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的深秋浸在腐水里。柳條攥著半根撬棺棍,蹲在亂葬崗第七個土包前。
棺板早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女尸的右手還保持著抓撓的姿勢,
指甲縫里嵌著半片帶血的衣襟——這是她今日找到的第三具“咬舌鬼”?!坝謥頁屖沉??
”沙啞的聲音驚飛枝頭寒鴉,柳條抬頭看見穿青布衫的老仵作拄著拐杖站在坡上,
腰間牛皮袋里的銀針互相碰撞,“趙老四家的婆娘今早咽的氣,你當心被當成偷尸賊。
”她低頭繼續翻找女尸腕間的朱砂痣:“王大叔,這月第三例了,喉嚨潰爛如蜂巢,
舌尖都爛穿了?!敝讣馔蝗槐桓饫锏乃楣莿澠疲榈卧谂l紫的唇上,
倒像是臨死前嘗過胭脂。暮色漫上來時,柳條才在西北角的尸堆里摸到溫熱的軀體。
那男子半邊身子浸在泥水里,左胸傷口還在冒血,
睫毛上凝著的水珠卻讓他看起來像睡著了——直到她指尖觸到他頸側的脈搏,
那雙眼睛突然睜開,眼尾紅得像浸了血?!肮媚锟墒情愅醯钋暗墓椿晔梗俊彼ひ舭l啞,
卻勾起唇角,“我這模樣倒像是被鬼差扛著游街了。
”柳條反手用銀針扎入他膻中穴:“我是青州第一仵作,專給死人說話。
”她撕下裙擺給他包扎,碎布擦過傷口時,男子悶哼一聲,
卻盯著她裙擺上的暗褐色血漬:“這布料……像是新縫的壽衣?!薄把哿Φ购谩?/p>
”柳條指尖不停,“昨夜給西街老婦人收尸,她兒子沒錢買棺木,
我便把自己準備的壽衣剪了半幅——反正我早該死在三年前的山賊窩里,穿什么不是穿。
”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七八個黑衣人舉著火把轉過山包。柳條咒罵一聲,
拽著男子滾進旁邊的空棺——棺底還躺著具白骨,腰間玉佩刻著“青州府衙”,
是她前日埋下的?!捌磷『粑??!彼N著男子耳邊低語,能聽見他紊亂的心跳。
黑衣人在尸堆里翻找的聲音近在咫尺,火把的紅光透過棺縫落在她臉上,
映得睫毛像沾了火星。男子突然咳嗽,柳條立刻掐住他的人中穴。指尖觸到他下頜的胡茬,
想起三年前那個暴雨夜,她也是這樣躲在棺材里,
聽著山賊用刀背敲棺蓋:“小娘子藏得妙啊,等老子撬開棺材,
定要嘗嘗活人比死人香多少倍?!蹦菚r她咬破舌尖,血腥味混著雨水灌進喉嚨。
現在她聞著身邊男子身上的血腥味,忽然覺得這味道比山賊的酒臭好聞些。
黑衣人罵罵咧咧走遠后,柳條推開棺蓋。月光潑了滿身,
她看見男子正盯著自己發顫的指尖——方才掐他時,指甲縫里的膿血蹭在了他蒼白的臉上。
“公子命大。”她從腰間掏出硬餅子,餅邊還沾著泥灰,“要吃么?這餅子硬得能砸死狗,
不過蘸著死人血吃倒別有滋味。”男子支起上身,看見她指尖的膿血混著餅渣往嘴里塞,
突然笑出聲,胸腔震動帶得傷口滲血:“姑娘倒是實在,若我今日死了,
定要托夢求閻王爺給你記一功——畢竟是第一個讓我在黃泉路上嘗著甜頭的人。
”柳條掰了半塊餅子塞給他,指尖劃過他左腕的紅繩:“甜頭?我倒覺得,
