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璇璣初轉(唐·武周時期)第一章 掖庭螢火垂拱元年(685 年)孟夏,
長安城的槐花正落。掖庭宮西北角的丙字房內,十四歲的上官婉兒跪坐在磚地上,
膝頭葛布方巾的破洞處,滲出的血珠已在青磚上洇出淺紅印記。她握筆的手腕懸在粗麻紙上,
狼毫筆尖與“齊杞梁妻”四字的撇畫僵持,
紙紋硌得指腹生疼 —— 這是尚宮局每月十五發放的三等官紙,糙得能刮下墻皮,
唯有罪臣女眷才配用這樣的劣紙抄經。西墻根的青苔在滲水處蜿蜒成河,
墻縫里滲出的潮氣混著油燈的煙味,將狹小的斗室泡得發餿。
窗欞上的竹簾是母親用舊掃帚柄扎的,漏下的月光碎成銀箔,
在她青灰色襦裙上織出斑駁的網。案頭陶盞里的燈油只剩小半盞,燈芯結著焦黑的花,
偶爾爆出的火星子濺在《史記?列女傳》殘卷上,將“哭城十日而崩”的“崩”字灼出焦洞。
婉兒腕間銀鐲滑到肘彎,露出三道新抽的血痕。今晨在司藥房清洗銅鼎時,
掌事宮娥張嬤嬤嫌她擦得不夠亮,竹條便雨點般落下來:“賤骨頭還敢偷懶?
你祖父當年寫反詩時,怎不手抖!”她咬住嘴唇沒哭,因為知道眼淚會換來更重的責罰。
七年前祖父上官儀因“廢后案”下獄,她與母親鄭氏從尚書府千金淪為掖庭官奴,
這樣的羞辱,早已成了每日的晨課。狼毫終于落下,在“既葬而赴淄水而死”句尾點上句號。
婉兒揉著發酸的手腕,忽然聽見西墻傳來細碎的“咔嗒”聲。抬眼望去,
青磚縫隙間竟滲出金箔般的光絲,像螢火蟲的觸須般游走攀爬,
眨眼間整面墻壁化作透明琉璃,映出太極宮方向懸浮的金色天幕。那光膜足有兩丈見方,
邊緣流轉著星軌般的暗紋,中間浮現出工整的隸書,
每個字都像用金絲刻在光膜上“儀鳳三年正月,安西都護府奏報:吐蕃陷龜茲撥換城,
廢安西四鎮。”狼毫“當啷”墜入硯臺,墨汁濺在袖口,婉兒卻渾然不覺。儀鳳三年,
那是她七歲時的冬天。祖父時任西臺侍郎同三品,下朝后常抱著她坐在弘文館的梧桐樹下,
用鎮紙敲著《西域圖志》說:“龜茲乃絲綢之路中樞,若失龜茲,便如斷了大唐的右臂。
”后來祖父因力主收復西域,觸怒了當時的天后武則天,
竟被誣以“與廢太子李忠通謀”的罪名。
天幕中浮現出龜茲城破的場景:吐蕃騎兵的鐵蹄踏碎城門,唐軍殘兵在城樓上拼殺,
烽煙遮蔽了孔雀河的波光。畫面切換到長安大牢,年輕的婉兒隔著牢窗看見祖父,
他的官服已被扯破,鬢角全白了,卻仍笑著對她說:“婉兒記住,字比刀更能護國。
等你長大了,要替祖父把西域的故事寫進史書。”話音未落,獄卒便拖走了祖父,
只留下一片飄落的梧桐葉,沾著他袖口的朱砂印。
更震撼的畫面接踵而至:天幕突然轉為五年后的則天門,朱漆大門洞開,
百僚身著朝服跪成漫漫長河。三十六歲的天后身著十二章袞服,
在十六名女官簇擁下拾級而上,冕旒下的金步搖流光溢彩,
展翅朱雀的尾羽上嵌著三顆東珠 —— 這正是婉兒三日前夢中所見的紋樣。
她記得夢中朱雀忽然活了,展翅掠過她的發間,尾羽上的東珠滴下血來,
在她掌心燙出“日月當空”四個小字。當“圣神皇帝”的山呼聲傳來時,
婉兒注意到天后腰間的白玉雙鳳紋綬帶,
竟與祖父生前所繪《王會圖》中的帝后儀制分毫不差。那幅《王會圖》曾掛在尚書府的正堂,
