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的腳,踏上了這條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黃土路。路兩旁是高大的白楊樹,
葉子在風里嘩啦啦地響,帶著一股子鄉土的腥甜味兒。吸進肺里,不是城里的汽車尾氣,
而是摻雜著泥土和草木的、有點嗆人的自在。是的,我回來了。
帶著一箱子不合時宜的“洋氣”衣裳,和一顆摔得七零八碎的心。城里的日子,
像一場匆忙結束的電影,膠片燒毀了,只剩下滿屋子刺鼻的煙味。
我曾以為自己是那膠片上鮮亮的角色,一幀一幀奔向遠大的前程。可現實狠狠給了我一耳光,
把我從光影世界拽回了這片實打實的黃土地。具體是什么事兒?嗨,說起來復雜,
無非是些特有的“成分”問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不小心說錯了話,卷進點小風波。
工作沒了,名聲也受了影響,夾著尾巴回來,像是只斗敗了的公雞。家里還是老樣子,
子里的陳設、墻上的獎狀和褪色的年畫、炕上的花褥子……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停留在時光里。
老媽迎出來,眼角是藏不住的疲憊,但看到我還是擠出了笑。她接過我的皮箱,
埋怨我亂花錢買這么沉的東西,語氣里卻帶著疼惜。那一刻,我覺得回來也挺好,
至少這里有人真心盼著我。可這溫暖沒持續多久。晚飯桌上,玉米糊糊冒著熱氣,
咸菜碟子油汪汪的。我扒拉著碗里的糊糊,正琢磨著怎么開口說我以后怎么辦,
老媽突然放下筷子,眼睛盯著我,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口了:“芳兒啊,你也老大不小了。
你看看村里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她頓了頓,聲音放低了些,
像在跟我商量什么秘密,“媽前幾天跟隔壁牛家村的李嬸兒聊天,她家有個兒子,叫大力,
人特實誠,能干活,今年都二十七了還沒對象呢。你李嬸兒說,這孩子打小就懂事,
是他們村生產隊的骨干……媽想著,讓你倆見見?”“噗——!
”我差點沒把嘴里的糊糊噴出來。大力?牛家村的大力?我的腦袋嗡地一下。大力是誰?
我怎么會不知道!小時候我去牛家村姥姥家玩兒,他就住在隔壁,黑黑壯壯一個男孩子,
話不多,就知道悶頭干活。后來我上了學,他好像就一直在村里,整天和土地打交道。
在我們這些讀書人眼里,他就是最典型的莊稼漢,
和“我”這樣心向遠方的人完全是兩個世界。“媽,您說什么呢?大力?不行不行!
”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聲音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老媽的臉沉了下來:“什么行不行的?你以為你還是城里那個啥啥經理啊?現在你回來了,
年紀也大了,再挑挑揀揀的,以后可怎么辦?大力這孩子真不錯,靠得住!”“靠得住?
