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沈墨,大周宮廷中最年輕的御用畫師。那年春日,我第一次見到她,
在御花園的梨花樹下。“姑娘,請留步。“我本不該開口。宮廷畫師只需安靜作畫,
不該與任何貴女有過多交集。但那一刻,我手中的畫筆懸在半空,
墨汁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片深色,而我渾然不覺。她轉過身來,
素白的衣裙與紛揚的梨花幾乎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睛——明亮如星,
卻又藏著深不見底的憂郁。“畫師有何指教?“她的聲音很輕,像春日里最細的那縷風。
我這才驚覺自己的唐突,慌忙放下畫筆行禮:“在下冒昧。只是姑娘站在梨花下的姿態,
實在...實在適合入畫。“她微微蹙眉,目光落在我被墨汁污損的畫紙上:“畫師的畫,
毀了。““無妨。“我急忙道,“若能得姑娘應允,在下愿重新作一幅。“她沉默片刻,
忽然問:“你畫過多少宮中女子?“這問題來得突兀。我老實回答:“自入宮三載,
畫過皇后娘娘、各宮嬪妃及貴女,約二十余人。““那她們在你眼中,是活生生的人,
還是只是...畫上的顏色?“她的聲音更輕了,卻像一把小刀,
精準地刺中我從未思考過的問題。我怔住了。是啊,三年來,我畫過那么多美麗的面孔,
卻從未真正看清過任何一張臉。她們只是任務,是必須完美呈現的畫像,
是宮廷需要的端莊與美麗。“姑娘此言,令在下慚愧。“我真誠地說,“若姑娘不棄,
在下愿以全新的眼與心,為姑娘作畫。“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唇角微揚:“好。
明日此時,我再來。“她沒有告訴我她的名字,轉身離去時,裙裾掃過滿地落花,
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我呆立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曲折的回廊盡頭。第二日,
我早早等在原地,準備了最好的顏料和宣紙。她如約而至,這次換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
發間只簪一支白玉簪,素凈得不像宮中女子。“姑娘如何稱呼?“我一邊調色一邊問。
她猶豫了一下:“叫我明蘭吧。““明蘭姑娘。“我輕聲念著這個名字,筆尖蘸了淡青,
在紙上勾勒出她的輪廓,“姑娘不是宮中之人?““何以見得?““宮中女子,
不會穿這樣素凈的衣裳,也不會...“我頓了頓,“有這樣自由的眼神。“她笑了,
那笑容如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畫師好眼力。我是楚將軍之女,上月才隨父親入宮。
“楚將軍!我手一抖,差點畫歪了線。楚將軍是當朝重臣,手握兵權,傳聞與太子交好。
難怪她能自由出入御花園。“畫師怕了?“她敏銳地察覺了我的異樣。“非也。
“我穩了穩心神,“只是驚訝于姑娘的身份。““身份...“她低聲重復這個詞,
眼中閃過一絲苦澀,“有時候,身份是最沉重的枷鎖。“我沒有追問。畫筆在紙上輕輕滑動,
捕捉她眉宇間那一抹轉瞬即逝的憂郁。這一次,我不再只是畫一張美麗的臉,
而是試圖畫出她眼中的故事。“畫師為何入宮?“她忽然問。“家父曾是先皇的畫師,
我自幼習畫,后來...“我停下筆,想起那個雨天,父親被逐出宮門的背影,
“后來父親病逝,我承其衣缽,得蒙圣恩入宮。““你喜歡這里嗎?“這問題太直接,
也太危險。我謹慎地回答:“能為皇家作畫,是在下的榮幸。““呵。“她輕笑一聲,
“好一個標準答案。畫師可知,你此刻的眼神,與方才說'榮幸'時的語氣,判若兩人?
“我啞然。她竟如此敏銳。“我不喜歡這里。“她直視我的眼睛,聲音輕卻堅定,
“這宮墻太高,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心跳加速,
這樣大逆不道的話若被旁人聽去...我環顧四周,確認無人,才低聲道:“明蘭姑娘,
慎言。““你怕了?“她眼中閃過一絲失望,“我還以為,能看穿人心的畫師,會有所不同。
“我放下畫筆,直視她的眼睛:“在下只是擔心姑娘。宮中耳目眾多...““我知道。
“她打斷我,“但我厭倦了偽裝。父親要我嫁給太子,做未來的皇后,
可我...“她的聲音哽住了。我震驚地看著她。太子未婚妻!
