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下雨天,尤其是上海的梅雨季,濕漉漉的,黏糊糊的,像我怎么也甩不掉的絕望。
弟弟小遠的住院通知書就壓在枕頭底下,薄薄一張紙,卻有千斤重。
我每天在“慢時光”咖啡館和醫院之間兩點一線,像個上了發條卻快沒電的玩偶?!澳钅?,
今天臉色不大好啊,是不是又沒睡好?”王阿姨端著她的保溫杯,照例在我開店前就到了。
她是退休教師,也是咖啡館的熟客,嗓門大,心腸熱。我勉強擠出個笑:“沒事王阿姨,
老樣子。”正說著,咖啡館的門被推開,風鈴叮鈴作響。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走了進來,
頭發微濕,傘骨還在滴水。他看起來二十七八,干凈清爽,
和這間充滿陳舊木香的老店有些格格不入。他先是禮貌地朝我和王阿姨笑了笑,
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傘尖的水珠滴到了地板上,
洇開一小灘水漬。“那個……能教我拉個星星嗎?”我愣住了。星星?這種要求,
還是第一次?!袄??”我確認道。他用力點頭,眼睛亮亮的:“對,就是咖啡上面的那個,
星星圖案的?!蓖醢⒁淘谝慌脏坂托α耍骸靶』镒樱钅畹睦ㄊ且唤^,
不過學這個可是個細致活?!蔽掖蛄恐幌袷莻€會對手工活感興趣的人,
倒像是個寫字樓里敲代碼的。但他的眼神很認真,甚至帶著點懇切?!靶?,
你點杯拿鐵或者卡布奇諾,我教你?!狈凑@會兒店里也沒別的客人。
他立刻點了杯卡布奇諾,我打好奶泡,開始示范。他湊得很近,
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雨水和洗衣液混合的味道。他學得很笨拙,手抖得厲害,
第一杯直接成了個不成形的奶坨?!澳憧?,手腕要穩,融合的時候要慢……”我放慢了動作,
盡量把細節講清楚。我注意到,每當我講解某個關鍵點時,他都會下意識地輕微揉一下后頸,
像是有些緊張。而輪到他自己嘗試時,又會抿緊嘴唇,一臉嚴肅,仿佛在攻克什么世紀難題。
這副認真的模樣,讓我心里那塊因為小遠病情而緊繃的弦,稍微松動了那么一絲。這年頭,
還有人愿意花時間學這種華而不實的小玩意兒。他一連毀了三杯牛奶,
臉上終于露出了懊惱的神色:“我是不是很笨?”“第一次都這樣?!蔽野参克?/p>
其實心里想的是,你確實沒什么天賦?!澳愕目ú计嬷Z拉花比星冰樂甜?!彼蝗幻俺鲆痪?。
我一怔,沒明白他的邏輯。他嘿嘿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我是林宇,在附近上班。
”“蘇念。”我淡淡的回應他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林宇就在吧臺前跟我耗著,我做咖啡,
他就在旁邊看著,偶爾還主動幫我把用過的杯子收到水槽。起初我有些不習慣,
但他的眼神很干凈,沒有半點令人不適的打量,只是純粹的好奇和專注?雨漸漸停了,
陽光從云層里擠出來,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宇終于準備走了,
他付了所有練習用掉的咖啡錢,還多給了一些,說是學費?!拔疫€會再來練習的。
”他站在門口,回頭對我說,白襯衫被陽光照得有些晃眼。我點點頭,沒當真。
這種一時興起的客人我見多了。他卻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便利貼和一支筆,刷刷寫了幾個字遞給我:“如果需要幫忙的話,
請隨時聯系我。”便利貼上畫著一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是一串電話號碼。
因為他手心有汗,星星旁邊還沾上了一小塊模糊的咖啡漬。我捏著那張薄薄的紙,
看著他推門離去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一種久違的、陌生的情緒在胸腔里慢慢發酵。是感動嗎?或許吧。但更多的是警惕。
我怕自己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會因為這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而潰不成軍。
我不能給任何人添麻煩,尤其是現在。幾天后的某個下午,
消毒水的氣味依然固執地盤旋在鼻腔。我坐在醫院小遠病床邊的硬椅子上,
看著他因為化療而愈發蒼白的小臉,心里一陣陣發緊,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
小家伙倒是比我堅強,還咧著嘴安慰我:“姐姐,我不疼,真的。
”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打破了病房里壓抑的安靜。我摸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劃開了接聽鍵,壓低聲音:“喂,你好?”“蘇念嗎?我是林宇。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帶熟悉,又有些清朗的男聲。我愣了愣,林宇?
那個在咖啡館學拉花的軟件工程師?他怎么會有我的電話?哦,對了,他給過我一張便利貼。
“嗯,是我,有事嗎?”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拔摇衣犝f了小遠的情況。
”林宇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我有個朋友是瑞金醫院的,我想,也許能幫上點什么忙。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知道小遠的?是……是聽咖啡館的熟客說的嗎?
