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產房外的白熾燈管嗡嗡作響,程建國的手指在窗臺上摳出了五道白痕。
玻璃映出他扭曲的臉,眼淚在皺紋里沖出溝壑。
"不會哭..."接生的王醫生聲音從產房飄出來,
"拍了兩分鐘了..."程建國的太陽穴突突跳動。產床上的林秀珍還在滲血,
染紅了半張產褥墊。助產士倒提著那個紫紅色的小身體,
巴掌拍在背上的聲音像打在浸水的麻袋上。窗外的香樟樹沙沙搖晃,
樹影在他臉上投下破碎的光斑。"老程家造孽哦。"走廊長椅上穿花襯衫的大媽嘬著牙花,
"前頭生個丫頭,這個又..."話音被程建國突然的嚎哭截斷。他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
喉結上下滾動像要嘔出心臟。產房里突然爆出尖叫。王醫生舉著沾血的手套沖出來,
口罩歪到一邊:"哭了!兩分半!"程建國轉身時撞翻了不銹鋼托盤,
器械叮叮當當滾了一地。那個皺巴巴的小東西正在護士手里微弱地抽動,
哭聲像被掐住脖子的貓崽。花襯衫大媽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程建國跪下去摸嬰兒發青的小腳,指尖傳來的溫度讓他渾身發抖。護士小聲嘀咕"腦缺氧",
被他紅著眼睛瞪了回去。走廊盡頭的幾個孕婦交頭接耳,眼神在嬰兒和程建國之間來回掃射,
像在看什么畸形秀。林秀珍虛弱地支起身子,乳汁在病號服上洇出深色圓點。
程建國把臉埋進妻子汗濕的頸窩,聞到了血腥味里混著的奶香。
嬰兒腳環上"程小勇"三個藍字被燈光照得發亮,窗外暮色中突然飛過一群白鴿。
二三歲的程小勇還不會走路。他像只笨拙的小獸,在地板上匍匐爬行,膝蓋磨得發紅,
卻始終站不起來。同齡的孩子在幼兒園里大口啃雞腿、咿咿呀呀背唐詩,
而小勇連張嘴吃飯都困難。每頓飯,林秀珍都要一勺一勺地喂他大米粥,稍微稠一點,
他就會嗆得滿臉通紅,眼淚鼻涕糊成一團。幼兒園開放日那天,程建國站在教室后窗,
看著其他孩子搭積木、唱兒歌。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突然指著角落尖叫:"老師!
那個弟弟尿褲子了!"小勇茫然地坐在濕漉漉的地墊上,手指攪著衣角。
林秀珍沖進去抱他時,
聽見有家長小聲說:"這種孩子就該去特殊學校..."程建國蹲在客廳抽煙,
煙灰缸里堆滿煙蒂。他盯著兒子在地上爬,喉嚨發緊。“老程,你別急。
”林秀珍擦了擦小勇嘴角的粥漬,輕聲說,“愛因斯坦四歲才會說話呢。
”程建國猛地站起來,煙頭碾進煙灰缸:“愛因斯坦?你兒子連‘媽媽’都不會叫!