畫的是各國使臣朝見天子的盛景,祖父說:“鳳為雌,凰為雄,雌鳳在前,方見天下太平。
”那時她不懂,如今看著天幕中獨步丹墀的女皇帝,忽然明白祖父筆下的雌鳳,
原來早有預言。“咚 ——”銅漏滴水聲驚醒了怔忡中的婉兒。
西墻的琉璃突然如碎鏡般崩解,青磚復歸原狀,唯有掌心的冷汗證明方才并非幻覺。
她慌忙撿起狼毫,卻見宣紙上洇開的墨痕竟勾勒出朱雀展翅的輪廓,與天幕中所見別無二致,
就連尾羽上三顆東珠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婉兒顫抖著指尖撫過墨痕,
忽然聽見木門“吱呀”作響。掌燈的光影先映在墻上,
接著便是宋嬤嬤的金牙在火光中一閃:“上官家的丫頭,尚宮局傳旨,天后親選女官,
即刻隨我去含元殿。”她的聲音像浸了冰,竹條敲在門框上,驚飛了梁上的蝙蝠。
丙字房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七年來,婉兒聽過無數次“選女官”的傳聞,
卻從未想過會落在罪臣之孫女身上。她望向墻角的樟木箱,
里面整整齊齊疊著母親用舊衣襟改的素色襦裙,還有祖父遺留的半卷《昭明文選》。翻開書,
一片枯黃的梧桐葉飄落,那是永徽五年秋,祖父在弘文館教她辨認“梧桐一葉落,
天下盡知秋”時所贈,葉背上還留著他用朱砂寫的“慎言”二字。“還愣著作甚?
”宋嬤嬤的竹條抽在她腿彎上,“天后跟前的女官,可是要驗看守宮砂的。若有半點瑕疵,
仔細你的皮!”婉兒咬住嘴唇站起身,襦裙下擺已被磚地磨得毛邊,露出蒼白的腳踝。
她摸到腰間的絲絳,那是母親用祖父舊朝服的邊角料所制,絲線上繡著極小的“儀”字,
藏在牡丹紋樣的間隙里,七年來,這是她貼身的護身符。掖庭宮的夜像浸透的墨塊,
唯有宋嬤嬤手中的銅燈照亮三尺見方的路。婉兒跟著她轉過三道月洞門,路過司藥房時,
聽見里面傳來低低的啜泣 —— 想必又是哪個宮娥挨了打。墻角的貓頭鷹突然啼叫,
驚起一陣鴉噪,月光從飛檐間漏下,在青磚路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天幕中流轉的星軌。
“你祖父當年,可是把天后得罪慘了。”宋嬤嬤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幾分詭異的笑意,
“如今竟選你做女官,莫不是天后要拿你立威?”婉兒低頭不語,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她知道,自永徽六年武則天被立為皇后,祖父便成了反武派的核心人物。
當年那道《討武曌檄》雖未寫成,卻成了懸在他們全家頭上的利劍。
含元殿的飛檐已在前方浮現,殿角的銅鈴在夜風中輕響。
婉兒忽然想起母親昨夜的話:“明日便是你及笄之禮,可惜連支像樣的木簪都沒有。”說著,
母親從貼身荷包里掏出半片玉璜,那是上官家祖傳的信物,“若有機會出宮,
便拿這個去西市找王銀匠,他會帶你去見......”話未說完,便被巡夜的宮娥打斷。
宋嬤嬤在含元殿側門停下,對守門禁衛出示了金令牌。門開的瞬間,婉兒看見殿內燭火通明,