這身份遠比將軍之女更令人忌憚。我該立刻告退,遠離這是非,但她的眼神像有魔力,
讓我無法移開視線。“明蘭姑娘,若你不愿...““不愿又如何?“她苦笑,
“楚家滿門的性命,都系于此。父親說,這是榮耀,是...“她忽然停住,
警覺地看向遠處,“有人來了。“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隊宮女正朝這邊走來。
明蘭迅速站起身,恢復了那端莊疏離的姿態。“畫師,明日此時,我會來看完成的畫作。
“她的聲音又變回了最初的冷淡,仿佛方才的傾訴從未發生。我目送她離去,
心中翻涌著復雜的情緒。那晚,我在燈下細細描繪她的眉眼,
每一筆都傾注了前所未有的專注。畫中的她站在梨花雨中,眼神憂郁而倔強,
唇角卻含著一絲幾不可見的笑意。次日,她如約而至。看到完成的畫作時,
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震驚。“這...這是我?“她輕聲問。“是在下眼中的明蘭姑娘。
“我答道。她久久凝視著畫作,忽然抬頭看我:“你畫出了我自己都沒看清的東西。
““畫師之責,便是看見表象之下的真實。“我輕聲說。她眼中泛起水光:“謝謝你,
沈畫師。“這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的心像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自那日起,
明蘭常來御花園看我作畫。有時帶一本詩集,有時帶些點心,我們談詩論畫,
偶爾也聊些宮外的趣事。她告訴我她自幼隨父親駐守邊關,見過大漠孤煙,
長河落日;我則給她講江南的煙雨樓臺,小橋流水。一個月后的黃昏,她匆匆而來,
眼中帶著我從未見過的慌亂。“父親被誣謀反,全家被軟禁在宮中。“她聲音顫抖,
“太子說,只要我答應婚事,便保楚家無恙。
“我手中的畫筆掉落在地:“怎么會...““我不信父親會謀反。“她抓住我的衣袖,
指節發白,“沈墨,幫幫我。“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如此失態,
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她指尖的溫度。我該保持距離,該明哲保身,但看著她絕望的眼神,
我聽見自己說:“我能做什么?““查清真相。“她咬著唇,“你是畫師,能自由出入各處,
或許...“我明白她的意思。這是玩火,稍有不慎便會萬劫不復。但那一刻,
我竟毫不猶豫地點頭:“好。“她的眼淚終于落下:“為什么愿意幫我?“我抬手,
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痕:“因為那日你問我,畫中人是顏色還是活生生的人。從那時起,
我便再也無法將你只當作畫上的顏色了。“她的眼中閃過一絲我讀不懂的情緒,
隨即踮起腳尖,在我耳邊輕聲道:“明夜子時,藏書閣見。“接下來的日子,
我借著為各宮作畫的機會,暗中查探消息。宮中暗流涌動,太子與二皇子明爭暗斗,
楚將軍不過是權力游戲中的一枚棋子。子時的藏書閣陰冷昏暗。明蘭披著黑色斗篷,
在月光下如同一抹幽魂。“有發現嗎?“她急切地問。我搖頭:“暫時沒有確鑿證據,
但...“我猶豫了一下,“我聽到一些傳聞,關于太子與邊關將領的秘密往來。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你是說...““我不確定。“我急忙道,“需要更多證據。
“她忽然抓住我的手:“沈墨,若事情敗露...““我不會讓你有事。“我反握住她的手,
感受到她的顫抖,“明蘭,相信我。“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緩緩點頭。那一刻,
我們之間有什么悄然改變了。日子在緊張與期待中流逝。我們在人前保持距離,
卻在每個可能的隱秘時刻相見。我教她繪畫技巧,她則告訴我宮中的各種消息。
有時她會在畫紙上留下幾句詩,我則回以一幅小像。這些小小的秘密,成了黑暗中的光亮。
直到那個雨天,太子帶著侍衛闖入我的畫室。“沈畫師好雅興。
“太子冷笑地看著桌上未完成的明蘭畫像,“不知楚小姐可知,她的畫像被如此私藏?
