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穿過梧桐葉,在柏油路上灑下細碎的光斑。白槿儀抱著新領的教材往教室走,
薄荷綠的裙擺掃過走廊欄桿,留下若有似無的茉莉香。"小心!"伴著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
她整個人向后仰去。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后背抵住溫熱的胸膛,
數學練習冊嘩啦啦散落一地。張景煥的手還虛虛護在她腰側,白白的校服襯衫被蹭上灰印。
他蹲下身幫忙撿書,指尖掠過她垂落的發梢時頓了頓,"《拜倫詩選》?
"他念出封面燙金的書名,抬頭時眼里有星星在跳。那是白槿儀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樣。
少年眉骨生得極高,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陰影,嘴角天然上揚的弧度像初春新抽的柳枝。
她慌忙搶過書本,耳尖紅得要滴血:"還給我。"后來她總在圖書館遇見他。
周三下午的閱覽室,陽光斜斜切過第三排木桌,張景煥永遠坐在靠窗的位置。
他做題時習慣咬筆帽,藍白校服袖口卷到手肘,小臂線條隨著寫字動作起伏。
高二運動會那天,白槿儀作為后勤給跳高選手遞水。張景煥助跑時像頭年輕的豹子,
背越式過桿的瞬間衣擺翻飛,露出勁瘦的腰線。她握著礦泉水瓶的手指突然發緊,
冰涼的塑料外殼在掌心凝出水珠。"要簽名嗎?"不知何時走近的少年氣息未平,
汗珠順著喉結滾進領口。白槿儀慌亂間把整瓶水塞進他懷里,轉身時聽見身后低低的笑,
混著看臺上的歡呼聲,在十月的風里釀成蜜。畫本里多出許多速寫。握筆的手,奔跑的腿,
陽光下毛茸茸的后腦勺。直到某天課間,
前桌女生舉著張景煥的作文本驚呼:"你們看這個比喻!
'她的眼睛像浸在泉水里的黑曜石',這寫的是誰啊?"白槿儀正在臨摹窗外梧桐樹,
鉛筆芯"啪"地折斷在畫紙上。玻璃窗映出后排男生支著下巴的側臉,
他指尖轉著的鋼筆突然脫手,在安靜的教室里砸出清脆的響。高考前夜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
白槿儀攥著精心包裹的茉莉花標本等在器材室,雨水順著發梢滴進頸窩。腳步聲由遠及近時,
她的心跳聲幾乎要蓋過雷聲。"白槿儀?
教導主任讓我來關窗......"張景煥的聲音卡在半空。閃電劈開黑暗的瞬間,
他們看清彼此眼中的驚濤駭浪。他校服半邊濕透,水滴正順著下頜線往下淌。
"我......"兩人同時開口。走廊突然傳來手電筒的光束,
張景煥猛地將她拉到儲物柜后。樟腦丸的氣息混合著少年身上的雨水味,
他護在她頭側的手背撞上鐵皮,悶哼聲淹沒在炸開的驚雷里。
后來白槿儀在志愿表上填了北京,聽說張景煥去了廣州。
那包茉莉花標本在行李箱夾層躺了四年,而畫本最后一頁的鉛筆素描,
永遠停在少年欲言又止的側臉。---大學畢業后的第三年,
高中班長在新年到來之際組織了一場同學聚會。這并不是高中畢業后的第一次聚會,
之前的時間也許是暑假,也許和這次一樣是新年之際,但是因為種種原因,
白槿儀總是不得已缺席。這次大半塵埃落定,終于可以參與了。
同學會定在母校旁邊的火鍋店。白槿儀推開包廂門時,蒸騰的熱氣模糊了視線。
笑聲突然靜了一瞬,有人打翻啤酒杯,金黃的液體在玻璃轉盤上蜿蜒。"大畫家遲到了!
"班長起身招呼,"罰酒三杯!"白槿儀笑著去接酒杯,指尖碰到另一個人的手背。
二十八歲的張景煥穿著深灰色高領毛衣,金絲眼鏡后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
他手腕微轉避開接觸,玻璃杯相撞發出清越的響。"好久不見。"他說。
火鍋咕嘟咕嘟冒著泡,毛肚在紅湯里起起落落。真心話大冒險轉到第七輪,
啤酒瓶口終于對準白槿儀。"高中時代暗戀過在場的人嗎?"有人起哄。
她望著對面男人映著燈光的鏡片,"有。"包廂突然安靜得能聽見蟹柳在鍋里綻開的聲音。
眾人當然想要繼續追問。“好了,該下一位了?!卑组葍x提醒大家。瓶子吱扭吱扭地繼續轉。
“誒!張景煥!”幾個人驚呼。張景煥摘下眼鏡擦拭,睫毛垂落如停駐的蝶:"我選大冒險。
"“那就,站在天臺大喊,老同學,我愛你們!”班長笑哈哈地提出大冒險內容。
眾人簇擁著他走向天臺時,白槿儀摸到大衣口袋里的創可貼——剛才他遞酒杯時,
她瞥見他無名指內側的舊疤,是那年儲物柜撞傷的形狀。
老天合時宜地降下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場雪。夜風卷著細雪撲面而來。
張景煥按要求喊出了大冒險的內容。眾人一陣歡呼后默契地開始欣賞這一場年末雪。
張景煥倚著欄桿點燃薄荷煙,火光在他指間明明滅滅:"當年我想說,
廣州的早茶有茉莉香糕。"白槿儀按住被風吹亂的長發:"北京秋展有幅畫,
叫《十七歲的雨》。"畫里少年濕透的襯衫貼在背上,水痕蜿蜒如告白的情書。
煙灰簌簌落進黑暗。張景煥忽然笑起來,
眼角細紋里盛滿星光:"我女兒說那幅畫里的哥哥很好看。"白槿儀愣在原地。他掏出皮夾,
透明夾層里嵌著張泛黃的拍立得:穿學士袍的姑娘抱著嬰兒,杏眼與她如出一轍。
"今年清明帶小芽去掃墓,姐姐的茉莉開得特別好。"他指尖撫過照片,
"這些年我總夢見器材室的樟腦味,醒來枕頭都是濕的。
"白槿儀想起母親電話里欲言又止的嘆息。原來當年冒雨關窗的本該是姐姐,
原來那場暴雨帶走的不僅是未出口的告白。"要看看小芽最近的畫嗎?
