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從未想過,那一眼便是萬年。那日宮中設宴,父親作為鎮國將軍,自然在受邀之列。
而我,柳如絮,柳將軍的獨女,也被母親精心打扮,推到了眾人面前。“絮兒,
今日三皇子也會出席,你定要好好表現。“母親替我整理著裙裾,
眼中閃爍著我看不懂的光芒。我垂眸不語,只是輕輕點頭。十六年來,
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合——被展示,被評價,如同一件待價而沽的珍寶。
宴席設在御花園的聽雨軒,初夏的風裹挾著荷香,卻吹不散我心中的煩悶。我坐在席間,
聽著周圍貴女們刻意壓低的談笑聲,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角落里的樂師吸引。
他抱著一把烏木琵琶,指尖輕撥,一曲《春江花月夜》便如清泉般流淌而出。
與其他樂師不同,他并未穿著統一的青色樂服,而是一襲素白長衫,襯得他愈發清瘦挺拔。
“那是沈墨,禮部新招的樂師。“身旁的趙家小姐見我出神,低聲解釋道,
“聽說本是書香門第出身,可惜家道中落...“我微微頷首,目光卻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他的手指修長,撥弦時骨節分明,仿佛不是在演奏樂器,而是在撫摸情人的發絲。
當最后一個音符落下,他似有所感,抬眸與我對視。那一瞬,我仿佛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柳小姐。“三皇子不知何時已站在我面前,擋住了我的視線,“聽聞小姐琴藝精湛,
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聆聽?“我勉強收回心神,起身行禮:“殿下謬贊了,
如絮不過是略通皮毛。““柳小姐過謙了。“三皇子笑容溫和,卻讓我感到一陣不適,
“不如與沈樂師合奏一曲如何?“我抬眼望去,沈墨已抱著琵琶走來,眼中似有星辰閃爍。
“不知小姐想奏何曲?“他聲音低沉,如他手中的琵琶弦音。“《鳳求凰》可好?
“我聽見自己說。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笑意:“正合我意。
“當我的指尖觸上琴弦,他的琵琶聲隨即跟上,竟如多年知音般默契。
我彈的是母親教我的古琴,七弦震顫間,仿佛訴說著我無法言明的心事。而他,
則以琵琶相和,時而激昂,時而纏綿。一曲終了,滿座寂靜,繼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三皇子的臉色卻不太好看。“柳小姐與沈樂師倒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他意味深長地說。我垂首不語,卻感到沈墨的目光如羽毛般輕輕拂過我的臉頰。
宴會結束后,我借口賞荷,獨自在御花園徘徊。月色如水,荷花在微風中搖曳,
我卻在想著那雙撥動琴弦的手,和那雙盛滿星光的眼睛。“小姐可是迷路了?
“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身,看見沈墨抱琴而立,月光為他鍍上一層銀邊。
“沈樂師怎會在此?“我心跳加速,卻強作鎮定。“每日此時,我都會在此練琴。
“他走近幾步,“今日得與小姐合奏,實乃三生有幸。“我抿唇一笑:“樂師過謙了。
您的琵琶...令人難忘。“他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神色:“小姐可知《鳳求凰》的典故?
““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我輕聲答道,臉頰微熱。“卓文君不惜拋卻富貴,
隨相如當壚賣酒。“他凝視著我,“小姐以為,值否?“我怔住了。這個問題太過大膽,
卻又直擊我心。值否?為一段情,舍一身榮華?“若真心相許,何談值否?“我聽見自己說。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如暗夜中的星辰。我們相對而立,月光將兩個影子拉得很長,
幾乎交疊在一起。“小姐!“遠處傳來丫鬟的呼喚,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咒。“我該回去了。
“我后退一步,卻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這是家傳之物...贈予知音。“他接過玉佩,
指尖與我相觸,如電流般的感覺讓我渾身一顫。“明日此時,我在此等小姐。“他低聲道。
我沒有回答,轉身離去,心中卻已有了答案。然而命運弄人。第二日,父親將我喚到書房,
面色陰沉。“你與那樂師是怎么回事?“他劈頭蓋臉地問道。
我心頭一跳:“女兒不知父親何意。““三皇子今早向我提親了。“父親冷冷道,
“這本是好事,但他提到昨日你與那沈墨眉來眼去,讓他顏面盡失!
“我咬住下唇:“女兒與沈樂師只是合奏一曲,并無他意。““最好如此。“父親拍案而起,
“那沈墨是罪臣之子,若非精通音律,連入宮的資格都沒有!你是什么身份?
怎能與他有瓜葛?“罪臣之子?我愣住了。難怪他眼中總有化不開的憂郁。“父親,
女兒...““不必多言!“父親打斷我,“三日后,三皇子會來府上做客,你好好準備。
若再讓我聽到什么風言風語...“他沒有說完,但眼中的警告已足夠明顯。那夜,
我輾轉難眠。窗外月光依舊,我卻無法赴約。我想象著沈墨在御花園等待的身影,心如刀絞。
三日后,三皇子如約而至。他彬彬有禮,談吐不凡,卻讓我感到窒息。宴席間,我借口透氣,
來到后院的荷花池邊。“小姐可是在思念什么人?“我猛地轉身,沈墨竟站在假山后,
眼中滿是疲憊與思念。“你怎么在這里?“我驚呼,隨即壓低聲音,“太危險了!