”小勇被父親的吼聲嚇得一抖,突然咧開嘴笑了,露出參差不齊的乳牙。那笑容天真得刺眼,
程建國轉身走進臥室,狠狠摔上門。
衣柜鏡子里映出他通紅的眼睛——上次體檢報告上"發育商僅相當于18月齡"的字樣,
像烙鐵般燙在腦海里。幼兒園老師委婉地建議他們帶小勇去醫院看看。體檢那天,
醫生用玩具在小勇面前晃,他卻只是呆呆地盯著天花板,口水順著下巴往下淌。
程建國站在走廊里,聽見隔壁診室的孩子在背兒歌,聲音清脆得像鈴鐺。他攥緊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三五歲生日那天,程小勇被玩具和糖果包圍著。
客廳的茶幾上堆滿了變形金剛、電動小狗和五彩斑斕的糖果袋。親戚們圍坐一圈,
笑容滿面地逗他:“小勇,叫阿姨!”“說謝謝叔叔!”可小勇只是坐在地上,
呆呆地捏著一包軟糖,口水浸濕了包裝紙。程建國蹲下來,舉著一個會變形的擎天柱,
聲音發顫:“兒子,叫爸爸……叫爸爸就給你。”林秀珍也湊過來,
晃了晃手里的巧克力:“小勇,說‘媽媽’……”房間里安靜得可怕。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著他。小勇的嘴唇動了動,
喉嚨里擠出幾個含糊的音節:“爸……爸……媽……媽……”程建國的眼眶瞬間紅了,
一把抱住兒子,笑得像個孩子:“他會叫了!他會叫了!”林秀珍抹著眼淚,
把巧克力塞進小勇手里,可他只是捏碎了它,黏糊糊的糖漿沾了滿手。角落里,
叔叔家的兒子正搖頭晃腦地背《靜夜思》,背完還得意地宣布:“我會算1+1=2!
”大人們立刻鼓掌夸贊,轉頭又安慰程建國:“沒事,慢慢來,小勇這不也進步了嗎?
”程建國笑著點頭,可心里清楚——別的孩子已經能算數背詩,而他的兒子,
僅僅會叫一聲爸媽,就讓他們高興得像中了彩票。四七歲的程小勇終于會寫"你好"了。
家庭教師李老師擦了擦額頭的汗,把那張被橡皮擦得發皺的試卷遞給程建國。
卷面上歪歪扭扭地寫著"1+1=2","1+2=3","2+2=4",
語文題的第一格填著兩個筆畫重疊的"你好"。李老師的聲音發虛:"程先生,
這兩個月我教了一萬六千七百五十二遍1+1=2,
寫了六千四百一十四次'你好'......"程建國的手指在卷面上顫抖。
他忽然大笑起來,掏出手機撥通酒店經理的電話:"給我訂一百桌!我兒子會做題了!
"掛掉電話,他一把抱起小勇轉圈,孩子的拖鞋啪嗒掉在地上。宴會廳的水晶燈晃得人眼花。
程建國舉著香檳,向來賓展示那張試卷,像在展示出土文物。親戚們附和著夸贊,
卻忍不住偷瞄角落里正在解奧數題的侄子——那孩子八歲,
已經在貴族小學拿了數學競賽金獎。"我們小勇開竅晚,"程建國醉醺醺地摟著兒子,
"等他追上......"話音未落,小勇突然把蛋糕上的奶油抹在試卷上,
"你好"兩個字化成一團黏膩的藍。酒店服務員開始撤席時,
林秀珍在洗手間發現小勇正對著鏡子練習口型。他張了五次嘴,才發出一個模糊的"媽"。
鏡子里,她看見自己新染的鬢角又白了一縷。五十一歲的程小勇坐在宴會廳的角落,
手指沾著奶油,在餐巾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爸爸"和"媽媽"。
父親的商業伙伴們帶著孩子來了,那些孩子像展覽品般輪番表演——"程叔叔好,
"穿著芭蕾舞裙的女孩踮起腳尖轉了三圈,"我上周剛拿了國際青少年舞蹈大賽金獎。
"戴著厚眼鏡的男孩推了推鏡架:"圓周率我可以背到小數點后五百位。"他頓了頓,
補充道:"順便說,這道牛排的截面面積用積分算的話..."程建國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
最后一個孩子走上前,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下"寧靜致遠"四個方正楷書,
又用文言文解釋自己名字的典故。滿座賓客鼓掌時,
然舉起那張寫滿歪斜字跡的餐巾紙:"爸...爸...看..."墨汁從餐巾紙背面洇開,
