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姐用指尖輕輕抿了口杯中的冰咖啡,玻璃表面凝結的水珠順著她指節滑落,
在木質桌面上洇開一小片陰影。她的目光凝在窗外斑駁的城墻上,
青灰色磚縫里鉆出的野蒿隨微風輕晃,像極了五年前那間西藏民宿后院里搖擺的無名小樹。
“秋靜,你聞見沒?”她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像沉入杯底的冰塊,尾音卻微微發顫,
“那年七月的雨總把土墻泡得發脹,地下室里的霉味混著鐵銹味,能鉆進骨頭縫里。
他們把我拖去閣樓時,我數著樓梯臺階——一共十七級,第三級踩上去會‘咯吱’響,
像踩斷了曬干的牛骨?!彼闹讣鉄o意識摩挲著咖啡杯沿,那里有道月牙形的淡痕,
“閣樓窗戶小得可憐,八月的陽光擠進來時,剛好在床沿鋪出一道金邊,
像極了老家城墻上的琉璃瓦?!闭f到“琉璃瓦”三個字時,她的喉結輕輕顫動。
我看見她左腕的舊疤在暖黃的燈光下泛著青白,那是被生銹鐵鏈磨出的印記,
形狀像道永遠合不上的月牙?!懊刻烨宄?,第一縷陽光會先染紅東邊的云。”她忽然笑了,
笑容卻比哭還難看,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我就對著那點光數青稞粒,
一粒、兩粒……數到第一百顆時,終于用碎瓷片磨斷了腳踝的牛皮帶子。你知道嗎?
人的指甲摳進掌心的血痕,能有多深?”咖啡屋的木門“吱呀”推開,
穿堂風卷著門外的喧囂涌進來。梅姐忽然按住左腕,
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那男人總穿雙軍綠色膠鞋,沾著泥土和羊糞的硬殼。他踢我時,
鞋尖的紋路會嵌進我的膝蓋——”她忽然噤聲,目光落在對面客人的皮鞋上,
那雙擦得锃亮的鞋面映出她驟然繃緊的臉?!昂髞硭麕蚁聵浅燥垺!彼鋈蛔テ鸱教枪?,
指尖夾著糖塊懸在杯口,“廚房的銅壺煮著酥油茶,咕嘟咕嘟冒泡,
像極了小黑屋里漏水的聲音。桌上的羊肉塊結著油痂,
他說‘吃好了給我生兒子’——”方糖“當啷”落進咖啡,濺起的飛沫沾在她手背上,
“我抓起最大的那塊往嘴里塞,其實是想藏起藏在袖管里的碎玻璃。你看,
人的求生欲能有多強?連腐肉的腥味都能咽下去。”窗外的云翳散開,
城墻垛口被鍍上一層金邊。梅姐轉動著杯碟,碟沿與桌面摩擦出細碎的響:“有一天我逃了,
我踩碎了第三級樓梯的木板。他追出來時,
我把滾燙的酥油茶潑在他腳背上——”她忽然指著遠處城墻下賣甜茶的藏族阿婆,“看,
她圍裙上的藏繡紋樣,和當年閣樓窗簾上的一模一樣?!标柟獯┻^她耳后新生的白發,
在杯碟間織出一片溫柔的網,卻始終暖不了她眼底的霜。梅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指縫間泛出青白。她盯著咖啡杯里晃動的光影,
聲音像浸透冰水的麻布:“第二次被拖回閣樓時,他用馬韁繩捆住我的手腕吊在房梁上。
”她抬起手臂,袖口滑落露出腕骨處深褐色的環形疤,“繩子嵌進皮肉里,
連轉動手腕都會帶下一層皮。那時正是九月,窗縫漏進的風卷著沙粒,傷口結痂又被磨破,
膿水順著胳膊滴在草席上,干了以后像片灰黃色的苔蘚。
”她忽然用指尖蘸著咖啡在桌面上畫圈,
深色痕跡蜿蜒如舊傷口:“他每天只從門縫里塞塊硬餅,掉在地上會碎成齏粉。
有次我盯著餅上爬過的螞蟻數了十七只,
直到它們馱著碎屑消失在墻縫里——那是我半個月里見過的唯一活物。
”梅姐的睫毛劇烈顫動,“后來手腕實在腫得像冬瓜,他才解開繩子,可我已經抬不起胳膊,
連抓虱子的力氣都沒有?!笨Х任菖S的燈光下,
她的側臉籠著層陰影:“你聞過腐肉的味道嗎?”她忽然轉頭看我,
瞳孔里映著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有天清晨我發現小臂化膿了,膿水浸透粗布衫,
粘在傷口上撕都撕不開。我用碎瓷片刮爛皮肉時,
聞到的就是那種混著血銹和霉變的氣味——原來人的身體真的會自己爛掉。
”穿堂風掀起她額前的碎發,露出鬢角新添的白發?!八忾_繩子那天,
扔給我件油漬斑斑的藏袍。”梅姐扯了扯袖口,仿佛還能觸到粗糲的布料,
“那碗粥是青稞面煮的,浮著幾塊帶毛的羊油。我趴在地上舔碗底時,
看見自己映在油花里的臉——眼睛凸得像餓鬼,嘴唇裂成十字形的血口。”她忽然笑了,
笑聲里帶著碎玻璃般的沙啞,“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嗎?
