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那個下午。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蟬鳴像一把鈍刀在耳邊來回割。
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埋頭寫數學卷子,筆尖幾乎戳破紙張——因為我知道,只要錯一道題,
回家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你看人家陸遠,這次又是滿分。”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帶著那種慣常的、令人窒息的驕傲,“你看看你,怎么就學不會?”我咬著下唇,沒抬頭。
陸遠是我們小區的孩子,比我大兩歲,從小就聰明得讓人發慌。他五歲能背《論語》,
十歲解出奧數題,十五歲考上重點高中實驗班。而我……只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孩。
“媽,別說了。”我低聲說。“你還嘴硬?”母親推門進來,手里端著一碗湯,
“你看看你爸,他在單位天天被領導罵,回來還得看你的成績單!你要是能有陸遠一半爭氣,
我們也不至于活得這么窩囊!”我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我不是他!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我不是陸遠!”那一刻,空氣仿佛凝固了。母親愣了一下,
隨即冷笑:“你以為我想讓你是嗎?我是恨鐵不成鋼!”她轉身離開,
留下我一個人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定。那天之后,我開始習慣性地把書包甩得特別響,
故意在陸遠家門口大聲唱歌,甚至有一次偷偷在他家門上畫了個丑八怪。但無論我做什么,
他始終溫和地笑著,眼神里沒有一絲敵意,反而像是……憐憫?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目光。
高考那天,我在考場門口又看見了他。他穿著干凈的白襯衫,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正低頭和幾個老師說話。看到我時,他朝我點了點頭。我扭過頭,假裝沒看見。考完試那天,
我走在小區林蔭道上,聽見背后有人喊我名字。“蘇晴。”我停下腳步,卻沒回頭。
“恭喜你,終于不用再被比較了。”他說。我轉過身,冷冷地看著他:“你是來炫耀的吧?
”他愣了一下,輕輕搖頭:“不是。”“那你來干什么?來看我失敗的樣子?還是想告訴我,
連高考都考不好,我這輩子就完了?”他沉默了幾秒,
然后輕聲說:“我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你爸媽并不是真的討厭你。”我笑了,
笑得有些失控:“他們不喜歡我哪里?我的成績?我的性格?還是我這個人本身?
”他的表情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但終究什么都沒說。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早上,我收到錄取通知書——一所普通的二本大學,專業是我隨便選的漢語言文學。
而陸遠,自然去了全國頂尖的理工科名校。我沒有參加畢業典禮,也沒去謝師宴。那天,
我一個人坐車去了海邊,在沙灘上坐了一整天。海風吹得很涼,我看著遠處的浪花,
第一次覺得輕松。幾年后,我已經完全搬離了那個城市。我在一家出版社做編輯,
工作不算光鮮,但也穩定。我換了手機號碼,斷了所有與家人的聯系。
我以為我可以永遠這樣下去。直到那天夜里。我剛加完班,拎著咖啡走進公寓樓,
電梯叮咚一聲開了。我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里面。他穿著深灰色西裝,身形修長,
臉上略顯疲憊,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如水。“蘇晴。”他開口,聲音低沉溫柔。
我怔住了。“你爸媽……病了。”他繼續說,“他們想見你。”我盯著他,心跳突然加快。
“你憑什么以為,我會信你?”他沒說話,只是遞給我一張紙。我接過,
上面寫著父親的名字,診斷結果是腦出血,情況危急。我攥緊紙張,指節泛白。他看著我,
眼里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你可以不信我。”他說,“但如果你愿意去看看,我等你。
”說完,他轉身離開。我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直到電梯門緩緩關上。那一夜,我失眠了。
我翻出塵封已久的舊手機,找到母親的號碼,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電話響了三聲就被接起。“晴晴?”母親的聲音傳來,聽起來很虛弱,“是你嗎?
”我沒說話。“你爸現在在ICU,醫生說……情況不太樂觀。”我還是沒說話。
“你能不能……回來一趟?”我閉上眼,喉嚨發緊。“是陸遠告訴你的吧?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是啊。”她嘆了口氣,“他一直很關心你。
”我冷笑:“他是來替你們演戲的?”母親頓了頓,語氣忽然變了:“晴晴,
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們?我們是為你好啊……你不明白,這個世界太殘酷了,
我們只是希望你能過得比我們好一點。”“所以你就拿我和別人比?”我聲音陡然提高,
“你覺得那樣是在激勵我?你知道我有多恨你每次提到他的名字嗎?”她沒說話。
我掛了電話,眼淚滑下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怕回去面對過去?
