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
風晞微只簡單收拾了幾套衣裳,又去書房取了那張輿圖。天色尚早,她獨自坐在院中的池邊,看著水中歡快游弋的魚兒出神。
不知下次再見時,它們會變成什么模樣?是吃得圓滾滾的胖魚兒,還是因無人照料而日漸消瘦?又或許……此生都不會再見了。
“多吃些吧。”她輕輕撒下一把魚食,“若有緣再見,希望你們都成了小胖魚。”
午時已至。夏日的陽光灼熱刺眼,曬得池水微微發燙。
靈澤仍未出現。
院門緊閉著,沒有一絲動靜。風晞微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魚食袋子。“說好的過時不候……”她低喃道。是被什么事耽擱了?還是……他后悔了?
“小紅紅。”她捻起一粒魚食丟向池中那尾紅鯉,“你說……我還要等嗎?”
紅鯉沒有去吃那粒食餌,反而在原地緩緩繞起圈來。一圈、兩圈……
“這是讓我再等等的意思?”
紅鯉忽然停下,仰頭望了她一眼,又輕輕擺尾轉了一圈。
“……好。”她唇角微揚,“那就再等一個時辰。”
這一次,紅鯉終于歡快地吞下了魚食。
風晞微倚在藤椅上望著天空發呆。浮云悠悠飄過,蟬鳴時遠時近。
一個時辰悄然流逝。
靈澤依舊沒有來。
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背起行囊走到池邊。“小魚兒們……再會了。”指尖撫過水面漾起漣漪,“愿我們有緣再見。”
紅鯉焦急地繞著圈游動起來。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又合。少女的身影消失在盛夏的日光里。
風晞微踏出院門時,正逢午市最熱鬧的時候。街巷兩側攤販吆喝聲此起彼伏,蒸籠里騰起的熱氣裹著面香撲鼻而來,綢緞莊的老板娘正抖開一匹新到的蜀錦,陽光下流光溢彩。她摸了摸腰間的荷包,只向賣炊餅的老漢買了兩個粗面饃饃和一小包糖漬梅子,用油紙裹了塞進包袱。身后賣糖人的小販高聲招攬生意,幾個孩童嬉笑著圍過去,她卻只是回頭望了一眼,唇角微揚,腳步卻未停。
出了城門,喧囂漸遠。官道兩旁的野草正翠綠,風一吹便簌簌地伏低身子。她走得并不急,時而蹲下來撥弄石縫里鉆出的野花,時而仰頭看云雀掠過天際。午后在一處溪流邊歇腳時,有只翠羽紅喙的小鳥落在她腳邊啄食草籽。她屏住呼吸悄悄伸手,那鳥兒竟也不怕,歪著腦袋瞅她,直到她忍不住笑出聲才振翅飛走。
第三天傍晚時分,遠山已吞沒了大半輪落日。
風晞微撥開最后一叢擋路的灌木,忽然怔在原地——眼前是漫無邊際的森林,枝葉交錯成密不透風的穹頂。晚霞從縫隙間漏下來,給每一片葉子都鍍上金邊。她曾聽人說過桂林的奇景:八棵千年桂樹盤根錯節,枝葉瘋長到遮天蔽日的地步。可親眼見到時仍覺得恍惚——這哪里是樹?分明是八條巨龍般的軀干拔地而起,氣根如垂落的須發扎進泥土里又生出新枝。風過時整片林海沙沙作響,仿佛能聽見遠古的低語。
她伸手撫上最近的一截樹干。樹皮皸裂如老人皺紋般的溝壑中沁出清冽香氣。“難怪說‘桂林’……”她喃喃自語,“八樹成林。”一只螢火蟲忽地從她指尖掠過,像應和般亮起微光。
入夜了,不適合趕路。風晞微就爬上了其中一棵桂樹上,坐在一枝寬大結實的樹杈上,吃著干糧,前方萬家燈火通明的禺城盡在眼底。皓月當空,月色如雪落滿整個森林。晚風習習,帶著夏天花草的芬芳。蟲草戚戚,仿若一首動人歌章。
風晞微被這樣的景色而感動。盤腿而坐,靜心起念。
夜色若霧,林間萬物初始,草木發芽,鮮花始開,蟲鳥愉情,走獸步伐輕快,她能感受到周身有微風纏繞,和風纏繞醉人,身輕心暢,神靜氣安,適然無比。
風晞微不禁將自己融入這微風中······
微風中,每一棵樹都舒展著枝葉,在暮色中泛著瑩潤的光澤。樹干粗壯如古殿梁柱,樹皮上蜿蜒的紋路像是歲月刻下的密語。枝椏橫斜交錯,層層疊疊地向上攀升——不是那種被修剪過的、規規矩矩的生長方式,而是恣意地、狂放地延展著生命的姿態。新生的嫩芽從老枝上迸發出來,翠綠得幾乎透明;而最頂端的葉片則浸透了月色的銀暉,邊緣微微卷曲著,仿佛在貪婪地吮吸夜色的天光。
風晞微將掌心貼上一根低垂的樹枝。樹皮下傳來細微的顫動——那是汁液在脈絡中奔涌的聲音,溫熱而蓬勃。更奇妙的是某種情緒順著指尖漫上來:像是晨露滾落草尖的雀躍、像是春風掠過山脊時的酣暢、又像是根系在黑暗泥土中肆意伸展的自由……這些樹分明是活著的、會呼吸的生靈!它們不在乎年輪又添幾圈、不在乎藤蔓纏上腰身、甚至不在乎偶爾被雷火劈斷的殘枝——只要根還扎在土里、只要葉還能觸到天空、它們便永遠這樣快活地生長下去。
"這般純凈的靈力......是她回來了嗎?"一棵古樹沙沙作響。
"不是她。"風晞微倚靠的那棵老樹輕輕搖曳,"但太像了......這靈力的氣息......應是她的血脈。"
樹......在說話?
