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梅雨季黏得化不開,東莞后街的青石板上洇著經年累月的水漬。
霓虹燈牌"夜巴黎歌舞廳"的"巴"字缺了半邊,橘紅色燈管在雨霧里明明滅滅,
電流聲裹著粵語老歌的殘章,像受潮的磁帶反復卡殼。
穿透明紗裙的姑娘們并排坐在褪色的紅絲絨沙發上,廉價亮片在她們肩頭簌簌掉落。
阿珍數著指甲縫里的亮片,突然被巷口摩托轟鳴聲驚得一抖。
潮濕空氣里浮動著廉價香水與機油混合的氣味,穿花襯衫的男人叼著煙卷踱過,
皮涼鞋踩碎水洼倒影,濺起的水花沾濕姑娘們的裙擺。
阿珍就這樣被男人摟著進了二樓的包廂。二樓卡拉OK包廂傳來跑調的《千千闕歌》,
與樓下麻將館嘩啦啦的洗牌聲糾纏不休,在凌晨兩點的街道上織成密不透風的網。
霓虹燈管"滋啦"爆出一串火花,將紅絲絨沙發上的姑娘映成了玻璃櫥窗里即將過期的罐頭。
1993年的夏天,蟬鳴聲撕扯著廣西山村的悶熱。韋小強蹲在村口的老榕樹下,
汗珠順著他的鬢角滑落,在泛黃的白背心上洇出深色的痕跡。他手里捏著一封皺巴巴的信,
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弟小強親啟"。"韋阿姐寄錢來了嗎?"同村的黃阿狗突然,
從背后竄出來,汗津津的胳膊搭上小強的肩膀,嘿嘿笑著"我瞅見郵遞員往你家去了。
"小強的手指有些發抖,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兩張百元鈔票飄落出來,
像枯葉般落在他的塑料涼鞋上。鈔票邊緣已經磨得起毛,
中間還有一道用透明膠帶粘合的裂痕。"二百蚊!"黃阿狗倒吸一口氣,
臟兮兮的腳趾頭在涼鞋里蜷縮起來,"你阿姐在東莞做仙女咩?"小強沒說話,他摸出信紙,
姐姐的字像被雨水泡過的螞蟻,擠在泛黃的紙頁上:"弟,姐在麗晶大酒店做領班了。
若你實在不想讀書,就來東莞尋我。附上路費,
記得買雙新鞋......"信紙最后有幾處暈開的痕跡,像是水滴,又像是油漬。
小強想起三個月前,姐姐穿著唯一那件的確良襯衫離開村子的背影,襯衫下擺還打著補丁。
"去不去?"黃阿狗的眼睛亮得像餓狼,"聽說東莞滿街都是金鏈子!
"小強望向山坡上自家那座歪斜的土房,阿媽正佝僂著腰在菜地里澆水。
前天校長又來催學費了,阿媽賠著笑說再寬限幾天,轉身卻躲在灶臺后抹眼淚。"去。
"小強把鈔票疊好塞進內褲口袋,那里縫著阿媽給暗袋。三天后的凌晨,
兩個少年蹲在縣城的天臺上。黃阿狗穿著他哥的舊西裝,袖子長出半截,像只褪毛的烏鴉。
小強腳上是新買的塑料涼鞋,走起路來啪嗒啪嗒響,磨得腳后跟起了水泡。
"嗚——"綠皮火車噴著黑煙進站時,黃阿狗抓住小強的手腕,
興奮不已:"聽說東莞的妹子都穿透明裙子!"車廂里擠得像沙丁魚罐頭,
汗臭味、腳臭味和劣質煙草味混在一起,小強被熏得直犯惡心。有個光頭男人擠在他們旁邊,
脖子上掛著條小指粗的金鏈子,正用白話大聲講電話:"今晚要三個!要嫩的!