活著比死了苦多了。”她望向遠處影影綽綽的義莊,突然站起身,“跟緊了,
別讓野狗先嘗了甜頭?!蹦凶油龁伪〉谋秤?,
指尖摩挲著她留下的半塊餅子——餅心竟藏著粒完整的紅豆,在月光下紅得像滴淚。
追兵來時他便醒了,聽見她蹲在尸堆里哼喪歌,調子跑調得厲害,卻比任何藥都讓他安心。
亂葬崗的夜風卷著枯葉掠過碑林,柳條忽然停步,從腰間摸出半片柳葉含在嘴里。
清越的哨聲劃破寂靜,驚起棲在義莊飛檐上的夜梟?!案诼曌摺?/p>
”她把撬棺棍塞進男子手里,“若我被抓住,就用這棍子敲碎我頭骨——仵作的骨頭硬,
夠你拖延半盞茶時間?!蹦凶油D身時,裙擺上的血漬在月光下泛著暗紫,
像朵開敗的花。他忽然想起方才躲進棺材時,摸到她后背的結痂疤痕,
縱橫交錯如樹根——那是只有被鞭刑抽爛后背的人才會有的傷。哨聲再次響起時,
他聽見前方傳來刀劍相擊的脆響。握緊撬棺棍的瞬間,掌心觸到粗糙的刻痕——是行小字,
“柳條,丁未年霜降”,墨跡已滲進木縫,像道永遠結不了痂的傷。
青州驛站的銅鈴在晨霧中晃出碎響。柳條攥著半塊冷硬的炊餅,
剛掀開布簾就撞進一片珠翠叮當。穿月白錦袍的公子正倚在紅漆柱旁,
指尖轉動著枚翡翠骰子,骰子六點上嵌著的東珠隨動作流光,
映得他腕間紅繩格外刺眼——正是三天前在亂葬崗被她塞進棺材的人?!爸x公子好手段。
”她后退半步,喉間還泛著昨夜替義莊老丈縫合時沾到的尸蠟苦味,“裝得瀕死待斃,
原是在等我這活死人當誘餌?!摈蛔印芭尽钡蒯斎肜戎?,謝硯抬眼時眉梢微挑,
哪里還有那日病弱模樣:“誘餌?
姑娘可是青州城唯一能從‘咬舌鬼’尸身上聞出曼陀羅花香的仵作。”他抬手招來小廝,
“把人帶去廂房,若敢跑,就剜了她給后院的海棠當肥料?!睅坷铮?/p>
青銅藥碗擱在案上咕嘟冒泡。柳條盯著謝硯指尖的銀戒——內側刻著的“青州”二字,
與三年前山賊首領手上那枚分毫不差。她突然笑出聲,
任由他掐著下巴灌藥:“世子爺查案查到亂葬崗,可是聽說這疫病源頭,
與三年前的山賊屠村有關?”藥汁嗆進喉嚨,她看見謝硯的瞳孔驟縮。
原來他腰間玉佩早換了鎮北侯府的麒麟紋,那日裝暈時故意露出的青州府衙玉佩,
不過是引她上鉤的餌?!奥斆魅嗽撝篱]嘴。”謝硯用帕子擦她唇角的藥漬,
指腹劃過她下頜的薄疤,“三日后隨我進侯府,老夫人瘋癲月余,見人就咬,
唯有你能從她指甲縫里的皮肉渣子,驗出是誰給她下了百日瘋?!焙罡箝T的銅環叩響時,
柳條正低頭看自己被藥水泡得發白的掌心。門內走出的嬤嬤上下打量她,
突然揪住她的藥簍往地上倒:“下賤胚子竟敢帶銀針!老夫人被刺過三回,
你是想步那些醫女的后塵?”散落的《洗冤集錄》被踩進泥里,柳條蹲身去撿,
看見謝硯從角門經過,正與位珠釵璀璨的美婦說話——那是侯府大夫人,她昨日在驛站見過,
袖口繡著的纏枝蓮紋,與“咬舌鬼”女尸衣擺的線頭一模一樣。
老夫人的院落飄著腥甜的沉香味。柳條剛跨過門檻,就被一團黑影撲住,
指甲幾乎剜進她脖頸:“還給我!把孩子的頭還給我!”她反手扣住老夫人手腕,
觸感卻像摸到了腐木——這分明是被曼陀羅熏了月余的癥狀,
可大夫人卻說老夫人是思念早夭的孫兒才瘋的?!鞍醋∷?!
