穿上一件新衣,搞得漂漂亮亮的,再在暖和的陽光中養養精神。
”墨科長沾沾自喜地匯報,越說越來勁。要是在平時,犀副廠長可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要他所分管的部門一天不出事,他就高枕無憂地過一天舒坦日子,做他的太平官。
這么大的一個廠有一點跑冒滴漏的浪費在所難免,只要年成好,還在乎麻雀吃多少。但是,
今年國家宏觀經濟形勢下行壓力大,
企業面臨外部環境變化所帶來的生產經營方式調整與產業轉型,致使廠里的經濟很不樂觀,
領導班子在一起開會討論,干什么都不賺錢,投資什么都賠錢,大不如從前。
墨科長一點不識時務,竟然沒感覺到廠長馬上來開現場辦公會的寒意。如果會上問責起來,
犀副廠長有礙于面子情緒,存在對分管部門要求不嚴,監管不到位問題。犀副廠長雙手叉腰,
抬起一只腳,指向花盆,大叫:“什么時候了,你他媽的還在這里燒包顯擺。
”“烘托一個良好的會議氣氛。”墨科長沒有領會犀副廠長的話意。“這是食堂還是花圃,
全部都搬回去藏好。”墨科長肉縫里的小眼珠轉動幾圈,察覺到犀副廠長真的生氣了。
他二話不說,轉背對班長一聲吆喝:“全部搬回去,一盆不留。”班長指揮廚師,
剛把一盆盆名貴花木搬到才探頭的陽光下,還沒有撈到歇腳喝一口茶。接著馬不停蹄,
將一盆盆花搬回到由庫房改建的花房。在犀副廠長面前干事,個個神龍活現,速戰速決,
累得大汗淋漓,氣喘吁吁。院落中的場地撿開敞了。
犀副廠長的目光掃向院落西北角的一棵銀杏樹。抬望眼,高大挺拔,樹要到三層樓那么高。
矯健的身軀在深遠的天空映襯下,更顯得英俊威武。炭條似的枝杈,小巧玲瓏伸向蒼穹,
濃密得像一片小樹林。一片片黃褐色的樹葉,在風中瑟瑟飄落,
給院落的草地鋪上一層“金毯”。犀副廠長心想,這是一個休閑的好地方,冬暖夏涼,
廠長真有眼光,擇此塊寶地開現場辦公會。犀副廠長的目光落到銀杏樹,
那由兩個成人合抱的樹桿后,感覺戳眼,對墨科長又大叫:“把藏獒牽走。
”“空蕩蕩的一無所有,太寒磣了。”墨科長戀戀不舍,求情似地說道。
4 廠長的酒氣“要學會哭窮。”犀副廠長高屋建瓴地點撥。接著,
還毫不保留地給墨科長面授機宜:“買個饅頭還要分期付款,你說得別人真的相信感動了,
你就贏了。”“會哭也沒用。食堂里的工作,做得再怎么好,那些人也會雞蛋里挑骨頭。
”“你如果冒泡,要知道槍打出頭鳥。”“跟緊組織部,年年有進步;混進了工會,
輕松撈實惠;后勤拼命干,一年到頭等于白干。工會哪次開會不是鮮花炮竹,唱歌跳舞,
拍照攝影,大吃大喝。”后勤系統的這些牢騷話,對于分管領導犀副廠長來說,
耳朵已經聽出了老繭。凡是他解決不了的問題,采取的態度是不疏也不堵。
撇開臉朝院落四周重新掃視一遍,嘴上叼著一支中華香煙,等著墨科長打火點煙。
墨科長說歸說鬧歸鬧,小眼睛很管事,不失時機打著火機,舉起紅紅的火焰,
送到犀副廠長兩唇叼住的煙頭上。“這是開保障民生工作現場辦公會,
不是開年終總結表彰大會。”犀副廠長點著香煙,沒有再大叫,說話的語氣緩和下來,
語重心長開導墨科長。犀副廠長是一個老煙鬼,滴酒不沾,但香煙一刻不能離手,
煙霧繚繞中,思維特別活躍,幾口騰云駕霧后,忽然兩眼一亮,來了精神。
警告墨科長說:“工人們不能三五成群坐在那里閑聊散扯。”“我已經安排學習文件。
”“學習的事安排在下班后。”“現在是班后,他們要到下午四點才上班。
”“把大家組織起來挖大米,從這個米缸挖到那個米缸。如果會議還沒有結束,
再從那個缸挖回到這個缸。總之有一條,一定要營造一個你追我趕的火熱勞動場景。
”墨科長心領神會,馬上就布置好勞動事宜。不一會兒,
參加會議的各位副廠長陸陸續續到達食堂后院。墨科長像是家里辦喜事一樣,忙得不可開交,
給各位副廠長泡茶敬煙,寧落一村,不漏一戶,
還大聲招呼沒有拿到香煙或者茶水的抬一下手,這里話還沒有說完,
又聽見院外嘰嘰喳喳的說話聲,跑過去開門。“嘭!”的一聲,墨科長還沒來得及開門鎖,
院門就被重重踢開。門顫悠著迎面撞了他一個滿懷,心里不由得一沉,這是誰呀?