"火車穿過晨霧時,小強看見窗外閃過一片片稻田,綠得刺眼。黃阿狗啃著從家里偷的臘肉,
油漬沾在西裝領子上。韋小強摸出阿媽塞給他的煮雞蛋,蛋白已經發青了。"到了東莞,
先讓你阿姐帶我們去夜總會!"黃阿狗滿嘴油光地說,"我要點最靚的妹!
"小強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電線桿,想起離村前夜,阿媽在油燈下縫那個暗袋,
針腳密得像下雨天屋頂漏的水滴。
金鳳凰休閑會所""夜來香歌廳""溫柔鄉按摩"......霓虹燈牌在暮色中次第亮起,
如一串串妖冶的眼睛。韋小強拖著編織袋站在路邊,被閃爍的燈光晃得頭暈。
黃阿狗正對著玻璃櫥窗整理西裝領子,櫥窗里坐著幾個穿吊帶裙的姑娘,
雪白的大腿在粉色燈光下像剝了皮的青蛙。"丟!"突然有人從背后踹了黃阿狗一腳,
"廣西佬別擋生意!"一個染黃毛的男人沖他們齜牙,手臂上紋著青色的龍。
小強趕緊拽著黃阿狗退到路邊,心跳得像要沖出喉嚨。"兩位系韋小姐的弟弟?
"穿花襯衫的摩托車司機用生硬的普通話問,"她叫我來接你們。
"摩托車在霓虹燈的河流里穿梭,夜風裹著香水味、燒烤味和某種腥臊味撲面而來。
小強死死抓著后座鐵架,看見路邊有姑娘撩起短裙,白花花的大腿根上別著鈔票。"到了。
"摩托車停在一棟貼著白色瓷磚的大樓前,樓頂"麗晶大酒店"的招牌缺了個"酒"字。
姐姐韋春花穿著黑色套裝站在大堂,嘴唇涂得血紅。小強差點沒認出來,
如今姐姐的的眉毛修得細如柳葉,耳垂上晃著亮閃閃的耳環。"阿姐!"小強剛要上前,
卻被一個穿高跟鞋的姑娘撞開,姑娘的短裙短得能看到屁股蛋,香水味熏得小強直打噴嚏。
韋春花皺眉看著黃阿狗皺巴巴的西裝:"先去換衣服,廚師長等著呢。"后廚熱得像蒸籠。
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正在剁排骨,菜刀砍在砧板上"咚咚"響。見他們進來,
男人用菜刀指著水池:"廣西仔,把那些魚殺了!"小強看著水池里游動的鱸魚,
魚鰓一張一合,眼珠黑得瘆人。他哆哆嗦嗦抓起一條,魚尾"啪"地甩在他臉上。
"丟雷樓謀!"廚師長一嗓子吼得整個后廚都在震,"連魚都不會殺?"黃阿狗搶過菜刀,
閉著眼往魚頭上猛拍。魚血濺到他的西裝上,像一串暗紅色的花。"廢物!
"廚師長奪過菜刀,三兩下刮鱗破肚,魚內臟"嘩啦"滑進垃圾桶,"今晚你倆睡倉庫!