還是怕再次見到他?但我心里清楚,這一趟,我必須走。哪怕只是為了親眼確認,
他們是否真的病了。火車緩緩駛入站臺,窗外的景色一點點熟悉起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
手里攥著那張陸遠給的診斷書。紙張已經被我捏得有點發皺,邊角都卷了邊。我告訴自己,
這只是為了確認父母的情況。只是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病了。沒有別的意思。列車停穩后,
我站起來,抓起行李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張紙塞進了包里。站臺上人來人往,
我一眼就看見了他。陸遠站在出站口,穿著和那天一樣的深灰色西裝,
手里握著一把黑色長柄傘。明明是夏天,他卻給人一種寒冬將至的感覺。我走過去,
他微微一笑:“來了。”我沒說話,點了點頭。他接過我的行李箱,
動作自然得像是做過無數次。我們一前一后走出車站,外面陽光刺眼,我瞇了瞇眼。
“你爸還在醫院。”他說,“我去接你之前,他已經醒了。”我沒有回應,
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往前走。車子駛上主路時,我忍不住開口:“你們到底想干嘛?
”他偏頭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靜:“你說什么?”“別裝傻。”我盯著前方的車窗,
“你是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嗎?我爸要是真那么嚴重,警察早就找上門了。”他沉默了幾秒,
輕聲說:“蘇晴,我知道你不信我們。”“對,我不信。”我冷笑,“你們騙過我太多次了。
”他沒再說話,只是默默開車。醫院比我想的還要冷清。走廊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
腳步聲在瓷磚上回響,像放大了一樣。護士帶我們走進病房時,我看見父親躺在白色被單下,
臉色蒼白,插著鼻管,閉著眼睛。母親坐在床邊,抬頭看見我,愣了一下,
眼里閃過一絲驚喜。“晴晴……”她輕聲叫我。我沒有應答,只是站在原地,
看著床上的父親。“醫生說是腦出血。”她說,“幸虧發現得早,不然……”我咬著嘴唇,
沒說話。她伸出手,想拉我過去,但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氣氛瞬間凝固。
“你還是不肯原諒我們啊。”她嘆了口氣。“不是不肯原諒。”我低聲說,
“是我根本不知道該原諒什么。”她愣住了。陸遠站在門口,沒進來,只是靜靜地望著我。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他似乎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情緒。他知道我會懷疑,
所以故意讓我親眼來看。他知道我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句話,
所以他選擇用行動告訴我:這不是騙局。可為什么?他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天晚上,
我在醫院附近的酒店住下。洗完澡出來,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你爸根本沒事。有人在利用你。小心陸遠。
】我盯著那條信息,心跳漏了一拍。是誰發的?我撥回去,提示已關機。我站在窗前,
看著遠處霓虹燈閃爍的城市夜景,心里一片混亂。陸遠到底想干什么?第二天一大早,
我去了醫院。陸遠正在陪床,看見我來了,輕輕起身:“你要不要坐一會兒?
我可以去給你買早餐。”我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走到床邊,看著昏睡的父親。“你知道嗎?
”我忽然開口,“小時候我一直覺得……你才是他們的孩子。”他愣了一下。
“他們從沒那樣夸過我。”我低聲說,“無論我考得多好,在他們嘴里,永遠是你更好。
你背古詩、你拿獎狀、你在物理競賽里拿第一……”我說不下去了,
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一樣。陸遠靜靜地看著我,眼里有一抹我讀不懂的情緒。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是你就好了。”我苦笑,“至少……不用總是被拿來比較。
”他沉默片刻,輕聲說:“其實我也羨慕你。”我猛地轉頭看他:“你說什么?
”“我一直都很羨慕你。”他說,“你有爸媽,有家,有人管你吃飯睡覺。
而我……只有成績單。”我怔住了。“你可能不知道。”他繼續說,
“每次你爸媽夸我的時候,我都在想,要是他們是我爸媽該多好。”我心里一震。
“你什么意思?”他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澀:“你以為我活得輕松嗎?
我從小就被送去封閉式學校,一年見不到幾次父母。他們只關心我的成績,別的什么都不管。
”我愣在原地。“所以我一直覺得……你才是那個真正幸福的人。”我張了張嘴,
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中午,我獨自去了醫院的天臺。風吹得很大,我靠著欄桿站著,
腦子里亂成一團。這時,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還是那條陌生號碼:【去找他的主治醫生聊聊。
你會明白真相。】我皺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朝住院部走去。我要找到那個醫生。
我要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站在住院部大廳,抬頭看著電子屏上滾動的醫生名單。
“陸遠的主治醫生是……”我喃喃自語,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張明遠?
”這個姓氏讓我心頭一跳。張明遠,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聽過。我轉身走向護士站,
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蘇小姐?”我回頭,
看見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不遠處。他大約四十多歲,戴著金絲眼鏡,手里拿著病歷本,
神情有些警惕。“你是張醫生?”我試探地問。他點點頭:“你找我?
”我深吸一口氣:“我想問問,陸遠最近是不是來做過檢查?”張醫生的表情變了變,
眼神閃了一下:“你怎么知道他在做檢查?”“我只是……聽說了一些事。”我說得含糊,
但語氣堅定,“我希望你能告訴我實情。”他沉默了幾秒,
然后壓低聲音說:“我們換個地方談。”我們在醫院后院的一間咖啡廳坐下。
張醫生推了推眼鏡,緩緩開口:“你知道陸遠為什么會來找你嗎?”“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