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廣州,夏夜悶熱得像蒸籠。荔灣夜市人擠人,
汗味、炒牛河的油煙味、廉價香水的甜膩味混在一起,嗡嗡的粵語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阮阿鯉蹲在自己的地攤前,手里攥著三條喇叭牛仔褲的褲腰,指節發白。“靚女,便宜點啦,
十塊錢兩條,我打包帶走!”染著黃毛的年輕仔蹲下來,手指戳著褲腿上故意磨破的洞,
“這都爛成這樣了,還賣十五?癡線!”“你懂什么?”阮阿鯉翻了個白眼,扯著嗓子回擊,
“香港明星都這么穿!這叫潮流!破洞款,懂不懂啊?”她嘴上硬氣,
心里卻虛得很——什么破洞款,根本是倉庫清倉時撿的殘次品,線頭都沒剪干凈。
黃毛撇撇嘴,甩下一句“癲婆”就走。阮阿鯉沖他背影做了個鬼臉,
低頭數了數兜里的零錢——三塊八毛二,連明天的腸粉錢都不夠。她嘆了口氣,
抬頭看了看天色。烏云壓得極低,遠處已經傳來悶雷聲。夜市里的小販們開始收攤,
塑料布嘩啦啦地響成一片。“又要下雨……”她嘟囔著,麻利地把牛仔褲卷成一團,
塞進蛇皮袋里。剛站起身,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瞬間把她澆了個透心涼。“丟!
”阮阿鯉罵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抓塑料布,可風一吹,布角直接糊在了她臉上。
她胡亂扒拉開,突然感覺腳邊“啪”地一聲,像是被什么東西砸中了。低頭一看,
是一本濕漉漉的雜志。封面燙金的字在雨水中閃閃發亮——《2024全球時尚趨勢》。
“什么鬼東西……”她彎腰撿起來,隨手甩了甩水。雜志很厚,銅版紙滑溜溜的,
翻開第一頁就是一張跨版彩圖:一群高挑的模特穿著寬松的闊腿牛仔褲,搭配短上衣,
在霓虹燈下擺姿勢。阮阿鯉愣住了。這褲子……怎么這么眼熟?
她猛地想起自己床底下還壓著幾十條去年沒賣出去的闊腿褲——那時候滿大街都是緊身褲,
她貪便宜進了批貨,結果一條都沒賣出去,全砸手里了。“2024年復古風潮回歸,
90年代闊腿牛仔褲成為年度爆款……”她念出內頁的小字,心跳突然加快。
這不會是……未來雜志吧?她顧不得淋雨,飛快地往后翻。里面全是她看不懂的時尚術語,
但配圖卻清晰得嚇人——那些所謂的“未來潮流”,
有些她甚至已經在香港電影里見過類似的。“癡線……”她喃喃自語,
可手指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阿鯉!收攤啦!再淋下去要感冒的!
”隔壁賣盜版磁帶的阿婆沖她喊。阮阿鯉猛地合上雜志,塞進懷里,
拎起蛇皮袋就往出租屋跑。雨水順著她的卷毛劉海往下滴,可她根本顧不上擦。
她住的是荔灣老城區的一棟騎樓,樓梯窄得只能側身走。沖進十平米的單間后,
她甩掉濕透的布鞋,一屁股坐在木板床上,迫不及待地翻開雜志。
“90年代復古風……闊腿褲……高腰設計……”她越看眼睛越亮,最后猛地一拍大腿,
“發達了!”床底下那批滯銷貨,突然成了未來的搶手貨!她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
撞翻了床頭搪瓷缸子,水灑了一地也顧不上擦,直接趴到床底下拖出積灰的紙箱。
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三十多條闊腿牛仔褲,全是去年賣不出去的“賠錢貨”。“哈!我就知道!
”她抓起一條褲子抖了抖,灰塵嗆得她直咳嗽,可嘴角卻咧到耳根。
咚咚咚——敲門聲突然響起。“邊個?”她警覺地把雜志塞到枕頭底下。“我啊!陳金寶!