青天白日的還有這個膽,只能有一個人但墨科長不敢猜。看見進來的人,他在心想猜對了,
不錯正是廠長,帶著滿嘴的酒氣,晃進門。辦公室主任、記者等魚貫而入。
墨科長準備去關門,廠長一把推開墨科長,腳后跟一個反磕,門“吧嗒”一聲,
嚴嚴實實關上。“把燈打開。”廠長用手指著墨科長,咄咄逼人發出指示。
墨科長從來勢洶洶的架勢中還沒有反應過來,又來了句開燈,心想這可能是考驗智商的時刻。
他轉動著肉縫里的小眼睛看看大家,個個面面相覷,都愣住在那。沉默中,一聲嘹亮的犬吠,
從院落深處傳來,隨風蕩漾著,穿透了高大銀杏樹。墨科長回望隔開的藏獒鐵籠,
藏獒看著遠遠的主人,昂頭發出焦急悲涼地低吼,扯得鐵鏈嘩嘩地響,在籠子里撞著,
眼睛里竟然亮汪汪的,像是蒙上了一層淚。5 左撇子的秘密墨科長照顧不了藏獒。
他在揣測廠長的話,酒后吐真言,不知是真是假,但酒后話多卻一點不假。
他常常在喝醉酒以后,就失去記憶了,口若懸河喋喋不休說些什么一點不記得,
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最嚇人的是自己開摩托車回的家。第二天早上上班的時候,下樓一看,
居然都不記得自己怎么把車開回家。今天,看到廠長目前狀態,
沒有哪個副廠長站出來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又何必逞英雄。墨科長瞅瞅天空中白蒙蒙的太陽,
弓腰俯首地向廠長匯報:“開啦。”“好!挺好!挺挺好!”廠長一連串說出三個好字,
大步流星向前邁進,一腳跨到草地上,頓時,人像是進入太空失重狀態,小腿一軟,
身體傾斜一下,有一種飄起來的感覺。追在身后的墨科長,眼明手快,一把托住廠長。
廠長意識到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警惕地問:“你是誰?
”“嘿……嘿嘿……”墨科長點頭哈腰地笑,臉上的肉笑到擠到一起了,一下子找不到眼縫。
“哦,大熊貓。”廠長在墨科長的攙扶下,兩腳在松軟的草地上站著實了,
拍拍墨科長的肩膀,舌頭打著哆嗦,寒暄一句。“感謝廠長,在日理萬機中,
抽出時間來小食堂開現場辦公會,真是皇恩浩蕩,受寵若驚。
”墨科長聽到廠長能說出他的綽號“大熊貓”三個字,心里美滋滋舒了一口氣。
廠長站穩了腳跟。寸步不離的辦公室主任緊張的神經稍微放松一點。
他從隨身攜帶的大公文包里拿出會議記錄本,進行會議的第一項程序:簽到。
辦公室主任是正宗的中文系畢業,科班出身,有思想,有知識,筆頭硬,
負責撰寫廠長的各種材料。尤其寫出的講話稿,很漂亮,廠長每次講話下來,效果都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