那些字像爬行的螞蟻。但程建國的眼睛亮了起來:"我兒子會寫字了!"他一把摟住小勇,
轉頭對服務員喊:"把香檳塔推過來!"宴會結束后,程建國沒去朋友提議的米其林餐廳,
而是帶著小勇去了市中心最高檔的漢堡店。小勇吃得滿嘴醬汁,手指在玻璃上按出油印,
程建國看著他在菜單上描畫的歪扭字跡——"漢...堡...""慢慢來,
"程建國擦掉兒子嘴角的芝麻,"咱們明年就能寫更多字了。"窗外,
那個背圓周率的男孩正被父親塞進保時捷,車載廣播里傳來奧數競賽的新聞播報。
六十三歲的程小勇站在初中走廊里,像只迷途的羔羊。開學第三個月,
他依然找不到自己的班級。每天早晨,
班主任都得親自到校門口領他——這個身高一米六的男孩會茫然地站在走廊岔路口,
手指絞著書包帶,直到有人把他領回座位。教室里,
同學們正在黑板上演算√225和3√512。粉筆與黑板摩擦的沙沙聲中,
程小勇低頭擺弄著計算器,連"ON"鍵都按不準。
前桌的女生不耐煩地回頭:"三位數加兩位數你也要借計算器?"她奪過機器,
啪地按出"156+28=184",像完成一場施舍。運動會那天,
程建國花大價錢買了四個參賽名額。發令槍響時,
程小勇的運動鞋帶突然散開——他至今不會系蝴蝶結。在全場驚呼中,
他像棵被砍倒的小樹般重重栽在跑道上,膝蓋擦出的血珠滲進塑膠跑道。
"我兒子只是起步慢!"程建國邊給校領導遞煙邊解釋,卻看見不遠處,
那個幫他兒子按計算器的女生正徒手解著二元一次方程,草稿紙上列著工整的算式,
像排列整齊的閱兵方陣。醫務室里,校醫給小勇貼創可貼時,
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的鞋帶發呆——兩根白色帶子癱在地上,像兩條永遠交不上尾的盲蛇。
七中考那天清晨,程小勇在出租車后座掰著手指算車費。計價器顯示"47.5",
他掏出一把皺巴巴的紙幣,五塊的、十塊的,數了三遍還是沒算清。司機嘆了口氣,
抽走一張五十的:"不用找了。"考場大門正在關閉。監考老師拽著他沖刺時,
程小勇的鞋帶又散了——十五歲的少年依然系不好一個蝴蝶結。數學卷子發下來的瞬間,
他額頭沁出冷汗。那道背過的三角函數題,tan60°該寫√3,
可他的鉛筆哆嗦著寫下個"3"。
后面的大題更荒唐:一元二次方程被他硬生生砍成一次方程,解到"2x+3=0"時,
竟然得出x=3的答案。最后那道綜合題足足占二十分。題目里的三角形像座大山壓過來,
三條邊..." "高的長度...很高..." "面積...很大..."交卷鈴響時,
他忽然想起父親昨晚的叮囑:"寫滿就行,寫滿就能得分。"當晚,
他的答題卡照片炸遍全網。#天才少年解題法#話題下,
那條"三角形有三條邊"的截圖被做成表情包。轉發量五千萬,評論區擠滿"哈哈哈哈",
有人扒出他是程氏集團的公子,熱搜立刻多了一條#豪門弱智繼承人#。程建國砸碎了手機,
卻看見小勇正蹲在花園里數螞蟻——和六歲時一模一樣的姿勢。月光下,
那些被截屏的數學答案投影在草坪上,像一道道淌血的傷口。八高中教室的午后,
陽光斜斜地切過黑板,粉筆灰在光柱里浮動。幾個男生圍在一起,
草稿紙上密密麻麻寫滿符號。"所以說,這個偏微分方程的解,
其實可以用傅里葉級數展開..."戴著黑框眼鏡的數學課代表推了推眼鏡,
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優美的曲線。"我最近在研究量子隧穿效應,"物理競賽生插話,
手指敲著桌面,"當勢壘寬度小于德布羅意波長時,
穿透概率會..."后排的女生突然加入討論:"你們看這個矩陣變換,
其實可以理解為四維空間的旋轉..."她在空中比劃著,
指尖劃過的軌跡像在解構時空本身。而教室角落的程小勇,正對著數學作業本發呆。
他的鉛筆頭已經咬得破爛,紙上歪歪扭扭地寫著"152×14"。三節課過去了。
當同學們已經討論到李群和李代數的對應關系時,程小勇終于抬起頭,橡皮擦蹭得滿手黑灰。
他興奮地舉起作業本:"我算出來了!152乘以14等于2128!