影影綽綽有數十個身影。一位身著青鸞紋官服的女官迎上來,
目光在她身上一掃:“可是上官婉兒?”不等回答,便對宋嬤嬤道:“天后在紫宸殿等候,
你且回去吧。”紫宸殿的門檻高得能絆倒人,婉兒低頭跨過,鼻尖縈繞著沉水香的氣息。
殿中垂著六幅泥金銀繪的屏風,繪著歷代賢后故事,燭光照在屏風中的娥皇女英身上,
竟與天幕中的武則天有幾分相似。“抬起頭來。”清脆的女聲從御座傳來。婉兒慢慢抬頭,
只見一位身著月白羅裙的女子坐在紫檀案后,頭戴芙蓉冠,鬢邊插著一支鎏金步搖,
正是天幕中所見的展翅朱雀。她的面容比想象中年輕,眉峰微挑,眼中似有星河流轉,
手中握著一卷黃綾,正是婉兒方才在天幕中看見的《建言十二事》。“你祖父上官儀,
曾在《王會圖》里畫過雌鳳展翅。”武則天放下黃綾,聲音里帶著幾分笑意,
“他說 ‘雌鳳清聲,可定九州 ’,如今看來,倒是應在朕身上了。”婉兒渾身緊繃,
不敢答話,卻見武則天起身走近,指尖劃過她腕間的血痕,“在掖庭七年,
還能把《列女傳》抄得這般工整,倒是個能吃苦的。”忽然,
武則天的目光落在婉兒腰間的絲絳上,指尖輕輕一挑,露出那個極小的 “儀”字。
婉兒心中一驚,正要辯解,卻見武則天輕笑一聲:“不必害怕,朕若想治你罪,
早把你母女倆處死了。留你們在掖庭,不過是想看看,上官家的血脈,是否真如你祖父所說,
能 ‘以字護國 ’。”她轉身回到御座,拿起案頭的《臣軌》遞給婉兒:“明日起,
你便在尚宮局掌文案,兼修《則天實錄》。記住,朕要的實錄,不僅要寫朕的功績,
也要寫朕的過錯。”頓了頓,又道:“你祖父當年說西域不可棄,如今朕要復安西四鎮,
你可愿為朕記下,那些在西域奮戰的女子?”婉兒跪下接書,指尖觸到《臣軌》封面的暗紋,
正是天幕中見過的朱雀展翅。她忽然想起祖父獄中所言“字比刀更能護國”,此刻終于明白,
原來命運的天幕,早已為她寫好了開篇。當她抬頭時,武則天已回到御座,
殿角的銅鈴再次輕響,與遠處傳來的更鼓聲交織,如同歷史的年輪,正緩緩轉動。
回到丙字房時,天邊已泛魚肚白。母親鄭氏正坐在床邊,借著晨光縫補一件舊衣,
看見婉兒身上的官服,手中的針“噗”地落在膝頭。“娘,是天后親選的女官。
”婉兒忙扶住母親顫抖的手,將《臣軌》放在枕邊。鄭氏摸著封面上的朱雀紋,
忽然落下淚來:“你祖父若泉下有知,
該有多高興...... 當年他在《王會圖》里畫雌鳳,便是盼著女子能有出頭之日,
不想竟應在了你身上。”婉兒取出那半片玉璜,想說西市王銀匠的事,
卻見母親輕輕搖頭:“不必去了,當年你祖父的舊部,早已被清洗殆盡。如今你在天后身邊,
唯有小心謹慎,方能保全性命。”說著,從發髻里取出一支木簪,簪頭刻著半朵牡丹,
“這是用你祖父的鎮紙改的,明日戴上,也算是及笄之禮了。”窗外,
掖庭宮的老槐樹傳來鳥鳴,新的一天已然開始。婉兒摸著腰間的絲絳,
想起紫宸殿上武則天的話:“記住,朕要的實錄,不僅要寫朕的功績,也要寫朕的過錯。
”她忽然明白,這或許就是祖父所說的“字比刀更能護國”—— 用文字記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