"倉庫里堆著發霉的米袋和油膩的廚具。黃阿狗躺在兩張拼起來的凳子上,
西裝外套墊在頭下。"你看見沒?"黃阿狗突然湊到小強耳邊,"那個穿紅裙子的前臺,
一直沖我笑!"小強蜷縮在米袋上,新涼鞋已經沾滿魚鱗。透過倉庫的小窗,
能看見對面"夜巴黎"的霓虹燈,粉紅色的光像血水一樣漫進來。"阿姐變了好多。
"小強小聲說。他記得姐姐在家時總穿褪色的藍布衫,頭發用橡皮筋隨便一扎。
黃阿狗已經打起呼嚕,嘴角還掛著臘肉的油漬。小強摸出內褲暗袋里的兩百塊錢,
鈔票被汗水浸得發軟。他想起離家前夜,
阿媽在油燈下說的最后一句話:"到了外面......莫學壞。"窗外傳來女人的笑聲,
尖得像玻璃刮在鐵皮上。三個月過去,韋小強的手掌磨出了繭,
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蔥姜蒜味。他現在殺魚只需三刀——刮鱗、破肚、掏鰓,
動作利落得像在拆信封。廚師長阿炳偶爾會丟給他半包紅雙喜,
用油膩膩的廣普說:“廣西仔,冇錯喔!”黃阿狗就沒這么走運,
總偷懶溜去前廳和女服務員搭訕,被阿炳抓到三次后,罰去冷庫剝了一星期蝦,
手指凍得發紫,回來時哭喪著臉:“丟!那些女仔只看得上香港佬!”小強沒空理他,
他每天凌晨四點起床,跟著面點師傅學揉面,面團在他手心摔打得啪啪響。
姐姐偶爾會來后廚,踩著高跟鞋,身上飄著淡淡的香水味。她看著弟弟手上的燙傷,
想說什么,最后只是嘆口氣,塞給他一管藥膏。酒店每月有一次員工聚餐,說是“犒勞”,
其實不過是把快過期的食材做成大鍋菜。但所有人都盼著這天,能喝酒,能起哄,
能暫時忘記自己是個端盤子的、掃地的、或者殺魚的。這晚,小強換上了唯一一件干凈T恤,
領口已經洗得發松。黃阿狗抹了半瓶發膠,頭發硬得像刺猬,
一路上喋喋不休:“聽說財務部新來了幾個女仔,今晚一定要搞到一個!
”食堂里擺著六張大圓桌,每桌兩瓶九江雙蒸。小強剛坐下,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
財務部的阿芳穿著緊身紅裙,一屁股擠到他旁邊,裙擺短得幾乎遮不住大腿。
“小強哥~”阿芳拖著長音,給他倒了滿滿一杯米酒,“聽說你殺魚好厲害喔?
”小強耳根發燙,盯著自己油漬斑斑的球鞋:“還、還行……”阿芳咯咯笑,
指甲上的紅色甲油剝落了一塊。她湊近時,領口低得能看見一道深溝,
混著廉價香水和汗味的氣息噴在小強臉上:“喝呀,男人不喝酒怎么行?”三杯下肚,
小強眼前開始發暈。阿芳不知何時貼到了他身側,大腿熱烘烘地挨著他。周圍人開始起哄,
黃阿狗在對面擠眉弄眼,用口型說:“上??!笨崽!”聚餐散場時,小強踉踉蹌蹌往外走。
阿芳突然拽住他手腕,指甲掐進他皮膚,“小強哥……”她湊到他耳邊,酒氣混著口紅味,
“今晚去我宿舍睇電視???”小強腦子嗡嗡響,他想起村里那臺雪花飄飄的黑白電視,
想起阿媽總說“晚上少出門”,
想起姐姐警告他“別和那些女仔走太近”……“宿舍不是有電視房咩?”他困惑地問,
“而且……現在播的是《包青天》,我不愛看。”阿芳的表情瞬間凝固,她松開手,
翻了個巨大的白眼:“癡線!”第二天,小強去財務部領工資時,發現所有姑娘都在偷笑。
阿芳坐在最里面,頭也不抬地甩出他的信封,冷冰冰地說:“簽收。”黃阿狗聽說后,
在更衣室笑得直捶柜子:“人家請你‘睇電視’!你當真的看電視?笨崽!活該你一世處男!
”小強蹲在后巷殺魚,刀刮在魚鱗上沙沙響。他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但隱約感覺,
這個世界和他從小長大的村子,運行的好像是兩套完全不同的規則。魚血染紅了洗菜池,
像那天阿芳蹭在他袖口的口紅印,怎么洗都留一點痕跡。阿麗是客房部的服務員,18歲,
瘦得像根竹竿,卻涂著鮮艷的紅唇。她總愛在員工食堂故意撞到小強,再嬌滴滴地說“哎呀,
不好意思啦~”,聲音甜得發膩。這天下午,小強正在后廚削土豆,阿麗突然從門縫探進頭,
沖他勾手指:“小強哥,晚上有空沒?”小強手一抖,削掉半塊土豆皮:“做、做咩?