一種被窺探隱私的不適感掠過心頭,但更多的是一種復雜的情緒,
混雜著些許意外和一絲幾乎被我忽略的感激?!爸x謝你,林宇,”我深吸一口氣,
“但我們能應付。”我的聲音有些干澀,自尊心像一道無形的墻,
讓我本能地拒絕外界的援手,尤其是這種帶著些許不明朗意味的善意。我不想欠任何人情,
尤其是在小遠這件事上。“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他似乎有些著急解釋,“就是覺得,
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你別多想?!薄罢娴牟挥昧?,謝謝你的好意?!蔽以俅瓮窬埽Z氣堅決。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他輕輕“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我捏著手機,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知道他是好意,可我真的怕了。怕希望,怕失望,
更怕自己會依賴上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暖。然而,林宇并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放棄。從那天起,
他成了咖啡館的常客,比之前更頻繁。他不再只是坐在吧臺前看我做咖啡,
而是會挑小遠可能來店里找我的時間點出現。他會帶一些小玩意兒,比如橘子味的棒棒糖,
說是給小遠補充維生素C?;蛘呤且恍┗ɑňG綠的兒童繪本,
他說男孩子也需要培養藝術細胞。小遠很喜歡他,每次他來,都會“林宇哥哥,
林宇哥哥”地叫個不停。林宇總是笑瞇瞇地摸摸他的頭,
然后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些小驚喜??粗麄円淮笠恍愒谝黄鹂蠢L本,
或者討論奧特曼哪個更厲害,我緊繃的心弦,似乎又松動了一點點。有一次,
小遠剛做完化療,沒什么胃口,整個人懨懨的。我急得團團轉,不知道該給他吃什么。
林宇正好過來,看到小遠的樣子,皺了皺眉,然后對我說:“小遠這種情況,
可以試試南瓜粥或者清淡的魚肉,好消化,也能補充點營養。千萬別給他吃太油膩的。
”我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你怎么……”林宇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媽以前身體不好,
我查過一些資料。”那一刻,我看著他干凈的側臉,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暖流。這個人,
好像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種一時興起、玩票性質的關心。日子一天天過去,
咖啡館的生意不好不壞,小遠的病情時好時壞。而林宇,就像一顆固執的星星,
總在我抬頭就能看見的地方,發出微弱卻持續的光。某個周五,我值夜班,
打烊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拖著疲憊的身體鎖好店門,一轉身,
卻看到一個人影站在不遠處的路燈下?;椟S的燈光拉長了他的影子,是林宇。
“你怎么在這兒?”我有些錯愕。他看到我,松了口氣的樣子,走過來說:“看你這么晚,
不放心,等你下班?!蔽业男拿偷匾惶还蔁崃髦睕_眼眶。原來,
這幾天我隱約感覺下班時總有人影晃動,不是我的錯覺。他竟然已經這樣等了好幾個晚上了?
“我……”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是道謝,還是推開?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便利貼遞給我,又是那種皺巴巴的便利貼。
“這是我畫的第一顆星星,”他指著上面一個更加歪歪扭扭,幾乎看不出是星星的圖案,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雖然有點丑,但希望能給你帶來一點安慰。
”看著那顆丑萌的“星星”,還有他臉上真誠又帶著點傻氣的笑容,我終于忍不住,
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些天積壓在心里的沉重,
仿佛被這顆不成形的星星輕輕戳破了一個小口,透出了一絲光亮。我接過那張便利貼,
指尖觸碰到他微涼的指尖,迅速收了回來?!爸x謝你,林宇。”我說,聲音有些沙啞,
但不再是全然的抗拒。林宇嘿嘿一笑,露出那兩顆熟悉的小虎牙:“不客氣。
早點回去休息吧?!蔽尹c點頭,轉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林宇還站在路燈下,身影在夜色里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異常堅定。
那張畫著歪歪扭扭星星的便利貼,和他之前給我的那張一起,被我夾進了日記本里。
那晚之后,林宇依舊每天準時出現在咖啡館。只是他手里的咖啡,換成了熱騰騰的豆漿,
不加糖,正好是我習慣的口味。“早上喝豆漿養胃?!彼讯節{遞給我,
依舊是那副清爽干凈的樣子,好像昨晚在路燈下等我的人不是他一樣。王阿姨看在眼里,
臉上的褶子笑得更深了:“小蘇啊,我看這小伙子不錯,比那些嘴上抹蜜的小年輕靠譜多了。
”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我和林宇湊到一塊兒,比如讓我教他怎么清理咖啡機,
或者在我忙不過來的時候,指揮林宇幫我遞個杯子、擦個桌子。林宇倒也不推辭,
樂呵呵地照做,只是動作總有些笨拙,偶爾還會打翻糖罐,
惹得王阿姨又是一陣“哎喲喂”的數落,他則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撓頭。我看著他們,
心里那股莫名的暖流,好像又壯大了一些。有一天下午,店里客人不多,
