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罐里的銀杏葉標本正在褪色,
葉脈間的鉛筆字卻愈發清晰:"江澈的校服有陽光曬過的皂角香,像媽媽煮的甜酒。
" 我常對著這行字發呆,看晨光如何爬上畫框邊緣,將那年九月的碎光,
重新拼貼成穿雪紡裙的少女。標本旁躺著她的調色盤,赭石與鈷藍的混色早已凝固,
卻在某個起霧的清晨,突然泛出濕潤的光澤,仿佛時光從未流逝。高二開學第三周的美術課,
我正在調色板上研磨赭石。九月的陽光被梧桐葉剪碎,落在寫生臺上像撒了把碎金。
林雨眠就是那時走進來的 —— 她抱著素描本,裙擺被穿堂風掀起細角,
露出腳踝處淡青色的血管,像新抽的葡萄藤。帆布包帶磨得發白,
卻細心地纏著銀杏葉形狀的絲帶,邊緣用金粉描著未完工的葉脈,那是她前夜在病房里,
借著走廊的地燈一點點勾勒的。病床上的母親翻身時,她便停下動作,
直到監護儀的滴答聲重新規律。"同學,你的顏料..." 我的提醒混著畫架傾倒的聲響。
赭石顏料罐滾落在地,暗紅的膏體在她米色裙擺洇開,像朵正在枯萎的玫瑰。
這罐顏料是她從原校帶來的,瓶蓋上還貼著省人民醫院的就診標簽,
日期停在轉學手續辦理前三天。那天她剛做完第三次骨穿,醫生說病情有惡化跡象,
她卻在走廊里對著窗外的梧桐樹笑 —— 因為看見我在操場打籃球,白色校服被汗水洇濕,
后背印著模糊的數字 "82",后來才知道那是我球衣的號碼。她慌忙去扶畫架,
卻踢翻了腳邊的水桶,混著炭灰的水漫過我的球鞋,在瓷磚上蜿蜒成扭曲的河流。
我注意到她蹲下身時,脊背在雪紡裙下繃成脆弱的弧線,
肩胛骨突出得像振翅欲飛的蝴蝶 —— 那是長期服用激素留下的副作用,
讓十六歲的少女瘦得幾乎透明。袖口滑落的瞬間,我瞥見她肘彎處密集的針孔,
像被反復叮咬的花瓣,每道痕跡都對應著一次血常規檢查的日期。
教導主任的皮鞋聲在走廊響起時,我們正跪在地上撿顏料。她指尖捏住滾落的鈷藍錫管,
忽然抬頭看我,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我叫林雨眠,雨季的雨,失眠的眠。
" 聲音輕得像落在宣紙上的墨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音。
說話時她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包上的向日葵,花瓣邊緣的裂紋里嵌著細小的赭石顆粒,
像是時光留下的吻痕。這朵未完成的向日葵,是她在第一次化療后畫的,
每道裂紋都對應著一次骨穿的日期 —— 三月十五號的裂紋最寬,
因為那天她聽見醫生對母親說 "準備后事"。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她轉學來的第七天。
班主任說她原在省重點中學,突然辦了休學手續。教導主任讓她賠償我被弄臟的校服時,
她把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抱得更緊 —— 包帶上用丙烯畫著半朵向日葵,
花瓣邊緣裂出細小的紋路,像是被反復涂改過的心事。那是她父親生前送的最后禮物,
車禍前一晚,他摸著她的頭說:"我們雨眠的畫要像向日葵,永遠朝著太陽。
" 如今包底還縫著父親的舊襯衫布料,洗得發白的藍色條紋里,
藏著她偷偷繡的 "爸爸" 二字。那天傍晚,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
她跟著我去洗衣房,看我把校服泡進水盆。"其實..." 她忽然開口,
指尖絞著帆布包帶,"赭石色很難洗掉的。" 我抬頭看見她耳尖發紅,
像被夕陽染了色的玉蘭花瓣,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淡粉色的傷痕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
那是留置針反復穿刺留下的印記。有次她在醫務室換針,
我聽見護士小聲說:"這孩子血管太細,像琴弦似的。"洗衣房的白熾燈嗡嗡作響,
她忽然從帆布包掏出小瓶洗衣液:"用這個吧,媽媽說對頑固顏料有效。" 瓶蓋轉動時,
我瞥見瓶身貼著 "林雨眠專用" 的標簽,字跡是她母親顫抖的筆跡。
母親每天凌晨四點起床熬中藥,把苦澀的藥汁灌進小玻璃瓶,瓶蓋上系著父親留下的紅繩。
