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歲那年的血,浸透了我的一生。爹娘橫死,我在青樓的脂粉堆里求生,
妹妹被賣到了有權有勢的佘家。開苞那年,佘珩將我買下,執筆為我描眉,
說這樣的綰棠最是好看。等我見到多年未見的妹妹,撲進佘珩懷里喚他「珩哥哥」。
那雙眼睛與我相似,眼尾那顆一模一樣的淚痣,看得人發疼。那時我才知道,
原來一切錯得那樣荒唐。01昭永九年,天下大荒。爹娘帶著我和妹妹向北,
從青葦蕩走了三天三夜,終于到了帝都云闕城。青葦蕩的樹皮早已被扒干吃盡,
云闕城卻依然歌舞升平,酒樓后院的潲水桶里是我們平日都不敢奢望的油腥。
原來荒的只是窮苦地方。潲水桶里飄著一只未動的燒雞。爹去取了來,
用破舊的衣袖擦去污穢。燒雞酸餿的味道直直鉆入鼻腔,
可是我們已經餓得連干嘔的力氣都沒有了。「滾滾滾,這后院怎么這么多叫花子。」
小廝模樣的人擔著兩桶潲水,重重放在我們旁邊。爹一把將我們拽起來,險些沒站穩,
拎著還沒分食的燒雞邊彎腰邊后退。「站住,」小廝探頭看向我和妹妹,朝屋內喊:「干娘,
您來瞧瞧這倆姑娘。」一個像是被泡在陳年蜜酒里的聲音傳來:「要死了,
我一天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小廝手上覆著油花,伸手就要來抓我和妹妹。「做什么!」
爹想去拉開那人的手。娘用她那單薄的身軀護著我們,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小廝喊道:「王四,帶兩個人過來!」三名大漢敞著衣服,套褲提了一半,
不由分說將爹娘拎起,砸在墻上。娘咳出一口血沫子,發髻散落。
爹額頭破開的口子混著沙土,鮮血順著他的皺紋流下。「爹!娘!」
我和妹妹被人死死拴住手腳,背對背捆在一處。「桐兒,棠兒!」
這是我最后一次聽到爹娘的聲音。他們的腦袋比地里的甜瓜還不如,被人踢得血漿迸濺,
手腳似斷了線,折成詭異的角度。妹妹只比我小一歲余,已經被嚇得說不出話,
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那小廝跑進屋,把他的干娘請了出來。「干娘,您好歹瞧一眼,
不成的話我好打發了。」那位被他喚做干娘的人,額間一枚赤金花鈿,
帕子捂住口鼻看著我和妹妹。「大的還算水靈,留下吧,小的好看是好看,但怎么這個癡樣,
賣給佘家,佘家不要就扔了。」妹妹被王四拎著出了門,我哭得撕心裂肺。
02我被關在一處別院,里面還有和我年齡相仿的十余名女子。每天有人來教我們媚郎之術,
不愿意學的人會被當眾用刑。細密的針扎在身上、手上,表面看不出什么,
那鉆心的痛只有自己知道。日子久了,痛已經麻木了。
常常來的柳輕舟姑娘會和我們聊一聊外面的光景。
我托她幫忙打聽佘家是否有一位名叫林疏桐的丫頭,她來一次,我總會失望一次。「綰棠,
興許你妹妹被賣去了別家,亦或是易了名。」云闕城之大,
我只能當作她去了什么宅邸當丫鬟,無法來見我,去哪總好過在十三樓。十三樓,
云闕城最大的青樓。十日后,十三樓將迎來一場評花榜。評花榜每三個月一次,
此番要評的是我。媽媽早早放出話去,奪魁的恩客,往后一年在十三樓的點花酒,不取分文。
輕舟姐姐再來后院之時,遞于我兩顆藥丸,用絲帕輕掩著。「到時候早早吃下去,
將來少些麻煩。」她是這十三樓唯一一位會對我們好的人,我猜大抵我們經歷相同,
只是輕舟姐姐從來沒有與我們說過她的事,一昧地對我們好。「輕舟姐姐,
你說我們還會有出頭之日嗎?」「綰棠,亂世浮萍,浪打孤舟,何以出頭……」
