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雨水沿著黑傘邊緣緩緩滑落,如同無盡的哀愁,在周明雪的腳邊匯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她靜靜地佇立在陳清的墓前,新立的墓碑上,黑底白字赫然刻著"慈父陳清之墓",
那刺眼的白色仿佛要將她的心也一并穿透。“把我葬在芬芬旁邊。”這句話像一把鈍刀,
反復割著她的心臟。她轉頭看向右側那座略顯陳舊的墓碑——"韓芬芬之墓",
立碑時間是五年前。墓碑上沒有"愛妻"、"慈母"這樣的稱謂,只有簡簡單單一個名字,
卻比任何頭銜都更具殺傷力。“媽……”兒子陳志遠小心翼翼地開口,
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忐忑,“雨大了,我們回去吧。”周明雪沒有動。
她的目光在兒女們低垂的頭顱間逡巡,突然明白了什么。“你們...早就知道了嗎?
”她的聲音低沉而平靜,卻如同暴風雨前的天空,壓抑著無盡的憤怒與哀傷。
女兒陳雨晴抬起頭,
里蓄滿淚水:“爸臨終前才告訴我們……我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周明雪感到一陣眩暈,
她扶住墓碑才沒有跌倒。幾十年,整整幾十年,她像個傻子一樣活在謊言里。
那些她以為的愛情,那些她引以為豪的付出,原來在陳清心里,
都比不上一個叫韓芬芬的女人。“媽,您別這樣……”陳志遠想上前扶她,卻被她揮手制止。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周明雪說,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
兒女們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最終還是慢慢退到了墓園入口處,給她留出空間。
雨水浸透了周明雪的衣衫,而她對此毫無察覺。她的記憶宛如連綿不絕的海潮,
攜帶著尖銳的利刺,再次將她內心的傷痕揭開。75年,陳清被下放的第二年,高燒不退,
縣衛生所的醫生不肯出診,說他不配占用醫療資源。
周明雪在衛生所的冰冷門檻上懇求了三個漫長的小時,最終摘下了母親留給她的金鐲子,
那是她唯一且珍貴的嫁妝。“值得嗎?”當她把藥遞給陳清時,他這樣問。“為了你,
什么都值得。”她記得自己毫不猶豫地回答。現在站在雨中,周明雪突然笑出聲來,
笑聲比哭聲更令人心碎。值得嗎?為了一個心里裝著別人的男人?83年,
陳清評副教授職稱被人使絆子,對方是他曾經得罪過的一個領導。周明雪四處奔走,
甚至去求了曾對她有過非分之想的人。當陳清得知后大發雷霆,她以為他是心疼她受委屈,
現在才明白,或許他只是不在乎這個職稱,不在乎……她。雨越下越大,
周明雪的頭發全濕了,水珠沿著她濕潤的臉頰緩緩滑落,交織著雨水與淚水的痕跡,
讓人難以分辨。她緩緩蹲下身,手指撫過韓芬芬三個字,
仿佛要透過冰冷的石碑觸摸那個素未謀面卻奪走她丈夫真心的女人。“你是誰?”她輕聲問,
“你到底是誰?”回到家,周明雪徑直走向陳清的書房。兒女們擔憂地跟在后面,
卻不敢阻攔。她焦急地翻找著,每一個抽屜、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最終在書架的最底層,
發現了一個被緊緊鎖住的鐵盒,那是陳清從不讓她觸碰的機要文件。“媽,
別……”陳雨晴想阻止,但周明雪已經用發卡撬開了那把生銹的小鎖。
鐵盒里是一沓泛黃的信件、幾張黑白照片和一本皮面日記本。
周明雪的手顫抖著拿起最上面那張照片——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年輕姑娘站在白樺林前,
笑容明媚如陽光。照片背面寫著“芬芬,65年春”。她翻開日記本,
隨機停在一頁:“72年12月3日。今天收到芬芬的信,她說愿意等我,不管多少年。
可我怎么能讓她等?我現在的成分不好,前途渺茫。明雪對我很好,
但……”周明雪猛地合上日記本,胸口劇烈起伏。她終于明白了,
為什么陳清從不主動說起以前,甚至是她問他,曾經有過喜歡的女孩么?他也是含糊其詞。
“媽,您別看了……”陳志遠試圖拿走鐵盒。周明雪死死抱住鐵盒:“你們都知道?