"張景煥點開手機相冊。稚嫩的涂鴉上,穿白大褂的媽媽牽著穿公主裙的小女孩,
背景是漫山遍野的茉莉花。"她說等春天來了,要帶最喜歡的白阿姨去寫生。
"他取下她發間的雪粒,掌心溫度灼燙十年光陰。---其實大學的這幾年,
白槿儀和張景煥會有偶爾的聯系。她知道他因為去世的姐姐而悲傷,
知道他姐姐留下的可愛女兒小芽……白槿儀的大學時代浸泡在松節油的氣息里。
中央美院老校區有爬滿常春藤的紅磚樓,她總在頂樓畫室待到管理員來催。
畫架上永遠蒙著白布,同窗們以為她在準備畢業創作,
只有月光見過那些反復描摹的側臉——眉骨投下的陰影要調七種灰,
咬筆帽時下頜收緊的弧度需用貂毛勾線筆細細勾勒。第一個寒假她沒回家。
除夕夜整棟宿舍樓只剩她房間亮著燈,鉛筆在康頌紙上沙沙作響,窗外煙花炸開的瞬間,
畫中少年的睫毛突然暈開一小片鉛灰。她怔怔看著被淚水打濕的紙面,想起去年今日,
那個人發來"新年快樂"時手機在掌心發燙的觸感。二月末收到匿名包裹,
牛皮紙袋里躺著曬干的茉莉標本,淡黃花瓣上用針尖刺著拜倫詩句。
簽收單上廣州的郵戳洇著水痕,像某個雨天未擦干的淚跡。張景煥的醫學院在白云山腳下。
他抱著啼哭的嬰兒在急診室走廊來回踱步時,總錯覺聞到油畫顏料的味道。
姐姐的病歷本在背包里越來越厚,
小芽的奶粉罐上貼著便簽:"6:00喂奶/23:00補鈣"。
有次解剖課中途BB機震動,他沖出教室時白大褂擦落了某人的素描本,
紙頁翻飛間瞥見熟悉的筆觸,回頭卻只看見空蕩蕩的走廊。
白槿儀大二時開始給少兒美術班代課。有個總坐在后排的男孩,
每次畫完太陽都要在周圍點滿星星。某天他仰著臉問:"老師為什么從來不畫彩虹?
"她握炭筆的手頓了頓,窗外的夾竹桃正把影子投在男孩發旋上,
那弧度像極了記憶中某人后腦的曲線。廣州的雨季來得毫無預兆。張景煥在兒科值夜班時,
會對著霧蒙蒙的玻璃窗呵氣寫字。小芽學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姨姨",
他望著保育箱里早產兒皺紅的小臉,突然想起某個暴雨夜茉莉花破碎的香氣。
晨光漫進值班室時,他掏出藏在胸口的拍立得,照片邊緣已經起了毛邊。
大三那年白槿儀入選青年藝術展。
布展那天她在展廳角落發現幅水彩畫:穿校服的少年在圖書館睡覺,陽光在他發梢結成金線。
導覽冊上作者簡介寫著"廣州美院",她伸手撫摸畫框時,指尖沾到未干的松節油。
張景煥的實習期撞上流感爆發。某個凌晨他倚著更衣柜小憩,夢見梧桐葉鋪成的跑道盡頭,
穿薄荷綠裙子的姑娘回頭微笑。醒來時發現掌心攥著枚茉莉胸針,
別針在皮膚上壓出月牙狀紅痕。那天他接生的第七個嬰兒哭聲特別清亮,產婦丈夫遞喜糖時,
包裝紙正是北京秋展的宣傳冊。畢業季的跳蚤市場上,白槿儀賣掉所有教材,
唯獨留下本《拜倫詩選》。有人在攤位前停留,指著那本泛黃的練習冊問價。
她抬頭時只看見穿深灰襯衫的背影,空氣里殘留著薄荷煙的味道。當晚收拾行李,
發現詩集中夾著張泛黃的速寫:穿學士服的女孩在畫架前回頭,
窗外梧桐樹影斑駁如那年九月。張景煥領到醫師執照那天去了趟郵局。
特快專遞的收件地址寫滿又劃掉,最終變成碎紙機里的雪片。
回程地鐵上看見穿薄荷綠連衣裙的女生,他追了三節車廂才發現認錯人。
小芽在電話里背新學的唐詩,他把臉埋進掌心,溫熱的液體從指縫滲入白大褂袖口。
北京的第一場雪落下時,白槿儀在798辦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