03評花榜惹得云闕城浮著一股燥熱。我盯著銅鏡中的自己,耳邊傳來樓下的喧鬧。
媽媽親自來幫我梳頭,嘴里念叨著:「連綰棠都要開苞了,這日子過得真快,
三年前我就看你生得漂亮,如今退了稚氣更是動人,不知今晚服侍哪位恩客,
保不準要讓恩客失了魂。」說完帕子掩唇,笑聲從鼻腔傳出。「行了,差不多是時候了,
金梅,帶姑娘下去吧。」媽媽走后,余留的脂粉味讓我忍不住俯身干嘔,
把輕舟姐姐給的藥丸吐出來。三年了,我從未忘記那一天,以至于每次離媽媽近了,
聞到她身上的味道都會覺得惡心。「姑娘,該下去了。」金梅將我的面紗戴上,想來扶我。
「不用扶,我自己走。」十三樓共十三層,除底層外,頗有身份的客人都坐在樓上。
我行至中層的樂棚,上下的目光似千萬根箭將我看穿。媽媽張羅著競價:「各位爺瞧好了,
我們十三樓的綰棠姑娘恰二八,腰肢比那三月的柳條還軟,滋味可比桂花釀還要醉人。」
大把的銀票似蘆葦飄搖,自樓上撒下,這些客人不參與競價,只是想讓我跳一曲。
媽媽安排的人開始抬價,只消一會兒就聽見小廝扯著嗓子喊:「一萬兩。」過去,
娘接了些刺繡的活,一年到頭才可以賺得五兩。最后的競價停在了九萬兩,來自第十三層樓。
媽媽送我上去的時候,帶了樓里頂好的青鸞醉,囑咐我:「十三層這位,你可得伺候好了。」
04我第一次來十三層,平日聽輕舟姐姐聊的都是十層以下的事。鎏金高瓦,
一間屋子便占了一層樓。雙扇敞開,我一手拎著青鸞醉,繞道屏風之后。空曠的房間沒人在,
桌上放著酒菜,雪梅香燃起的青煙繞著燭火起舞。我端坐在桌旁等了許久,
久到樓下的喧鬧漸漸消失。怕是不來了,我把面紗取下,又把頭上那些零碎玩意拆了,
才覺得松快了許多。天亮之前,這間屋子便是銅墻鐵壁,十三樓的規矩,評花榜揭榜后,
姑娘在十二時辰之內連人帶魂盡歸恩客處置。什么樣的人肯花九萬兩卻不出現,
我迷迷糊糊倚著桌邊。「十三樓就是這樣待人的?」一個聲音把我從夢中喚醒,
他應該就是今晚出價最高的那位。紫袍玉帶,整個人僅是站在那處就如金玉一般閃耀。
我連忙起身。男子將我上下打量,我能感覺到他在很仔細地看我這張臉。「你叫綰棠?」
「是。」他繞過我,自行躺在榻上,雙目一閉,均勻的氣息傳來。我提著裙擺坐在榻旁,
見他沒有讓我做什么,也就伏在榻邊睡著了。從那以后,我只接待他一個人,
媽媽說這是恩客的要求。我不用再回別院,在十三樓后的閣樓有了自己的住所,
和輕舟姐姐她們一起。輕舟姐姐拉著我的手說:「還是我們綰棠命好,
十三樓從來沒有只接待一個人的先例,難說以后那位恩客還能將你贖出去。」是嗎?
我從來不信命。好與不好,不是老天說了算。我至今還無法改命,不是老天讓我如此,
而是我的能力還不能與我的欲望匹配,我知道什么時候只能干什么事,僅此而已。
05那人來過幾次,每次都沉默寡言,只是會在某一刻拿著我細細地看。我問他怎么稱呼,
他說:「單名一個珩。」他會給我帶坊間的新奇玩意,也有許多價值連城的珍寶,
見我沒什么反應,說:「你性子太冷。」「公子喜歡活潑的?」他沒有回答,
留下銀票就走了。我原本也是一個天真爛漫的丫頭,只是這世間已無什么值得高興之事了。
媽媽大抵以為我已經贏了珩公子的心,讓我多學些花樣將他牢牢拴在榻上。
「男人總是會膩的。」「要讓我多學可以,這個月的花粉錢,我要多些。」「綰棠,
你去打聽打聽,哪家姑娘的花粉錢有你的多。」「如果媽媽不同意,
那換個人去伺候十三層那位吧。」「好,好得很!如今是攀上高枝了,
根本不把媽媽我放在眼里。」媽媽拿我沒辦法,打不得,只能用針,只是這針我早已不覺痛。
「綰棠,金梅說你從未領過落紅湯,就憑你這賤籍身子,還妄想懷貴人的種?金梅!