父親若發現...““我買通了門房。“他苦笑,“三日不見小姐赴約,
我擔心...“我眼眶發熱:“父親知道了我們的事。他...他不同意。
““因為我出身低微?“他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不僅如此。“我搖頭,
“他說你是...罪臣之子。“他身體一僵,隨即苦笑:“原來如此。
家父確實因直言進諫被貶,病逝途中...我因精通音律,才得以在禮部謀職。
“我上前一步,不顧一切地握住他的手:“我不在乎這些。““但我在乎。
“他反握住我的手,“我不能連累小姐。今日來,只是想告訴小姐...沈墨此生,
只認小姐一人。“我淚如雨下,正欲開口,卻聽見腳步聲由遠及近。“快走!“我推他,
“被發現就完了!“他深深看我一眼,翻墻而去。我匆忙擦干眼淚,轉身迎上尋來的丫鬟。
“小姐,殿下在找您。“我強顏歡笑:“這就回去。“接下來的日子如同煎熬。
父親派人日夜看守,我連院門都出不去。三皇子幾乎每日都來,而我,只能機械地應付著。
直到一個月后,邊境突發戰事,父親奉命出征。臨行前,他將我托付給三皇子“照看“。
“為父此去兇險。“他難得流露出溫情,“若有不測...三皇子會照顧你。
“我跪地送別父親,心中卻盤算著如何聯系沈墨。
然而三皇子派來的侍衛將府邸圍得水泄不通,連我的貼身丫鬟都被換成了他的人。
就在我絕望之際,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那夜,我正在房中發呆,
窗外突然傳來輕微的敲擊聲。我推開窗戶,沈墨竟攀著樹枝躍了進來!“你瘋了!
“我壓低聲音,“外面全是侍衛!““我不能再等了。“他眼中滿是決絕,“戰事吃緊,
三皇子三日后就要帶你離開京城。今晚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我心跳如雷:“你要帶我...私奔?““若小姐愿意。“他單膝跪地,“沈墨雖貧,
但此生定不負小姐。“我看著他堅定的眼神,突然明白了卓文君的選擇。有些事,
不必問值否,只問心。“等我片刻。“我轉身,只帶了幾件貼身衣物和母親留給我的首飾。
我們順著后院一棵老槐樹翻出圍墻,卻在落地時被巡邏的侍衛發現。“什么人!“侍衛大喝。
沈墨一把拉住我的手:“跑!“我們狂奔在夜色中,身后追兵的火把如一條火龍。
沈墨對京城巷道極為熟悉,帶著我七拐八繞,終于甩開了大部分追兵。
然而就在我們即將出城時,一支箭破空而來。“小心!“沈墨猛地將我推開,
箭矢深深扎入他的肩膀。“沈墨!“我扶住踉蹌的他,觸手一片濕熱。
“沒事...“他咬牙拔箭,“前面有座破廟,我們先躲一躲。“破廟中,
我撕下裙擺為他包扎。月光從殘破的屋頂漏下,照在他蒼白的臉上。“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哽咽道,“你本可以...““可以什么?“他虛弱地笑了,“看著你嫁給不愛的人?
我做不到。“我淚如雨下:“可你現在...““噓。“他抬手輕撫我的臉,“聽我說。
若我此次...難逃一劫,你拿著我的玉佩去江南,找我師父...““不!“我打斷他,
“你不會有事!我們一起去江南,你教我琵琶,
我為你煮茶...就像...就像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他笑了,眼中卻含著淚:“好。
不過...我可不會讓你當壚賣酒。“我破涕為笑,俯身抱住他。那一刻,
我明白了什么是生死相許。不知是上天垂憐,還是追兵放棄了搜尋,我們竟平安度過了那夜。
第二天黎明,沈墨的傷勢稍穩,我們便換了裝束,混在出城的人群中離開了京城。三個月后,
我們輾轉來到江南一個小鎮。沈墨的師父收留了我們,而我變賣了首飾,
開了一家小小的繡莊。偶爾,夜深人靜時,我會想起京城的生活,想起父親和三皇子。
但每當我看到燭光下沈墨專注調弦的側臉,那些回憶便如煙云般消散了。一年后,
我們收到消息:父親平安歸來,而三皇子...竟主動取消了婚約。“他說,強扭的瓜不甜。
“送信人轉述道,“還讓我帶句話給沈樂師:'好好待她,否則我饒不了你。'“沈墨大笑,
隨即鄭重地向京城方向行了一禮。那夜,他在院中為我彈奏《鳳求凰》,而我以琴相和。
月光依舊,人如初見。世人皆道卓文君癡,卻不知情到深處,癡便是智。
我拋卻了將軍府的榮華,換來了與知音人相守的平淡歲月。值否?
看他在晨光中為我畫眉的樣子,答案不言自明。江南的雨,總是來得突然。
我正在繡架前趕制一件嫁衣,金線在紅綢上蜿蜒出鳳凰的輪廓。窗外雨聲漸密,打在青瓦上,
如沈墨指下的輪指音。“夫人,該歇歇了。
“青杏——我在江南收的小丫頭——端著一盞熱茶進來,“這雨怕是要下到天黑呢。
“我揉了揉酸脹的脖頸,接過茶盞。茶是沈墨最愛的碧螺春,清香中帶著一絲甘甜。轉眼間,
我們離開京城已近兩年。從最初的惶惶不可終日,到現在能安然飲一杯清茶,其中的艱辛,
只有我們自己知曉。“先生回來了嗎?“我望向窗外朦朧的雨幕。“還沒呢。“青杏搖頭,
“私塾那邊今日有學生考核,怕是耽擱了。“我點點頭。沈墨在鎮上的私塾教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