”阿麗神秘一笑,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票:“‘溫馨私人影院’,新開的,
我請你看《甜蜜蜜》?!秉S阿狗剛好路過,一把搶過票,眼睛瞪得像銅鈴:“私人影院?!
丟!小強你走狗屎運了!”小強還沒反應過來,阿麗已經扭著腰走了,
裙擺下露出一截黑色絲襪邊?!皽剀八饺擞霸骸辈卦谝粭l窄巷里,招牌亮著粉紅色的燈,
門口蹲著幾個抽煙的混混,眼神在小強身上掃來掃去。包廂比廁所隔間還小,
只有一張掉皮的沙發和一臺雪花點點的電視。阿麗一進門就脫掉外套,里面是件低領緊身衫,
鎖骨上閃著亮晶晶的粉末?!白健!彼呐纳嘲l,笑得意味深長。小強僵硬地坐下,
膝蓋緊并,手心冒汗。電影剛開始五分鐘,阿麗就“不小心”把爆米花撒在了他腿上。
“哎呀,我幫你撿~”她俯身時,領口大開,頭發掃過小強的下巴,癢得他直縮脖子。突然,
一只冰涼的手摸上了他的大腿。小強像觸電一樣彈起來,手里的汽水瓶“砰”地捏爆了,
玻璃渣和糖水濺了一地。阿麗猛地縮回手,臉色瞬間陰沉:“你做咩啊?!
”小強結結巴巴:“對、對不起……我……”“你系不系男人???
”阿麗聲音尖得像指甲刮玻璃,“裝什么純情?來這種地方難道真是來看電影的?!
”小強耳朵嗡嗡響,他盯著地上破碎的玻璃,想起村里老人說的“便宜莫貪”,
想起姐姐警告他“東莞的女仔比蛇還毒”……“我……我不習慣?!彼罱K憋出一句。
阿麗冷笑一聲,抓起外套摔門而出。臨走前丟下一句:“癡線!浪費老娘錢!
”小強灰溜溜地回到宿舍時,黃阿狗正躺在床上翻《龍虎豹》雜志,
一見他進門就蹦起來:“怎么樣?搞定了沒?”小強悶頭換鞋,鞋帶上還沾著汽水漬。
“不是吧?!”黃阿狗瞪大眼,“人家女仔都送到嘴邊了,你冇食到?!
”隔壁床的洗碗工老陳也湊過來,咧著一口黃牙笑:“后生仔,唔識貨喔!
”小強把臉埋進枕頭,耳邊回蕩著阿麗的罵聲和黃阿狗的狂笑。他突然很想念廣西的夜晚,
那時候的星星很亮,沒有粉紅色的霓虹燈,也沒有人問他“系不系男人”。
黃阿狗還在喋喋不休:“下次我帶你去!保證你開葷!”小強沒吭聲,摸出枕頭下的銀戒指。
窗外,東莞的夜風裹著香水味和燒烤味飄進來,吹得戒指微微發亮。打飯阿姨是廣東人,
她不喜歡阿強,準確的說她是不喜歡除廣東外的所有外省人,
可偏偏她自己卻在陜西人的手下打工。輪到小強打飯時,
阿姨的勺子就會突然變得很抖——紅燒肉抖掉,青菜抖掉,最后只剩幾粒白飯黏在盤底。
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小強剛伸手接餐盤,阿姨“不小心”手一滑,
整盤青椒炒肉“哐當”扣在地上?!鞍パ剑只!卑⒁踢肿煨?,金牙閃著光,
“餓一頓死不了,當減肥啦!”食堂里哄笑起來。小強攥緊餐盤,指節發白。
他想起村里老人說“出門在外,忍字當頭”,于是彎腰去撿?!暗认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