"聲音在討論高等代數的教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幾個同學轉過頭,
眼神像在看一個誤入數學系的原始人。放學路上,他拽著書包帶,
突然問接他的司機:"王叔,你說我以后上清華好還是北大好?"司機握著方向盤的手一抖。
后視鏡里,他看見小勇認真的表情。"這個...得看少爺喜歡哪個城市...""城市?
"程小勇眨眨眼,"清華和北大...不在一個城市嗎?"夕陽把車窗染成橘紅色。遠處,
那幾個討論量子力學的同學正走向奧數培訓班,他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長得像一道永遠追不上的差距。九高考放榜那天,程家別墅的客廳靜得可怕。電腦屏幕上,
刺眼的數字像兩記耳光:語文:28分 數學:6分程小勇的語文卷子上,
閱讀理解題里歪歪扭扭地寫著"表達了作者思鄉的感情"——這是他唯一背過的萬能答案,
不管題目問《荷塘月色》還是《拿來主義》,他都工整地抄上這句話。
作文題目《論科技發展與人文精神》,他寫了滿滿八百字的"科技發展很重要",
連標點符號都是歪斜的逗號。數學卷更荒唐。選擇題他全部選了"C",
結果那年答案分布出奇地均勻,十二道題只蒙對兩道。填空題他寫了七個"解"字,
最后一道大題畫了個歪歪扭扭的三角形,旁邊標注:"有三條邊三個角"。
考后這張草稿紙被人拍照傳到網上,#豪門幾何學家#的話題閱讀量一夜破億。
三年前的"三角形有三條邊"笑話再度翻紅。網友發現他的數學大題下面,
監考老師用紅筆畫了個小小的哭臉表情。熱搜上,
#豪門少爺高考6分#的tag后面跟著一個火焰表情,評論區擠滿"建議重開"的嘲諷。
程建國直接去了那所民辦大學的董事會。一個月后,
這所剛升"211"的學校突然收到一筆足以再建三個實驗室的捐款——6.28億元,
恰好是程小勇高考分數的百萬倍。校史館的捐贈碑上,"程氏集團"四個金字被擦得锃亮,
校方連夜趕制了"榮譽校友"的銅牌。開學典禮上,校長熱情地摟著程小勇肩膀合影。
背景板寫著"熱烈歡迎新時代青年",而臺上演講的優秀學生代表,
正是當年那個在程家宴會上背圓周率的眼鏡少年——他現在在清華直博,研究量子計算。
臺下數學系的教授們交頭接耳:"聽說這位少爺連計算器開根號都不會?"宿舍里,
程小勇的新課本嶄新得刺眼。
《高等數學》扉頁上印著主編的照片——正是他初中時的數學課代表。他翻開《大學語文》,
第一篇就是《論語·先進篇》——"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
""這個字...是不是念'堂'?"他指著課文問室友。
室友的電腦屏保正在演算黎曼猜想,聞言抬起頭,看見程小勇手指下壓著的,
正是那句"升堂未入室"。
窗外傳來辯論賽的聲音:"我認為量子糾纏現象證明..."陽光透過百葉窗,
在他課本上投下監獄欄桿般的陰影。十畢業季的蟬鳴撕扯著六月的熱浪,
程家包下了整個國際會展中心舉辦"程小勇學士學位授予慶典"。
兩千桌流水席從主會場一直排到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