風晞微猛地直起身子,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
"小姑娘莫怕。"老樹的聲音溫和而蒼勁,"是你的神識與我們相連了......所以才能聽見我們的心聲。"
"我......打擾到諸位了嗎?"她小心翼翼地問道。
"怎會?"幾棵樹同時發出簌簌的笑聲,"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能聽見我們的聲音了。"
風晞微漸漸放松下來:"能遇見你們真好......你們蓬勃的生命力讓我覺得溫暖。"
"真像啊......"最年邁的那棵古樹嘆息道,"連說話的語氣都這般相似。"
"你們說的'她'是......?"
"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姑娘。"樹干上的紋路仿佛在追憶,"和你一樣......能聽見草木之聲。"
"那時我們遭天劫......"另一棵樹接話道,"雷霆劈斷了枝干,傷及了根本......是那個姑娘耗盡靈力相救......"
老樹溫柔地垂下枝條:"孩子......她是你的母親吧?"
"母親......?"風晞微的聲音突然輕了下去,"可我......從未見過父母的模樣......"
桂木們沉默了片刻。
"她是個極好的人。"最粗壯的那棵樹終于開口,"明眸善睞......心懷蒼生......只是肩上擔子太重......"
"孩子。"所有桂樹忽然齊聲共鳴,"當年我們沒能護住你的母親......如今......就讓我們來守護你吧。"
話音未落之際—
"嗡!"掌心下的樹干突然震顫起來。那粗糙皸裂的樹皮縫隙間迸發出翡翠色的光芒。
"這是......"
還不等風晞微反應過來。一股磅礴如海的靈力便順著她的經脈奔涌而入!這靈力純凈得令人心驚:每一縷都帶著晨曦初露時的清冽;每一絲都蘊含著月華沉淀后的溫潤;它們歡快地沖刷著每一條經脈,像是春汛時節解凍的山溪,將沉積多年的淤塞一掃而空!
"唔......"風晞微不自覺地仰起頭。
她的肌膚開始透出瑩潤的光澤,發絲無風自動,衣袂翻飛間竟有點點青芒流轉。最奇異的是心口處——所有靈力在此匯聚旋轉,
漸漸凝成一顆鴿卵大小的碧色靈珠。珠體通透如琉璃,內里隱約可見八道桂影交纏,表面浮動著古老的道紋。
當最后一絲靈力完成轉化時,整片桂林突然無風自動!萬千葉片齊齊震顫,像是在慶賀某種傳承的完成。
"這是......"風晞微心里一震。
“這是木靈道種。”樹老大說道。
風晞微緩緩睜開眼,眸中青光流轉:"原來這就是......"她輕輕握拳,指縫間立刻迸射出璀璨的青芒。
“此珠內封印著我們八桂千年道韻。可自發吞吐周天靈氣。亦有治愈方圓十丈內傷勢之力。”樹老大接著說
風晞微雙手交疊置于額前,鄭重行了一個古禮。
"前輩大恩無以為報。"她咬破指尖將血珠點在樹干上:"以血為契。"又并指劃向心口:"以心為誓。"靈珠隨誓言驟然大亮:"此生必不負此力。"
“孩子,我們不求你如何,只愿能以此代你母親護你一世無虞。”
“謝謝你們。”風晞微有些哽咽道。
八桂枝葉沙沙作響,抖落一地金色桂花,宛如回應。
“謝謝誰呢?”