去給你家姑娘取三碗落紅湯,今兒我要看著這丫頭一碗一碗喝干凈!」落紅湯性寒,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沾水就渾身疼。厚重的脂粉也難以掩蓋蒼白的臉色,
珩公子漫不經心地看我一眼,手里盤著一串看起來很普通的珠子。
不知道珩公子和媽媽說了什么,媽媽再也沒有來為難我,花粉錢也漲了許多。「多謝公子。」
「真要謝我,只是口頭上說說?」我實在不知,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會喜歡什么。
以前我覺得快樂很簡單,是娘做的家常飯菜,是坐在爹肩膀上遠看的蘆葦蕩。這些平凡之物,
大概入不了公子的眼。我什么也不會,只是和娘學了做松花糕。珩公子只嘗了一口便放下,
我以為他不喜,沒想到他帶走了一些。后來幾次,他會讓我多做一些,每次都要帶回去。
在十三樓這段時間,我攢了許多錢,我把所有的錢都給了輕舟姐姐。輕舟姐姐年長我十歲,
雖然在我眼里她還是一樣溫婉如水,但在十三樓這樣的地方,她早已被歸入「過季海棠」
之列,小廝背地里喚她「老姑娘」。連上她攢的錢,夠她贖身了。「綰棠,
我這輩子大抵就這樣了,就算出去了,能做什么呢?」「姐姐,在我的家鄉,
女子三十還依舊可以勞動賺錢。你有一雙巧手,繡的花樣時興又精美,
出去做點小買賣總好比在十三樓茍且一生。」輕舟姐姐拭去眼角的淚:「好,綰棠,
我便同你說的這樣出去闖一闖,你妹妹的消息我會一直留意的。」那天,我倚著窗沿,
看輕舟姐姐只挎了個青布包袱。她轉身向我招手,鼻尖泛著紅,
可那笑容比天邊的朝霞還要明亮。06我以為我與珩公子之間會一直這樣。寒暑一易,
暴雨敲落杏花,小廝傳話珩公子要來。他帶著酒氣進門,讓我褪去衣物,
手指一寸一寸將我的臉龐細細描繪。在聲聲雷鳴中,折騰了很久,久到我失了力。
我并不排斥與他同寢,他生得劍眉星目,身形峻拔,穿的盡是金貴布料,襯得他更加超群,
十三樓來往的男子中,無一人能與他相比。他會予我尊重,旁人只視我輕賤,
幾個跟在媽媽身邊的小廝路過我身邊都會摸一把。每次珩公子一走,
媽媽賞的落紅湯緊跟著送來。那是一種似從冰窖深處鉆出的寒,漸漸的月信變得凌亂。
輕舟姐姐來信:「綰棠,我已打聽妥當,鄰街有間鋪子價格公道,你托付我的銀錢,
我思量盤下這間鋪子,做一些刺繡縫補生意,所賺的銀錢屆時與你五五分。」珩公子大方,
媽媽現也克扣得少,我確實有些富余的銀兩,托人帶給輕舟姐姐后又給她回信,
讓她放手大膽去做,我被困在這高樓之中,再多的錢也是無用,只留了些用于平日打點,
其余的都交給了輕舟姐姐。輕舟姐姐走后,我沒有可以說話的人。有一日閑著無趣,
我突然想做些松花糕,自己倒先愣住了,待回過神來忙將這荒唐心思驅散。
我是何時起的癡念,竟想著要給那人做松花糕了?我連他姓什么、是什么人都不清楚。
珩公子再來那晚,見盤子空空,問道:「今日忙些什么?」「什么也沒做,
朝院子里的鳥扔了幾塊石頭,沒砸中,又去學了幾首曲子,累得慌。」
那串珠子在他指間盤剝,他看著我沒由來地一笑:「有什么不順心的事,說與我聽聽。」
「公子愛好替人解憂?」說完又覺得我像被醋意淹透了的小女子,但是已經來不及收回。
珩公子放下串珠:「是也不是,與綰棠姑娘相識一年有余,頭回見姑娘有些脾氣,
想著若是能幫上一二,替姑娘分憂。」我后退三步,微微欠身:「我心頭之憂,
公子未必能解,我與公子始終不是一路人,承蒙公子照顧庇護,綰棠已不甚感激。其余的,