”門外傳來粗聲粗氣的男聲,“開門!有生意同你傾!”阮阿鯉翻了個白眼。
陳金寶是夜市里賣假名牌包的,整天穿件仿夢特嬌POLO衫,脖子上掛條鍍金鏈子,
走路晃得跟只螃蟹似的。兩人向來不對付。“冇空!我要睡了!”她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睡你個鬼!”陳金寶直接推門進來——這破門的鎖早壞了。他瞇著眼打量她手里的闊腿褲,
嗤笑一聲,“癡線,這種過時貨你還留著?去年不是一條都賣不出去嗎?
”阮阿鯉把褲子往身后一藏,皮笑肉不笑:“關你屁事?”陳金寶大搖大擺地走進來,
一屁股坐在她唯一的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聽說你最近手頭緊?我大發慈悲,五塊錢一條,
幫你清了這批垃圾,點樣?”阮阿鯉心里冷笑。這混蛋肯定聽到什么風聲了,
不然怎么會突然對她這批“垃圾”感興趣?“不賣。”她干脆利落地拒絕。
陳金寶臉色一沉:“你別不識抬舉!這種褲子,再過十年都沒人要!”阮阿鯉咧嘴一笑,
露出一排小白牙:“那就等十年后再講咯。”陳金寶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最后狠狠瞪了她一眼,摔門而去。門一關,阮阿鯉立刻撲到床邊,從枕頭底下抽出雜志,
又翻到那頁“未來爆款”。“陳金寶,你等著……”她低聲嘀咕,
“這次我要讓你連褲衩都輸光!”清晨的陽光透過騎樓斑駁的玻璃窗照進來時,
阮阿鯉已經踩著縫紉機干了三個鐘頭。她嘴里咬著三根大頭針,額前的卷毛被汗水打濕,
黏在腦門上。地上散落著各種碎布頭和彩色絲線,
那條原本平平無奇的闊腿褲正在她手里煥發新生。
"收腰...再加點刺繡..."她嘟囔著,手指靈巧地在褲腰上穿梭。
雜志就攤開在縫紉機旁邊,上面那些未來時尚的圖片被她用紅筆圈得密密麻麻。"阿鯉!
開門!"樓下傳來房東阿婆的拍門聲,"你的水電費拖了半個月了!"阮阿鯉手一抖,
針尖扎進手指。"嘶——"她趕緊把滲血的手指含進嘴里,踮著腳尖跑到窗前,偷偷往下瞄。
房東阿婆正叉著腰站在門口,身后還跟著兩個穿制服的街道辦人員。
"死定了..."她縮回腦袋,眼珠子一轉,抓起剛改好的三條褲子塞進布袋,
又從床底下摸出最后五塊錢。雜志上那頁"深發展股票即將暴漲"的報道在她眼前一閃而過,
但她現在顧不得這個。后窗的鐵欄桿早就松動了。阮阿鯉像條泥鰍一樣鉆出去,
順著水管溜到地面,一溜煙鉆進巷子里。身后傳來房東阿婆的罵聲:"死女包,又跑!
下個月漲你房租!"人民南百貨商場門口永遠是人流最旺的地方。阮阿鯉找了棵榕樹,
把布袋里的褲子一件件掛上去。
她特意把改得最精致的那條掛在最顯眼的位置——收窄的褲腰上繡著幾朵木棉花,
褲腳還縫了圈精致的蕾絲邊。"靚女,這褲子怎么賣?"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人停下腳步。
阮阿鯉眼睛一亮。這女人穿著件真絲襯衫,手腕上戴著塊小金表,一看就是有錢的主。
"二十五一條,全廣州獨此一家!"她挺直腰板,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二十五?
"女人皺眉,"百貨公司里最好的褲子也才二十。""那些都是大路貨!
"阮阿鯉麻利地取下褲子抖開,"您看這腰線,這繡工,香港最新款!下周就要漲價了!
"女人將信將疑地接過褲子比劃。這時一陣香風飄來,
阮阿鯉轉頭看見個穿著米色風衣的貴婦走近。貴婦戴著墨鏡,脖子上系著條絲巾,
走路時高跟鞋咔咔響。"咦?"貴婦突然摘下墨鏡,盯著那條繡花闊腿褲,
"這個款式...是巴黎今年的新設計嗎?"阮阿鯉腦子轉得飛快:"您真有眼光!