我正準備去后廚理貨,路過林宇常坐的角落,無意間瞥見他的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著。
不是游戲,也不是電影,而是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代碼。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只是那屏幕中央彈出的一個模擬窗口,標題是“念念咖啡館點單系統V1.0”,
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我湊近了些。界面很簡潔,但功能卻很貼心,
甚至還有一個“店長推薦”欄,
上面赫然寫著:“今日推薦:給辛勤的咖啡師蘇念一杯熱可可?!蔽彝驴?,
發現這行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備注:當蘇念連續工作超過四小時,
此條推薦將自動置頂并高亮。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的,又有點甜。
這個理工男,表達關心的方式也這么……硬核。我悄悄退開,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只是那天下午,我給自己沖了杯熱可可,破天荒地加了雙份糖。林宇對咖啡的執念,
好像比我還深。他依舊雷打不動地每天點一杯卡布奇諾,然后纏著我教他拉花。結果嘛,
不言而喻。他手里的奶泡不是太厚就是太薄,圖案更是慘不忍睹,別說星星了,
有時候連個圓形都拉不完整?!疤熨x不夠,勤奮來湊?!彼故呛敛粴怵H,
每次失敗都嘿嘿一笑,然后把那杯“抽象派大作”一口悶掉。我嘴上吐槽他浪費牛奶,
背地里卻偷偷把他那些失敗的“星星”,如果那些歪歪扭扭的圖案能稱之為星星的話,
用手機拍下來。后來,我干脆找了個小盒子,
把他畫在便利貼上、以及偶爾他心血來潮用咖啡漬在餐巾紙上畫的那些“星星”,
都一一收集起來,藏在柜臺下面的抽屜里。對我來說,這些不成形的圖案,
比任何嬌艷的玫瑰都來得珍貴。日子在豆漿的溫度和咖啡的香氣里悄悄滑過。某個周末,
林宇約我,“蘇念,今天天氣不錯,一起去公園走走?”我看著他眼里的期待,
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小遠最近情況穩定,醫生說可以適當放松一下。公園里人不多,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暖洋洋的。我們沿著湖邊慢慢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大多時候是他在說,說他工作上的趣事,說他小時候的糗事,我安靜地聽著,
偶爾應和一兩句。氣氛很好,好到我幾乎忘記了生活的沉重。走到一座小橋上,
林宇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認真地看著我。“蘇念,”他深吸一口氣,
眼神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鄭重,“其實,
我一直想告訴你一件事……”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屏住了呼吸,等待著他的下文。就在這時,
“嗚……嗚……”一陣尖銳刺耳的救護車鳴笛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份寧靜。林宇眉頭一皺,
迅速循聲望去。不遠處,一位晨練的老奶奶捂著胸口,臉色蒼白地倒在了地上?!安缓?!
”他丟下一句話,立刻朝老奶奶跑去。我愣了一下,也趕緊跟了上去。林宇的反應快得驚人,
他一邊疏散圍觀人群,保持空氣流通,一邊有條不紊地檢查老奶奶的情況,
同時撥打了急救電話,清晰準確地報出了地址和病情。林宇的聲音沉穩冷靜,
和平時那個在我面前有些傻氣、有些笨拙的軟件工程師判若兩人。救護車很快趕到,
醫護人員進行急救后,將老奶奶抬上了車。林宇又跟家屬簡單交代了幾句,直到救護車遠去,
他才松了口氣,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拔艺J識那位奶奶,”他轉過頭,對我解釋道,
“小時候我媽身體不好,經常住院,是這位獨居的陳奶奶時常照顧我,給我送飯。”原來,
他查過的那些醫學資料,不僅僅是為了我弟弟。原來,
他那些看似笨拙卻總能恰到好處的關心,并非憑空而來。我看著他被汗水浸濕的額發,
和他臉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焦急,心里某個地方,徹底塌陷了。這個人,
好像比我想象中還要好。只是,這樣好的他,我真的有資格嗎?從公園回來后,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那句被救護車聲打斷的話,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
在我心里漾開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林宇這個人,好像總有辦法讓我平靜下來的生活,
重新波濤洶涌。第二天我頂著淡淡的黑眼圈去咖啡館,早高峰剛過,店里人不多。
我機械地擦著吧臺,心里盤算著小遠的營養費還差多少,下個月的房租,
還有那筆永遠填不滿的醫藥費?!疤K念。”熟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抬頭,
林宇穿著干凈的格子襯衫,手里拎著個紙袋,笑容一如既往地溫暖。他把紙袋放在吧臺上,
推到我面前:“豆漿,還是熱的?!蔽尹c點頭,說了聲“謝謝”,低頭繼續擦杯子。
不是我冷淡,是我怕一開口,那些翻涌的情緒就會泄露出來。他似乎也不在意我的沉默,
從口袋里摸出一張名片,輕輕放在我手邊:“這是陳醫生,兒童血液科的專家,
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你看看什么時候方便帶小遠過去?!蔽彝O铝耸种械膭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