綰棠不敢奢求。」珩公子站起身將我攬入懷中:「你這雙眼睛生得極好,偏多了幾分倔。」
我垂眸,掩去波瀾:「我便是如此個人,供公子玩笑罷了。」他執筆為我描眉,
在眼角點下一枚淚痣,說:「這樣的綰棠最是好看。」我望著銅鏡里的人,心中生起漣漪。
他問:「綰棠,你可曾想過,離開十三樓?」07自從進了十三樓,
我便無時無刻不在盤算著離開。可若不是年老色衰,十三樓的姑娘斷沒有輕易贖身的可能。
眼前這個男人,怕是我唯一可以攀住的浮木。
我端正朝他深深一福:「若公子能助我離開十三樓,綰棠此生必結草銜環以報。」翌日,
珩公子要為我贖身的消息傳遍了十三樓。媽媽半晌說不出話來,珩公子給的銀兩,
莫說買一個綰棠,就是把十三樓所有姑娘買下來都綽綽有余。媽媽舍不得銀錢,
又怕把我這棵搖錢樹放走。「綰棠,當日我竟小瞧你了,
使得什么狐媚妖術讓公子肯為你花大錢。」我也不知,但若珩公子看上我這副皮囊,
那便讓這副皮囊成為為我披荊斬棘的刀。媽媽只猶豫了半天,終究還是銀錢的誘惑大。
離開的時候,我去了一趟后院,朝南邊磕了三個頭。在云闕城之久,我從未離開過十三樓,
不知珩公子的近侍阿柘將我領到了何處,巷子又深又靜,盡頭的門鎖著。「綰棠姑娘,
公子吩咐若您沒有去處,可住在此處。」「阿柘,多謝。」我從未住過這么大的院子,
前院有池塘假山,后院還有回廊花園。安頓好后我便去了輕舟姐姐的鋪子,
她與從前已大不相同,那般鮮活模樣,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
輕舟姐姐拉著我說體己話:「綰棠,我雖高興貴人將你贖出,卻也擔心你自此徹底失了自由,
總歸是欠了一個不明不白的情。」「姐姐,你說的道理我都懂,可如果不是他,
我大抵難以逃出十三樓。且走著看吧,我已經沒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只希望有一天可以親手將十三樓付之一炬。輕舟姐姐想起什么:「對了,三日之后,
聽說佘二小姐要去筇山寺,如果疏桐妹妹真被賣去了佘家,也許會跟在隊伍里。
佘家到筇山寺僅一條道,綰棠你要去看看嗎?」08佘家祖上為鹽商出身,后捐官入仕。
佘家富可敵國,不僅在北方有大片田產和商鋪,更將生意做到漕運等要害行當。
族中多名子弟在朝中為官,商政兩道皆握重權。佘二小姐要出行的前兩天,
沿途的商鋪就有官兵來細細盤問。當天更是,街道兩旁站滿了官兵。我擠在人群中,
看見浩浩蕩蕩的隊伍由遠及近,馬蹄揚起的灰熏得旁人睜不開眼。我沒想到會看見珩公子。
他單手執馬韁,腰背挺直坐于馬上,一身烏金云紋錦袍,頭微揚,睥睨眾生。
我問旁邊人:「敢問馬上這位公子是何許人?」「姑娘是從別處來的吧,
這可是云闕城佘家大公子,佘珩,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佘珩,單名一個珩。
「佘大公子看向此處了!」我聽見幾位年輕姑娘在叫。一抬頭,與他的眼神撞個滿懷。
我沒有躲閃,抬眸一笑。他似是沒料到在這樣的場合會見到我。隊伍匆匆,
他臉上的表情很快掠過。我仔細尋著妹妹,只是在佘二小姐轎子旁看到一個身影。
我和妹妹近五年未見,瞧著那人像極了她,但又比我記憶中的她更加出挑伶俐。
打扮得不像個丫鬟,倒像富裕人家的小姐。當晚,我坐在亭子里等了佘珩許久。
銅環輕撞門扉,我連忙去開。佘珩望著我,眼里凝著醉意:「今日上街去了?」
「公子不是瞧見我了,還問這樣的話。」佘珩牽著我走到屋里,他手心極燙,許是喝了不少。