風晞微被身后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一大跳,慌忙轉過身,一張精致又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是靈澤。
風晞微背靠著樹干,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靈澤也順勢坐在她對面,“終于趕上你了。”
風晞微靜靜的看著他,沒有說話。
“生氣啦?”靈澤湊到風晞微的面前。
“沒有。”風晞微臉上扯出一抹笑容,“我們說好的,過時不候。”
靈澤把身后的包袱拿到風晞微面前,打開,滿滿一包都是風晞微愛吃的糕點,蜜餞。
“給你帶好吃的了。”靈澤拿了一塊荷花酥遞給風晞微,“我臨時有事耽誤了,對不起。”
風晞微沒有接他手中的荷花酥,笑了笑,道:“公子不必解釋。公子來與不來,于我而言都是一樣的。”
靈澤低垂下眉眼,盯著手中的荷花酥,沒有說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貓一般。
風晞微最看不得別人這副模樣了。拿過他手中的荷花酥,語氣也柔和起來,“我真的,沒有生氣。”
風晞微從包里拿起一塊糕點遞給靈澤,“你也,吃點吧。”
靈澤接過糕點,“我知道你沒生氣。”小聲嘟囔道,“我倒是希望你能生我的氣。”
“嗯?”風晞微聽不清的靈澤的嘟囔。
“沒事。”靈澤換上了他那副嬉笑的模樣,笑嘻嘻的問道:“好吃嗎?”
“嗯,好吃。”風晞微答道。
“那你多吃點。我可買了好多。”靈澤又拿了一個放到風晞微的手中。
吃完糕點,風晞微在樹干上打坐,靈澤則躺在旁邊,賞著天上的明月。
晚風習習,花草芬芳,蟲鳥鳴唱。靈澤轉頭看著打坐的風晞微。夏天,這樣荒郊野外的夜晚,果然比城中那一方之地,更動人心脾呀!
靈澤還沉醉其中,風晞微突然睜開眼,也直勾勾的看著他,“公子還沒看夠嗎?”
靈澤坐起來,笑吟吟道:“晞微這樣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夠。”
風晞微也笑吟吟地看著靈澤,道:“我覺得公子也甚是好看,不但好看,而且特別厲害。”
“晞微,你終于發現我的厲害了。”靈澤笑著將身子往前靠向風晞微。
“去往都廣之野的路有很多條,公子卻能準確無誤的追上了我。公子可真厲害呀!”風晞微迎上他的目光。
“那是“靈澤依然一副紈绔的模樣,笑嘻嘻道:“和晞微有關的事情,我呀,都很厲害。”
“和我有關的?!”風晞微也笑著將身子往前傾了一下,直勾勾的看著靈澤。“那是和公子贈予我的那顆靈珠有關?還是和公子咬我耳朵的那一下有關呢?”風晞微有些陰陽怪氣道。
“咬耳朵那么久的事情姑娘還記著呢。”靈澤笑得更歡了,身子又往前了一點,臉湊近風晞微的臉,“看來,晞微對和我有關的事情也很感興趣呢!”
“一點點。”風晞微身子往后退去,靠著樹干,笑著道。
靈澤身子又往前了一步,嘴巴貼著風晞微的右耳,聲音帶了些魅惑,“好呀,晞微感興趣的,我都會如實相告。”
靈澤的呼吸打在風晞微的耳朵,熱乎乎的,有點癢。風晞微的有些不自在的別過頭,順勢一把推開了靈澤。
“你離遠點說,我能聽清楚。”風晞微道。
“那不行,我要說的,可是機密。以防隔墻有耳,我得靠近了,細細地說與你聽。”說著靈澤的身子又要靠過來。
風晞微一手擋住了要靠過來的靈澤。“我,現在不想知道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你另選別處休息吧。”
靈澤得逞地笑了笑,又故作可惜道:“哎呀,可惜了。那等晞微什么時候想知道了,我再告訴你。”
靈澤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附近,有事叫我。”
風晞微看著靈澤一個縱身跳下了樹,手不禁摸向自己右耳朵,無奈的搖了搖頭。
就知道沒那么容易能從他嘴里套出話來。
這位看似紈绔的公子,其實心思深沉著呢。
第二天,天還沒亮,四下一片灰蒙蒙的。風晞微看著隔壁樹枝上還睡著的靈澤,心思一動。和桂樹們做了告別,便悄悄的離開了樹林,一路往西去了。
一路上,風晞微避開了所有的大路,繞著小路而行。彎彎繞繞,走走停停,在太陽快要落山時,來到了一條小河邊。
風晞微走到河邊洗了個臉,剛站起身,一顆大大的紅撲撲的水靈靈的桃子從天而降在風晞微的眼前。
風晞微回過身,果不其然,捧著一大包水果的靈澤,笑嘻嘻的站在風晞微的面前。
“走了一天的小路,累了吧,吃點水果,休息休息。”靈澤道。
風晞微拿過桃子,坐在河邊的石頭上,狠狠的咬了一大口,吃了起來。
靈澤順勢坐在風晞微對面,笑吟吟道:“怎么樣,那些彎彎繞繞、崎嶇顛簸的小路,景色可還行?”