這是法國設計師的特別款,
廣州就這幾條..."貴婦的手指輕輕撫過褲腰上的繡花:"這個針腳...是潮繡的手法?
"她突然抬頭,銳利的目光透過阮阿鯉,"你是哪個設計學院的?
""我...我是自學成才。"阮阿鯉硬著頭皮回答,心跳如擂鼓。這貴婦什么來頭?
怎么一眼就看出針法了?貴婦忽然笑了:"有意思。這些我全要了。
"大波浪女人不樂意了:"哎,我先看中的!""我可以出雙倍價錢。"貴婦輕飄飄地說,
從鱷魚皮錢包里抽出三張百元大鈔。阮阿鯉的呼吸都停滯了。三百塊!
她三個月都賺不到這么多!但職業本能讓她強裝鎮定:"這位太太,
做生意要講先來后到...""那就一人一半吧。"貴婦爽快地說,"我只要兩條,
剩下一條給這位小姐。"十分鐘后,阮阿鯉攥著熱乎乎的三百塊錢,感覺像在做夢。
更讓她震驚的是,那貴婦臨走時塞給她一張名片:"我是香港周氏制衣的采購總監,
下個月廣交會,來找我。"她呆呆地看著名片上燙金的"周世昌"三個字,
直到被一陣喧嘩聲驚醒。"就是她!那個賣褲子的!"大波浪女人去而復返,
身后跟著五六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姑娘,"她說還有沒有貨?我們都想要!
"阮阿鯉的嘴角慢慢咧到耳根。她想起床底下那三十多條等著改造的褲子,
又想起雜志上其他還沒實現的"未來爆款",突然覺得喉嚨發干。"有!當然有!
"她聲音發顫,"不過要預定,三天后取貨..."人群頓時炸開了鍋。有人當場掏定金,
有人急著量尺寸,還有個姑娘直接要買她身上穿的那條。阮阿鯉手忙腳亂地應付著,
余光瞥見馬路對面站著個熟悉的身影——陳金寶正陰沉著臉往這邊看。她故意舉起那沓鈔票,
沖他晃了晃。陳金寶的臉色更難看了,轉身就走。"靚女,你叫什么名字啊?
"有個姑娘邊登記邊問。"阮阿鯉。"她昂起頭說,突然覺得自己的名字從沒這么響亮過,
"錦鯉的鯉。"出租屋內,阮阿鯉忙的不可開交,現在里面像個小型制衣廠。
三條長板凳拼成工作臺,上面堆滿了各色布料和絲線。墻角那臺老式縫紉機從早到晚沒停過,
針頭都磨禿了兩個。她嘴里咬著發圈,正把最后一條闊腿褲的褲腳卷邊縫好,
突然聽見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哨聲。"阿鯉!快下來!出事了!"是賣盜版磁帶的阿婆。
阮阿鯉一個激靈,針尖在食指上戳出個血珠。她隨手在褲子上抹了抹,推開窗戶往下看。
阿婆正拼命朝她招手,身后站著幾個穿工商制服的人。"又查暫住證?"她嘟囔著,
隨手抓起枕頭下的雜志塞進灶臺下的煤堆里,這才趿拉著塑料拖鞋跑下樓。"不是查證!
"阿婆一把拽住她胳膊,壓低聲音,"是查走私貨!陳金寶那個冚家鏟舉報你賣境外服裝,
工商所的人要封你的攤!"阮阿鯉腦子嗡的一聲。她那些褲子確實說是"香港新款",
可實際上都是她自己改的..."我...""別我我我了!"阿婆塞給她一個布包,
"你的貨我都收起來了,快走!他們馬上搜到這兒來了!"阮阿鯉接過布包,
摸到里面硬邦邦的幾卷鈔票,是她這幾天攢下的貨款。
她眼眶一熱:"阿婆...""快走啦!從后巷走!"阿婆推了她一把,"記得還我錢啊!