「我知道,這間院子關不住你,想做什么便做吧,我給你兜著。那日你說,
心頭之憂我未必能解,如今愿意說與我聽了嗎?」那日我憂的是對他莫名生出的情緒,
怎好告訴他。我便說了另一件事:「我還有個妹妹,旁人總將我們認成雙生子,
我找了她很久,卻杳無音訊。公子若愿相助,
可否幫我留意這云闕城是否有一位喚做林疏桐的姑娘。」「林,疏,桐。」
佘珩一字一字念道,我想著他大抵記下了。那夜,他難得留宿到天明,抱著我半夢半醒。
「為什么是我?」佘珩已經睡熟了,沒有聽見我的問題。09輕舟姐姐把之前我給她的錢,
除了用來贖身的,其余全還給我了。我去城郊劉木匠處打了一輛推車,打算做些點心生意。
木車雖簡陋,但勝在便宜,正好可以容我四處尋找妹妹。以前娘教我的松花糕,
我又加了些梅子、大棗,口味越做越多。我在木車前掛了一串鈴,推著走了許多地方,
天氣一熱,六七歲的孩童最喜歡我做的松花糕,聽見鈴聲就嚷著讓阿爹阿娘買。
漸漸很多人都知曉了有位「甜糕娘子」,賣得點心最是實惠美味。
輕舟姐姐打趣:「何時才能吃上甜糕娘子做的松花糕啊,我可是等了許久,
連碎渣都沒嘗到一口。」她旁邊那位白衣書生聽后,
遞予我一例銀子:「勞煩林姑娘下次先留些點心,這是定銀。」
輕舟姐姐推了那書生一把:「我說笑呢,綰棠妹妹生意好我為她高興。」書生紅了臉,
幫輕舟姐姐張羅店里的生意去了。「姐姐,羅公子對你真好。」
「以前總覺生在十三樓那樣的地方,不論去到哪兒都會被人看輕,他對我確實,
比我最親的人還要好。」「姐姐也算尋得幸福了。」「綰棠,若不是聽了你的,
現在我大概還在十三樓等死。」輕舟姐姐和羅公子的婚事定在仲秋,我捧著攢了很久的錢,
去尋了云闕城最有名的繡娘——據說宮里的繡娘都是跟她學的手藝——繡了一床鴛鴦錦被。
那天,作為輕舟姐姐的娘家人,我親手將她送上花轎。「這新婦不是原來十三樓的柳輕舟嗎?
」「青樓女子還能嫁人?怕是生不出了。」「可不是嗎,待我瞧瞧這新郎官,
是哪里來的冤種。」我能感受到輕舟姐姐的手止不住的顫抖。羅公子從馬上下來,大步流星,
自我手中扶過他的娘子,將她穩穩當當送上花轎。待他們走后,我才感到有熱淚劃過臉頰。
10日子過得既慢又快,轉眼已是隆冬,我還未尋到關于妹妹的一絲消息。
那日佘家隊伍里的那個身影,雖說有幾分相似,可那女子看著活潑爛漫,
似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實在不像當年那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佘珩許是心疼我了,
或是不喜我拋頭露面,幾次讓我去盤個鋪子,他來出錢。他三五日來一次,留宿到半夜,
拿一些點心走,最愛的還是松花糕。若是來不了了,會派阿柘來說一聲。漸漸,
我也習慣了榻上有他的溫度。冬月難捱,阿柘已在每個角落都放了爐子,
可我是從十三樓就帶的病根,著涼不得,不然渾身疼。佘珩給我的紅狐襖子,
顏色雖不是我喜歡的,卻是真暖和。說來也奇怪,我經常把自己里里外外裹得嚴實才不覺冷,
但若佘珩在,他環著我,手暖在我的腹部,便是僅著單衣也不覺冷了。
佘珩等我睡著后才離開,離開后我便也醒了。窗外寂然無聲,便知又是一場大雪,
雪落無痕也無情,將佘珩的足跡抹得干干凈凈。我去尋了間鋪子,
輕舟姐姐和羅公子來幫忙打理,來年春天鋪子開業了。佘珩送來翡翠貔貅和純金金蟾,
雖沒落名,但我一眼便知是他。聽說我要開店那晚,他抱著我泡在溫湯里。「想要什么禮物?