水漸漸變成淺赭色,她忽然說起在原校的美術教室:"那里的窗臺養著多肉,
我總把它們畫成穿裙子的小人。" 說這話時,她指尖在水盆里劃出漣漪,
仿佛在臨摹記憶中的畫面 —— 那時父親還在,每周五都會來接她放學,
自行車筐里總放著她愛吃的桂花糕。校服領口的皂角香混著她身上的松節油味,
在蒸汽里釀成獨特的氣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氣味會成為往后十年最珍貴的嗅覺記憶。
后來我在美院實驗室調配顏料,總會無意識地加入松節油,
直到同學說:"江澈的畫有股潮濕的秋天氣息。"深秋的傍晚總帶著潮濕的涼意。
那天我在天臺發現被風吹落的素描本,
翻開時一張藥片包裝紙掉出來 —— 地塞米松的說明書上,
用鉛筆寫著 "林雨眠 早飯后",日期旁畫著小小的太陽。順著護欄找過去,
就看見她蹲在陰影里,醫用鋁盒滾落在腳邊,五顏六色的藥片散成星子。她慌忙去撿,
腕間交錯的淡粉色疤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那些痕跡像被揉皺又展開的糖紙,
層層疊疊覆蓋著蒼白的皮膚,有些地方還泛著新結的痂,像未干的油彩。
最下方的疤痕呈細長狀,是第一次骨穿時留下的,
她曾在日記里寫:"像被命運劃開一道口子,讓光漏進來。" 那道光,就是遇見我的那天,
透過梧桐葉的碎光。"是維生素。" 她聲音發顫,指尖在鋁盒蓋上敲出細碎的響。
我幫她撿起鋁盒,內側貼著的標簽已經褪色,除了激素類藥物,還有環孢素的字樣,
服藥時間被用紅筆圈了又圈,像幅未完成的心電圖。藥盒底層藏著張照片,
是她和父親在銀杏林的合影,那時她七歲,舉著剛畫的樹葉,父親的手搭在她肩上,
笑得像個孩子。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她突然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血絲,
滴在水泥地上像散落的朱砂。我趕緊遞上保溫杯,紅棗的甜香混著夜風里的銀杏苦味,
她捧著杯子的手在發抖,鎖骨下方的醫用膠布邊緣翹起,露出底下青紫色的瘀斑,
像被掐滅的煙頭,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那是上周打升白針時,
護士多次找不到血管留下的印記,她卻笑著說:"沒關系,我血管會躲貓貓。""要下雪了。
" 她仰頭望著暗沉的天空,呵出的白霧模糊了側臉,"小時候媽媽說,初雪許愿最靈驗。
" 我看見她睫毛上沾著細小的雪花,
忽然想起美術課上她畫的雪景 —— 用鈦白顏料點出的雪粒,在鈷藍背景上閃著微光,
畫角落款是極小的 "雨眠",像落在雪地里的鳥爪印。
她忽然指著遠處的教學樓頂:"去年在原來的學校,我和同桌在頂樓堆過雪人,
她把我的圍巾給雪人戴上,結果被風刮跑了。" 說到這里她笑起來,嘴角的血沫混著雪花,
讓我想起她調色盤上斑駁的顏料。那個圍巾是她父親送的最后禮物,在他車禍去世前一周,
親手織了這條銀杏葉圖案的圍巾,針腳歪歪扭扭,卻藏著滿滿的愛。文化節前一周,
禮堂的穹頂正在維修。林雨眠每天放學后都留在畫室,在巨幅畫布上畫向日葵。
我幫她調赭石色時,發現她調色盤邊緣擺著小藥盒,布洛芬和雙氯芬酸鈉的包裝混在一起,
盒蓋上用炭筆寫著 "痛時吃",字跡被磨得有些模糊。她握畫筆的手指關節泛著青紫色,
每次蘸顏料前,都要偷偷揉按手腕的滯留針,那里的皮膚已經變得僵硬,像干涸的河床。
有次我看見她躲在器材室注射促紅素,針頭扎進腹部時,她咬住嘴唇沒出聲,
卻在畫布上留下道歪斜的筆觸。"這里要加一點鈷藍。" 她握著我的手,
把畫筆蘸進藍色顏料。她的指尖涼得像深秋的溪水,手背上的滯留針用紗布纏著,
邊緣滲著淡淡的血跡,紗布上還留著她畫的小太陽,用黃色水彩筆涂得歪歪扭扭。
畫布上的向日葵根莖處,她用暗紅顏料勾出扭曲的紋路,像纏繞的血管,
花朵卻開得異常絢爛,花瓣邊緣泛著金箔般的光澤,仿佛把所有的陽光都揉進了顏料里。
這些根莖的紋路,其實是她血管的走向,
每一道彎曲都對應著一次抽血的位置 —— 左臂內側的那道最粗,
是上個月搶救時留下的靜脈通道。那天傍晚她突然暈倒,畫架上的調色盤砸在地上,
鈷藍顏料濺在她白色球鞋上。校醫趕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