“我覺得還行。不知公子覺得如何?”風晞微語氣里略有些不滿道。
“哈哈哈哈。”靈澤笑道,“我覺得無論什么樣的風景也比不過這樣的晞微,深得我心。”
風晞微白了他一眼,不說話,靜靜地吃著桃子。
“你看,我失約一次,你不告而別一次。我來你往。這兩件事情就此翻篇,如何?”靈澤說道。
“好呀。”風晞微一邊吃一邊說道,“你失約的事我沒有生氣,此番也不過想試試公子的追蹤術是不是真的很厲害罷了。”
“那,沒讓晞微失望吧。”靈澤說著便坐到風晞微的邊上來,湊到風晞微的耳邊,說道:“晞微現在想知道了嗎?我隨時、都可以、細細的,說與你聽。”
靈澤的呼吸打在的耳邊,風晞微的脊背不由得微微發僵。
風晞微剛想起身避開這近在耳旁的呼吸,不料靈澤一手按住了她的肩膀,一手環過風晞微,極快地伸向風晞微背上的包袱里。
“靈澤!”風晞微被靈澤這突如其來的環抱有些驚到了。
只見靈澤從背后的包袱里拎出來一只如樹枝般的小人。
“這是什么?”靈澤把樹枝小人拎到面前細細端詳起來。
風晞微也疑惑的湊近了,端詳起來。
像是一節樹枝,幻化成人的模樣。小小的樹枝做的四肢沖著靈澤張牙舞爪的揮動著,一顆圓滾滾的腦袋上長滿茂密翠綠的嫩葉。大大的雙眼淚汪汪的,嘴里還不斷地嚷嚷著:“壞蛋,放開我~~~放開我~~~”
“你看吧,我就說隔墻有耳,得防。”靈澤說道。
“它應該沒有惡意的。”風晞微無視靈澤的話,說道。
小樹人轉過頭來看向風晞微,哭喊道:“晞微,救我!晞微,救我!”
“你認識我?”風晞微把手中的桃子丟掉,雙手并在一起,示意靈澤把小樹人放在她的手上。
小樹人盤腿坐在風晞微的掌心上,雙手抹了一下淚汪汪的雙眼,有些委屈的說道:“我是小八,桂林里的小八。”
“小八?!”風晞微想起桂林里那一棵棵參天的大樹,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小不點,有些驚訝道,“你怎么這個模樣,還躲在我的包袱里?”
“我…我…”小八有些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想跟著晞微一起去游歷四方,但我的修為還不能幻化成人形,只能幻化成這小樹的模樣。”
小八那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又馬上變得水汪汪起來,一手指著旁邊的靈澤,可憐兮兮的說道:“我怕你會像躲著不要他那樣,也不帶上我,所以我就…我就…偷偷地躲在你的包袱里。”
風晞微看了一下身旁一臉認真、點著頭表示認同的靈澤,又看了一下手心上的可憐兮兮小八,無奈的笑了笑,柔聲道 :“你這樣偷跑出來,其他的桂樹們知道嗎?他們會擔心你的。”
“你放心,我已經和他們說好了的。他們都是同意的。”小八拍了拍胸脯說道。
“晞微,我在那個地方待了幾百年了,那里的每一處地方是怎么的,每一個季節又是怎么樣的,我都了如指掌。幾百年呀,我都膩乎了。每次聽飛來的鳥兒跟我講別處的景色,別處的故事,我都羨慕得不得了。我也好想好想能四處游歷。可是你知道的,我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放心我一個人出去玩。好不容易能遇上晞微,能和我們神識相通在一起。我苦苦哀求,這下哥哥姐姐們才同意我跟著你一起四處游歷。”說著說著,小八又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扯著風晞微的袖子撒嬌道:“晞微,你就帶上我吧。我會很乖很聽話的,你就帶上我吧。”
風晞微輕輕的揉了揉小八那一頭茂密的嫩葉,柔聲道:“好好好,帶上你。但是你要答應我,如果遇上了危險,你第一時間就是要保護好自己。可以嗎?”
“我答應,我答應。我就知道晞微最好了。”小八雀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