”我心里冷笑,我需要的是能跟我談詩歌談理想的人,是能帶我看到更大世界的人,
不是一個只知道跟土地打交道的“放牛郎”!我從城里跌下來,
不是為了回來嫁給一個我根本看不上眼的人,然后一眼望到頭地過一輩子!那一刻,
我覺得自己的人生真是荒誕到了極點。從云端跌落,被安排去嫁給一個“牛郎”。
我盯著碗里的玉米糊糊,只覺得難以下咽。“媽,我不想現在說這個。”我把碗一推,
站起身,“我累了,想休息。”我逃回自己的小屋,關上門。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陳年的塵土味兒,就像我此刻的心情。我在炕沿上坐下,抱著膝蓋。窗外,
月亮悄悄爬了上來,把樹影投在窗紙上,影影綽綽的,像我看不清的未來。02那晚之后,
家里氣氛有點僵。老媽看我的眼神里帶著失望和擔憂,我則盡量躲著她。
可鄉村小鎮就這么大,想躲也躲不開。更何況,老媽已經在悄悄進行她的“撮合大業”了。
幾天后,我被老媽“連哄帶騙”地帶到隔壁村。說是去給姥姥送點東西,結果到了姥姥家,
李嬸兒——也就是大力他媽,已經在了。再然后,大力就“恰好”從外面回來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我正低頭給姥姥剝花生。聽到聲音,我抬起頭。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藍布褂子,肩膀寬寬的,手里好像還拿著把鋤頭。
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大概是常年在地里曬的。頭發有點亂,額角沾著點泥。
第一眼的感覺……嗯,確實很“牛郎”。“李嬸兒。”我開口了,聲音有點悶。“哎呀,
大力也回來了!快來,這是你周嬸兒家的芳兒,你們認識的嘛,小時候還一起玩過呢。
”李嬸兒熱情地介紹,眼神在我倆之間轉來轉去,帶著媒人特有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笑。
我硬著頭皮沖他點了點頭:“大力,好久不見。”聲音僵硬得像生銹的鐵。他沖我笑了笑,
露出了一口白牙,臉頰上像是嵌進去兩個淺淺的酒窩。這個笑容……怎么說呢,
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不像是我想象中那種木訥的笑,倒顯得有些樸實又干凈。
“小芳姐回來了。”他只說了這一句,就把手里的鋤頭靠墻放好,洗了洗手,
然后就站在一邊,不太吭聲了。接下來的時間,對我來說簡直是度秒如年。大人聊大人的,
把我倆晾在一邊。我坐在炕沿上,不知道手往哪兒放,眼睛盯著地上的土,
或者墻上的領袖畫像。余光里,能看到大力就站在不遠處,好像也在發呆。偶爾,
我偷偷瞥他一眼。他正低著頭,用腳尖撥弄著地上的一塊小石頭。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
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結實的輪廓。他看起來很平靜,沒有我那種如坐針氈的尷尬。
我心里腹誹:他是不是覺得我回來了,想隨便找個對象嫁了就得了?哼,男人。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他突然抬起了頭,目光正好撞上我的。我嚇了一跳,
趕緊把眼睛移開,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一拍。他看到我偷看他了嗎?會不會覺得我很奇怪?
尷尬!太尷尬了!我想找個借口趕緊離開,可老媽和李嬸兒聊得正歡,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
“大力啊,你陪小芳出去轉轉唄?女孩子家家,總悶在屋里可不行。”李嬸兒突然發話了,
聲音帶著不容拒絕的熱情。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是硬塞啊!我拼命想拒絕,
可在大人的眼神逼迫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站了起來。“不了,李嬸兒,我坐著挺好的。
”我試圖挽回。“哎呀,轉轉也好嘛,村里變化可大了。
”李嬸兒笑瞇瞇地對大力使了個眼色。大力看向我,眼神有些詢問,但很快就轉為平靜,
點了點頭:“嗯,出去走走吧。外面涼快些。”他的語氣很自然,
聽起來像是真的覺得出去走走不錯。可我怎么感覺,這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任務”呢?
我心里一萬個不愿意,但還是硬著頭皮跟他走出了屋子。外面是灼熱的夏日陽光,蟬鳴陣陣。
空氣里彌漫著烤干的泥土和莊稼的味道。我走在前面,他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之間隔著兩三米的距離。這條路,我小時候走過無數遍。現在再走,感覺卻完全不同。
身后跟著一個我抗拒卻又不得不相親的人,這種滋味,真是哭笑不得。
03我們在村里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說是“陪我轉轉”,可大力全程沒怎么說話。
我就更不知道說什么了。說什么?跟他說我在城里的見聞?他能懂多少?跟他說我的夢想?