我居然覺得那碗粥是這輩子喝過的最美味的東西?!边h處鐘樓敲響整點,
梅姐的目光追著鐘聲飄向城墻?!昂髞硭讶夤穷^扔在地上,我真的像狼一樣撲過去啃。
”她的指尖摩挲著咖啡杯沿,那里有道幾乎看不見的細痕,“牙齒磕在骨頭上的聲音,
和他用鞭子抽在木墻上的聲音,在夜里聽起來特別像。有次我啃著骨頭忽然笑起來,
他以為我瘋了,其實我是在想——原來人餓到極致,連羞恥心都會變成能吃的東西。
”我示意服務生換杯熱咖啡,梅姐忽然按住我的手:“別換了,涼的喝著更清醒。
”她望著杯口升起的薄霧,“你看這水汽,多像閣樓里的晨霧。有天我盯著窗玻璃上的霜花,
突然發現它們的紋路像極了媽媽織的毛衣花樣。我把臉貼在冰涼的玻璃上,
想把那些花紋刻進腦子里,結果霜花化了,在玻璃上留下道長長的水痕,
像極了我流了五年的眼淚?!毖┝i_始敲打窗戶,
梅姐忽然指著窗外賣烤紅薯的推車:“當年他扔給我的肉骨頭,比那紅薯小多了。
”她裹緊圍巾,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舊疤,“不過現在聞到烤紅薯的甜香,
總算不會再想起腐肉味了?!标柟獯┻^她新燙的卷發,在杯碟間投下一片柔軟的金斑,
像終于落在傷口上的第一縷春光。梅姐的指尖蜷縮在咖啡杯兩側,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盯著杯口蒸騰的熱氣,聲音像被凍裂的窗紙:"他解開繩子那天,
扔給我塊硬邦邦的青稞餅,說'吃成胖母豬才好下崽'。"她忽然撩起額發,
露出鬢角淡褐色的疤,"有次我餓得啃床板,木屑扎進牙齦,
他卻笑著說'這才像圈里的牲口'。"窗外的北風呼嘯著掠過城墻,
她忽然裹緊褪色的圍巾:"過年那夜,遠處有鞭炮聲。
我數著木板墻上的釘眼——一共四十八個,剛好是被關在閣樓的月數。
"梅姐的睫毛上凝著水光,"他端來半碗摻了羊油的糌粑,說'吃完就該下崽了'。
油腥味涌上來時,我突然想起媽媽包的年夜餃子,三鮮餡里總藏著枚硬幣。
"咖啡屋暖黃的燈光在她臉上投下陰影,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
力道驚人:"他把我按在床板上時,我聞到他羊皮襖上的膻味,
和小時候跟著爸爸去牧場時聞的一模一樣。"梅姐的瞳孔劇烈收縮,
"指甲摳進他后頸的瞬間,我忽然看清他耳后有顆黑痣——和我大學室友的男友長得真像。
"穿堂風卷起她垂落的發絲,露出鎖骨處月牙形的舊傷:"生理期那天,
我把經血涂在床單上,故意讓他看見。"她扯動嘴角,笑容比哭還難看,
"他罵著'不吉利'摔門時,
我摸到枕頭下藏了三個月的碎玻璃——那是用窗臺上的冰棱子磨的,比雪還冷。
"遠處的鐘樓敲響午夜鐘聲,梅姐忽然指著窗外的霓虹:"看,那些紅的綠的光,
多像閣樓里的煤油燈。有天我盯著燈芯上的飛蛾看了整夜,
直到它撲進火焰變成灰——原來人在絕望里,連羨慕一只飛蛾的力氣都沒有。
"她轉動著空咖啡杯,"不過現在好了,每次路過婦科診室,
我都會摸摸口袋里的美工刀——不是怕誰,是想告訴自己,再也不用靠編謊話求生了。
"雪粒撲在玻璃上沙沙作響,梅姐忽然從包里掏出顆水果糖塞給我:"給你女兒的。
"糖紙在她指間發出清脆的響,"上次在幼兒園門口看見她,
扎著和我被抓那天一樣的羊角辮。"她推門時,冷風掀起她新燙的卷發,
露出耳后新生的絨毛,"你說怪不怪?現在聞見烤羊肉的味道,
我居然能嘗出孜然和辣椒面的比例了——當年在閣樓,我靠這個數算過日子呢。
"城墻在雪幕中沉默佇立,梅姐的腳印漸漸被新雪覆蓋。但我知道,那些深深淺淺的痕跡下,
藏著比雪水更清冽的東西——是終于能直面過去的勇氣,是結痂后重生的皮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