你們一直都知道?”陳雨晴哭了出來:“不是的,媽……我們也是去年才知道。爸生病后,
有一次說夢話喊'芬芬',我們追問,他才……”“為什么不告訴我?”周明雪的聲音嘶啞,
“為什么讓我像個傻子一樣活了這么多年?”“爸說……他不想傷害您。”陳志遠低聲說,
“他說您為他付出太多了……”周明雪驟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那笑聲尖銳而瘋狂,
仿佛要將心中的痛苦與憤怒一并傾瀉:“這就是他用謊言回饋我無私付出的方式?
真是高尚至極啊!”她站起身,抱著鐵盒走向臥室,砰地關上門,
將兒女們擔憂的呼喚隔絕在外。臥室之內,周明雪無力地癱坐于地,
逐一翻看著鐵盒中的物件。那些信件、照片,如同鋒利的刀刃,
無情地割裂著她對婚姻的美好回憶,揭露出一幕幕血淋淋的現實。韓芬芬是陳清的大學同學,
兩人相戀于64年,比她們認識的更早些。陳清下鄉前,他們曾約定等他回城就結婚。
但68年,韓芬芬的父親被說成分不好,全家要去新疆。兩人從此失去聯系。而下鄉的陳清,
在71年,與周明雪結婚。婚后第三年,他偶然得知韓芬芬回到了北京,在一家醫院當護士,
終生未婚。他們雖重燃聯系,卻如陌路,保持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這在陳清的日記中留下了淡淡的痕跡。周明雪的手指停在一張醫院的檢查單上——韓芬芬,
肺癌晚期,日期是五年前。她翻到日記對應的部分:“芬芬走了。她最后的心愿是葬在香山,
那里有我們年輕時最喜歡的楓葉。明雪今天問我為什么眼睛紅腫,我說是感冒。
這個謊言我背負了一輩子,現在還要繼續……”周明雪合上日記,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想起五年前陳清確實感冒了整整一個月,那時她還天天熬梨水給他喝。何其諷刺,
她曾以為自己擁有的是一段相濡以沫的婚姻,到頭來,
不過是他人生命中的一抹悲涼的替身色彩。夜深了,周明雪依然坐在地上,
鐵盒里的東西散落一地。門被輕輕敲響,陳雨晴小心翼翼的聲音傳來:“媽,
您吃點東西吧……”“我不餓。”周明雪回答,聲音平靜得可怕。“媽……爸真的很愛您,
他只是……”“只是什么?”周明雪突然拉開門,嚇了女兒一跳,“只是不忍心傷害我?
所以讓我活在謊言里幾十年?你們都知道,就是我不知道!我在你們眼里是不是很可笑?
”陳雨晴哭得更厲害了:“不是的,媽……我們不知道該怎么告訴您……爸臨終前說,
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您……”周明雪搖搖頭,重新關上門。她不需要這種遲來的歉意,
不需要這種建立在謊言基礎上的愛。她走到梳妝臺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白發蒼蒼,
皺紋縱橫,眼睛里寫滿疲憊與傷痛。這就是為愛情付出一切的女人的結局嗎?