會不會被他嘲笑?算了,還是沉默吧。沉默的尷尬,卻被一些細小的聲音打破。
路邊有小孩子在玩泥巴,看到大力,脆生生地喊“大~~力哥!”他沖孩子們點了點頭,
臉上又浮現出那個淺淺的酒窩。他看起來對孩子們很溫和。路過一片玉米地,
玉米桿子長得一人多高,葉子寬大肥厚。大力停下了腳步,伸手摸了摸玉米葉,
又彎腰看了看地里的土。他的動作自然、熟練,帶著一種對土地的親近。“今年雨水好,
玉米長勢不錯。”他突然開口,聲音還是有點悶。我不知道該怎么接,只能“嗯”了一聲。
“過陣子就能收了。”他繼續說,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看著他認真的側臉,突然覺得,
他看玉米地的眼神,跟我看一本書、看一張畫時的眼神,
好像有那么一點點相似——都帶著一種專注和熱愛。只是他熱愛的是土地,
我熱愛的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你……一直都在村里嗎?”我沒話找話地問。他直起身,
看向遠處連綿的山:“嗯。出去過兩次,不習慣,還是家里好。”“不習慣?”我有點意外。
城里那么多新鮮玩意兒,那么大的世界,他竟然不習慣?他撓了撓頭,
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釋:“就是……不自在。沒這地踏實。”我沒再追問。在他看來,
“踏實”大概就是最高的評價了吧。而我,恰恰是最不“踏實”的那種人。
我們走到村邊的小河旁。河水潺潺流淌,清澈見底。有婦女蹲在河邊洗衣裳,
發出“砰砰”的聲音。大力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我猶豫了一下,
也找了塊稍微干凈點的石頭坐下,離他有一段距離。我們繼續沉默著。河風吹來,
帶來一絲涼意。我看著河水發呆,腦子里亂糟糟的。嫁給大力?然后每天重復這樣的生活?
種地、洗衣裳、生孩子……不,這不是我要的!“聽說你在城里……挺不容易的。
”大力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我心里一驚。他怎么知道?
是老媽跟李嬸兒說了,然后李嬸兒又跟他說?一種被看穿的難堪涌了上來。“還行吧。
”我含糊地應著。他沒再追問,只是撿起一塊石子,在河面上打了個水漂。石子跳躍了幾下,
劃出一道道漣漪,然后沉入水中。“有時候,事情不是想的那樣。
”他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什么不是想的那樣?”我轉頭看他。他看著河面,
眼神有些悠遠:“就是……你看到的,聽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這話是什么意思?
是指我在城里遇到的事?還是指他自己?我心里涌起一股疑惑。當時聽他這話,
只覺得云里霧里。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牛郎”,能說出這么有點哲理的話?
我一定是聽錯了。但這句話,后來我想了很久。他沒再解釋,我也沒再問。
我們又坐了一會兒,直到夕陽西下,把河面染成橘紅色。回家的路上,他走在我前面,
我在后面跟著。他突然停下,彎腰從路邊的一叢野草里撿起了什么。“小心點。”他轉過身,
遞給我一朵狗尾巴草。我愣住了。那朵狗尾巴草,是他仔細挑過的,形狀飽滿,毛茸茸的,
帶著一種野趣。我呆呆地接過,感覺指尖碰到了他微涼粗糙的指尖。“謝謝。”我輕聲說。
他笑了笑,這次的酒窩更深了些。然后就繼續走在前面了。我捏著那朵狗尾巴草,
看著他的背影。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他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遞給我狗尾巴草的那個瞬間,動作是那么自然,仿佛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
也不是正在被“安排”相親。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捏著那朵草。心里那種強烈的抗拒感,
好像被這朵小小的野草,輕輕地撥動了一點。04從那次“約會”后,
我和大力的接觸多了起來。不是正式的見面,而是在村里各種場合的偶遇。去大隊部拿報紙,
他可能就在門口修自行車;去供銷社買東西,他可能正在卸貨;甚至我去河邊洗衣服,
都能看到他卷著褲腿在河壩上忙活。每次見到,他都會沖我笑笑,打個招呼:“小芳姐。
”聲音依然悶悶的,但很穩定。我也慢慢能比較自然地回應了。我的朋友們開始議論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