"阮阿鯉貓著腰鉆進巷子,七拐八繞地跑到荔灣湖公園才敢停下來喘氣。
公園長椅上坐著幾個打撲克的老頭,收音機里正放著《萬水千山總是情》。她癱坐在樹蔭下,
布包里的鈔票硌得大腿生疼。"丟那星..."她抹了把汗,突然聽見身后樹叢沙沙響。
回頭一看,陳金寶那個馬仔"四眼明"正鬼鬼祟祟地往這邊張望。
阮阿鯉抄起塊石頭就砸過去:"看什么看!回去告訴你大佬,想搞我?沒門!
"四眼明抱頭鼠竄。阮阿鯉氣得胸口發悶,這個陳金寶,自己賣假包沒事,倒來舉報她?
她咬牙切齒地翻開布包,突然摸到個硬皮本子——是阿婆塞給她的訂貨單。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顧客的姓名、地址和要求的款式,足足有五十多條褲子要交貨。
"死定了..."她眼前發黑。現在出租屋回不去,縫紉機也沒了,拿什么交貨?
湖面吹來的風帶著魚腥味。阮阿鯉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發呆,
突然想起雜志上有一頁被咖啡漬染模糊的內容,
隱約是什么"聲東擊西"的策略...她猛地跳起來,布包里的硬幣叮當亂響。兩小時后,
阮阿鯉出現在沙面島的僑聯招待所門口。她換了身行頭——白襯衫配黑裙子,
頭發用發蠟梳得一絲不茍,鼻梁上還架著副平光眼鏡,活像個文員。招待所大堂的沙發上,
幾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正在喝茶,腳邊堆滿了鼓鼓囊囊的旅行袋。
"請問..."阮阿鯉操著生硬的普通話,"哪位是溫州來的林老板?
"一個滿臉痘坑的男人抬起頭:"我就是。你哪位?"阮阿鯉從公文包里掏出條健美褲,
正是當下最流行的踩腳款:"聽說您在收健美褲?我有一批貨,
香港直供..."林老板眼睛一亮,接過褲子翻看:"多少條?什么價?""三百條,
十五塊。"阮阿鯉推推眼鏡,"但要現金交易。"幾個溫州商人對視一眼,交頭接耳起來。
阮阿鯉手心冒汗,她知道這些倒爺專門在廣交會期間掃貨,再倒賣到內地賺差價。
而她手上根本沒有三百條健美褲——她甚至一條都沒有。"樣品我留下了。"林老板最終說,
"明天上午十點,帶一百條來驗貨。"走出招待所,阮阿鯉腿都軟了。
她拐進巷口的公用電話亭,塞進硬幣撥了個號碼:"喂?阿萍?
是我...你上次說健美褲的批發價多少?...什么?十二?太貴了!...八塊?
...好,先給我來二十條,明天一早送到西門口..."掛掉電話,
她又撥了另一個號碼:"喂?張裁縫?我阿鯉啊...對對,
就是改褲子那個...你那邊有沒有多余的健美褲布料?...有多少要多少!
...今晚就要!"月亮升到頭頂時,阮阿鯉蹲在張裁縫鋪的后院里,就著昏黃的燈泡趕工。
她面前堆著二十多條半成品健美褲,都是最便宜的氨綸布料,針腳歪歪扭扭的。
"這樣不行..."她咬著嘴唇,突然靈機一動,翻出布包里的訂貨單。那些闊腿褲顧客里,
有個在兒童公園對面開縫紉鋪的劉阿姨...凌晨三點,阮阿鯉敲響了劉阿姨的鋪面。
開門的女人睡眼惺忪,看清來人后立刻清醒了:"阿鯉?我的褲子做好了?
""劉阿姨..."阮阿鯉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幫我個忙,
這些健美褲今晚必須趕出來...作為交換,您的闊腿褲我免費升級,加珍珠紐扣!
"天蒙蒙亮時,阮阿鯉拖著兩個大編織袋來到沙面島。
袋子里是連夜趕制的三十條健美褲——離一百條還差得遠,但她已經想好對策。"就這些?
"林老板皺眉翻看袋子,"不是說好一百條嗎?""其他貨在倉庫。"阮阿鯉面不改色,
"您先驗這批,滿意的話下午再交易。"林老板抖開一條褲子,
突然臉色一變:"這針腳...怎么像手工的?""特別定制款嘛。"阮阿鯉強裝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