周明雪緩緩摘下結婚戒指,放在梳妝臺上。戒指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寒光,
恰似她此刻冰冷而決絕的心境。窗外,雨停了。月光透過云層,照在梳妝臺的戒指上,
也照在周明雪決絕的臉上。271年的春風帶著桃花的甜香從窗戶飄進來時,
周明雪猛地睜開了眼睛。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光滑緊致,沒有歲月留下的溝壑。
耳邊傳來母親和媒人王嬸的談笑聲,那聲音熟悉得讓她心臟緊縮。“陳知青,在公社工作,
據說還會寫詩呢。”王嬸的聲音里帶著揶揄,“還給咱明雪念了首什么樹啊鳥啊的詩。
”周明雪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痛讓她確信這不是夢。她真的回到了五十年前,
回到了那個決定她一生命運的下午。“張家呢?”她聽見自己年輕的聲音在顫抖。
母親驚訝地瞥了她一眼,緩緩道:“張家那孩子在機械廠做學徒,性情憨厚,
只是沉默寡言了些。”母親猶豫了一下,“你爸覺得陳家好些,畢竟……”陳清是城里人。
“我嫁張子襄。”周明雪打斷母親的話,聲音比她想象中更堅定。房間里突然安靜下來。
王嬸手中的茶杯仿佛凝固在空中,母親的雙眸瞪得渾圓,滿是驚愕。上一世,
她紅著臉小聲說“陳家”,只因為陳清給她念了首詩,那專注的眼神讓她心跳加速。
而那個選擇,讓她付出了半生的代價。“明雪,你不再想想?”母親放下針線活。“不了,
陳清是知青,總有一天會回城的。”周明雪淡淡的說道。再說現在這會兒,
會背詩可不是啥好事兒。上輩子,因為她大隊長的爸爸幫陳清擺平了麻煩,讓他躲過了懲罰,
這次她可不想再當個被利用的棋子了。周明雪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那棵梨樹正開著花,
潔白如雪。她清晰地記得張子襄——那個她幾乎沒什么印象的沉默男人,
在前世聽說過得很好,成了第一批工程師。“我想好了。”她轉身,
嘴角掛著兩世為人才有的從容微笑。婚事定得很快。五月初八,周明雪穿著嶄新的紅嫁衣,
坐在張家的新房里。前世的這一天,她滿心都是對浪漫愛情的憧憬,而此刻,
她冷靜地打量著這個將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張子襄的身影比她想象中更為偉岸,
寬闊的肩膀仿佛能扛起一切,手指關節因常年與機械為伍而顯得粗獷有力。他站在門口,
似乎不敢靠近。“你……要不要吃點東西?”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媽煮了紅糖雞蛋。
”周明雪腦海中閃過前世新婚夜的片段,陳清醉態可掬,滿口承諾‘會讓你幸福’,
卻只是空談。而眼前這個男人,關心的卻是她餓不餓。“好。”她點點頭,
看著張子襄如釋重負般快步走出去,背影有些笨拙的可愛。日子如流水般過去。
周明雪很快發現,張子襄確實不善言辭,但他會用行動表達關心。洗衣服的時候,
他悄悄地用清澈的井水,稍微有點感冒咳嗽,第二天桌子上就靜靜地放著一包冰糖。
最讓她驚訝的是,當她提出想繼續學習時,張子襄不僅沒有反對,還從廠里借來了高中課本。
“你識字?”一天晚上,她看見張子襄在燈下認真翻閱她的課本。
張子襄耳根發紅:“只上到初中……但我想著,也許能幫你看看。”周明雪心頭一熱。
前世她提出想考夜校時,陳清大笑說“女人讀什么書”,而眼前這個被認為沒文化的男人,
卻在努力理解她的夢想。3六月中旬,周明雪在集市上遇見了陳清。他依然風度翩翩,
白襯衫口袋里別著鋼筆,看到她時眼睛一亮。“明雪同志!”他快步走來,
“聽說你嫁給了張子襄?”他的目光在她樸素的衣著上掃過,帶著幾分憐憫,“真可惜,
我們下鄉的知青下個月要組織詩會……”“恭喜。”周明雪冷淡地點頭,轉身要走。
陳清攔住她:“你變了。”他壓低聲音,“以前你最愛聽我念詩,記得《致橡樹》嗎?
”周明雪猛地攥緊菜籃,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前世的癡迷,如今成了諷刺,
她怎會忘記陳清曾用這首詩捕獲了三個姑娘的心。當他厭倦了農村生活,
拋下她和孩子回城時,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你根本不懂詩”。“陳同志”,她直視他的眼睛,
“詩不能當飯吃。”回家路上,周明雪的心跳才漸漸平復。
她沒想到重遇陳清會讓她如此失控。轉過小巷,她看見張子襄站在家門口張望,
手里拿著把新買的油紙傘。“要下雨了。”他接過她手中的菜籃,傘向她那邊傾斜。當晚,
周明雪第一次主動和張子襄聊起未來。“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后有機會考大學,
你覺得怎么樣?”張子襄低頭專注地修理著手中的鬧鐘,聞言動作一頓,緩緩抬起頭,
眼中閃爍著鼓勵:“你想考大學嗎?”周明雪心中忐忑,緊張地等待著可能的嘲笑或反對聲。
然而,張子襄只是輕輕擦了擦手上的機油,眼神堅定地說:“你要是想考,
我愿意多加班攢錢支持你。”窗外的雨輕輕敲打著瓦片,周明雪突然覺得眼眶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