」我摸到他腕間的珠子:「這串珠子。」佘珩一愣:「不是什么金貴之物。」
「不是什么金貴之物,那公子為何不舍?」「非我不舍,只是想給你更好的東西。」
「那就金蟾,保佑我財源廣進。」他伸手替我理順后背垂下的發,語氣溫柔:「好,
再送你座貔貅,招財進寶辟邪鎮宅。」他又喝醉了,似乎每次喝醉都會那樣溫柔地看著我。
我纏著他的脖頸,問道:「公子對誰都有求必應嗎?」「非也。」「那公子為何對我好?」
「你這個樣子,我喜歡。」我把這句話當作了情話,溫湯氤氳的熱氣朦朧了雙眼。
這兩座華貴的招財進寶獸與我的小破鋪子格格不入,偏偏有些好笑。
輕舟姐姐對羅公子說:「有些姑娘不知得了什么癔癥,竟對著兩座冷冰冰的像笑了半天。」
羅公子知是在笑我,牽起他娘子的手拍了拍。「依我看要不讓姐姐拿走算了,
只有姐姐那雕梁畫棟的鋪面,才適合放這些金玉之器。」「別,我可不奪人所好。」
輕舟姐姐拉我到一旁:「佘公子早已到娶親年齡,卻沒聽說有哪家小姐要嫁與他,
莫非是在等著妹妹。」「姐姐莫拿我開玩笑了。」我的心頭怦然,如鹿撞懷。
11鋪子漸漸有了些名聲,我也雇了幾個幫工,最受歡迎的松花糕剛起爐便告罄。
許多酒樓依葫蘆畫瓢,就是沒有那個味道。十三樓差人來問,若是想要我的點心,
不知能否讓利幾分。我讓那人回話:「我不做與十三樓的生意。」十三樓惱羞成怒,
指使潑皮無賴在我門前鬧了幾天,后是阿柘帶人來才擺平這場風波。
我托人去把新起爐的點心送到佘家,就當感謝佘大公子的幫忙。過了幾天,
我正在鋪子里研制新點心,聽見門前兩位女子的聲音。「小姐,聽說就是這里了。
上次送到府上的比大公子帶回來的還好吃,看來得到店里來吃才是最好的。」「桐兒,
你去多買些,哥哥也喜歡吃。」我低頭搓弄著一枚梅花糕,忽見一襲鵝黃羅裙翩然而過。
那小娘子,和我尋了無數個日夜的疏桐,像極了。「掌柜的,勞煩給我拿些松花糕。」
云闕城的口音,仔細分辨藏著青葦蕩的音調。「可是……疏桐?」我試探性地開口。
那小娘子驚呼:「姐姐!」我想上前抱住她,可她身上太干凈,像大戶人家的小姐,
與我的桐兒相比,矜貴得讓人難以靠近。「姐姐!」桐兒扶著案邊哭出聲來:「姐姐,
方才我瞧了幾眼都沒認出你,你怎么在這兒啊。」是了,這幾年我大抵變得又老又丑,
桐兒都認不出我來了。我領著她們去后院,一炷香的功夫才聽桐兒把這幾年的遭遇講完。
原來王四將她賣給了佘家,她一直都在佘二小姐身邊做丫鬟,用的都是「桐兒」這個名字,
難怪輕舟姐姐數次打聽都沒找到。「姐姐,你呢,你過得還好嗎?」「不算很差,
如今更好了。」佘二小姐似是想起什么:「完了,光聽你們的事忘了時間,
爹爹說未時三刻要考校琴藝。」她起身帶翻了茶盞,桐兒連忙去扶。「姐姐,
小姐是偷偷溜出來的,現要回去了……」桐兒和佘二小姐匆匆離開,
我給她們送了一大包點心,囑咐她萬事小心過段時間再去找她。我站在門口送她們離去,
桐兒如今也十七了,和佘二小姐湊在一處,活像兩只嘰嘰喳喳的雀兒,裙角飛揚,笑聲清脆。
看來她這幾年,過得確實不錯,如此便是最好了。12云闕城吃過我點心的人,無不說好,
名聲傳到宮里,靜妃娘娘召我去給皇子公主們做點心。宮女將我引至一處花園,
讓我等候片刻,她先去通傳。我出生在窮苦地方,從未想過有一天能進宮。
當我看見遠處走來一行人,中間那人身著明黃,我立馬跪下,花石子路硌得膝蓋疼。
公公呵道:「御前失儀者何人!」沒人教過我見到皇上要怎么行禮,
我只能把頭埋得極低:「民女是九珍齋的掌柜林綰棠,奉靜妃娘娘之命在此等候。」
皇上未多問就離去了,我才敢微微直起脊背。引路的宮女將我帶到漱玉軒,
靜妃娘娘端坐在中央。我還擔心她也是個嚴厲的主兒,沒想到和我聊起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