“我強自鎮定:“回殿下,此畫是明蘭姑娘囑托所繪。““是嗎?“太子拿起畫作,
眼中閃過一絲陰狠,“那這些呢?“侍衛呈上我與明蘭往來的詩畫。
我的心沉到谷底——我們被發現了。“沈墨,你可知私通未來太子妃是何罪?“太子俯身,
在我耳邊輕聲道,“不過,若你愿意指認楚將軍謀反,本宮或可饒你一命。“我抬頭看他,
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殿下陷害楚將軍?“太子的笑容消失了:“帶走。“我被押入大牢,
嚴刑拷打。他們要我承認與明蘭有私情,并指認楚將軍謀反。我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第三日,牢門打開,明蘭站在門口,臉色慘白。“沈墨...“她的聲音破碎不堪。
我掙扎著起身:“明蘭,你怎么...““我答應他了。“她跪在我面前,
淚水滴落在我的血衣上,“嫁給太子,換你和父親的自由。““不!“我抓住她的手,
“你不能...““別無選擇。“她擦去眼淚,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
“這是我最后能給你的。“侍衛將她拉走時,絲帕落在我掌心。上面繡著一枝墨蘭,
還有一行小字:“縱被無情棄,不能羞。“我攥緊絲帕,心如刀絞。那夜,我越獄而出,
帶著收集的證據直奔皇帝寢宮...牢房的石墻滲著水珠,在陰暗中泛著青光。
我蜷縮在角落,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間的劇痛。太子的侍衛下手極狠,三根肋骨怕是斷了,
左手兩根手指以古怪的角度扭曲著——他們特意沒傷我右手,畢竟畫師要靠這只手吃飯。
“沈墨,你骨頭倒是硬。“太子周景睿的聲音從牢門外傳來,我勉強抬頭,
看見他一身明黃錦袍站在鐵欄外,與這陰暗潮濕的地牢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著那方絲帕,
正是明蘭留給我的。“殿下何必為難一個畫師。“我聲音嘶啞,喉嚨里滿是血腥味。
周景睿輕笑一聲,示意獄卒打開牢門。他踱步進來,華貴的靴子踩在骯臟的稻草上,
蹲下身與我平視:“本宮一直很好奇,一個小小的畫師,憑什么讓明蘭另眼相待?
“我沉默不語。說什么都是錯。“她今早跪在本宮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太子用絲帕輕輕擦拭他纖長的手指,仿佛碰了什么臟東西,“你猜她求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縮,明蘭那樣驕傲的人,竟為了我下跪...“她求本宮饒你一命。
“太子忽然湊近,身上龍涎香的氣味熏得我作嘔,“條件是——她心甘情愿做本宮的太子妃。
“我猛地抬頭,眼前一陣發黑:“殿下!
明蘭姑娘她...““噓——“太子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眼中閃爍著惡意的光芒,
“別急著感動。本宮答應了,不過有個條件。“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紙,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那是一份供詞,上面詳細“記載“了楚將軍如何密謀造反,而我作為同謀的“證詞“。
“簽了它,你活;不簽...“太子微微一笑,“明蘭還是會嫁給我,而你,會死得很痛苦。
“我盯著那份供詞,字字誅心。簽了,楚家滿門抄斬;不簽,明蘭一生盡毀。
“殿下為何非要置楚將軍于死地?“我強忍疼痛問道。太子眼神一凜:“你知道了什么?
““只是猜測。“我苦笑,“邊關將領與太子的密信,
不小心夾在了送來的畫軸中...“太子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
一把掐住我的喉嚨:“你看了?“我呼吸困難,
卻還是擠出一句話:“只看了一眼...殿下與北狄的盟約...““找死!
“他猛地松開手,我重重摔在地上,咳出一口血來。太子起身,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看來你非死不可了。““殿下殺了我,就不怕明蘭姑娘恨你一世?
“我喘息著說。太子冷笑:“恨?等她成了本宮的人,生兒育女,哪還記得你這個小畫師?
“他轉身向外走,“明日午時,你若還不畫押,就別怪本宮心狠手辣。“牢門重重關上,
我癱軟在地,眼前浮現明蘭的面容。她若嫁給太子,以她的性子,
怕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夜深了,地牢里老鼠窸窸窣窣的聲音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