”柳條扯開老夫人攥著自己頭發的手,瞥見她發間藏著片枯黃的艾草葉。
當值的丫鬟正要上前,門外突然傳來通報:“大夫人到!”鎏金香爐被撞翻的瞬間,
柳條終于看清香爐夾層里的淡紫色粉末——是曼陀羅與朱砂混制的迷魂散。她剛要開口,
大夫人的玉簪已戳向她面門:“賤蹄子竟敢對婆母用刑!”棍棒落在脊背時,柳條蜷縮成蝦,
聽見大夫人喝令:“拖去柴房!等世子爺回來,便說這惡奴妄圖毒殺婆母!”鮮血滲進衣領,
她忽然想起亂葬崗那具青州府衙的白骨,
肋骨上有道刀傷與自己后背的鞭痕方向一致——都是從左肩至右腰,像道永遠系不上的枷鎖。
柴房的月光漏過破瓦,柳條數著梁上的蜘蛛網,忽然聽見頭頂傳來瓦片輕響。
謝硯的身影翻進來時,她正用指甲在墻上刻“凡中毒者,必查七竅”,指尖已滲出血。
“裝瘋賣傻?”他蹲下身,指尖劃過她后背的血痕,銀戒冷得像塊冰,
“大夫人房里的迷魂散,你該知道怎么讓老夫人‘醒’過來。”柳條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將那枚銀戒湊到月光下:“世子爺這戒指,可是從山賊頭子手上搶的?
三年前他們屠了柳樹村,首領左手無名指缺了半截,正與您這戒指的尺寸……”話未說完,
謝硯的拇指已碾住她唇畔的血珠。他湊近時,
袖口飄出與老夫人房里相同的沉香味:“明日巳時,老夫人若不能清醒指認兇手,
你便去給她殉葬。”他起身時踢到她腳邊的《洗冤集錄》,書頁翻開處,
正是“驗傷篇”里關于鞭刑的記載——“傷重者,百日可見骨”。柴房的木門吱呀關上,
柳條摸向袖中藏著的半片艾草葉。她記得謝硯方才蹲下身時,紅繩從袖口滑出,
露出的手腕內側,有道與自己后頸相同的燙傷疤痕——那是被山賊烙鐵印下的標記,
專屬于“待宰的羔羊”。更漏聲里,她舔了舔唇角的血,忽然笑出聲。
原來這侯府根本不是牢籠,而是座更大的亂葬崗,每個人都穿著光鮮的壽衣,
等著她這仵作來掀開棺蓋,看看誰的骨頭里,藏著三年前那把屠村的刀。
水牢的青苔順著腳踝往上爬,像無數雙死人的手在拖拽。
柳條數著第八只老鼠從石縫里鉆出來時,終于扯斷束發的皮繩。
發簪尖在腐臭的積水中劃出血線,老鼠們循味聚攏,她突然笑出聲,
任鼠群啃食掌心的傷——三日前被大夫人打傷的脊背還在滲膿,
此刻卻不如掌心的刺痛來得清醒?!胺豺炈缰?,口鼻多有泥沙,
指甲縫里嵌著水草……”她用帶血的發簪在石壁上刻字,老鼠尾巴掃過她的腳背,
“可你們這些小東西,該算是溺死的,還是被人丟進來喂尸的?
”石牢頂的鐵柵欄突然傳來響動,月光漏成碎銀,照見謝硯提著氣死風燈的剪影。
他腰間的麒麟玉佩磕在鐵門環上,驚得老鼠四散逃竄,唯有柳條還保持著跪坐的姿勢,
發簪尖懸在“溺”字最后一勾?!笆雷訝攣砜此朗俊彼ь^時,
發簪上的血珠正滴在“尸”字中間,像給漢字開了道猙獰的口,“可惜我這具活尸,
比外面的臭皮囊難啃多了。”謝硯的燈燭湊近,映出她慘白臉上的泥污,
卻遮不住唇角新結的痂——那是昨夜她咬碎瓷碗,用碎片劃破掌心引老鼠時留下的。
他忽然注意到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洗冤集錄》里的驗尸要訣,
最新的字跡還滲著血水:“凡中毒而亡者,十有八九舌尖青黑如炭……”“好興致。
”他用靴尖碾碎爬向她裙擺的老鼠,銀戒在火光下泛著冷光,
“大夫人說你在柴房藏了曼陀羅種子,特意讓本世子來問問——你給老夫人開的安神湯里,
究竟加了多少讓人發瘋的藥?”柳條突然抓起那只被碾碎的老鼠,
扯出還在跳動的肝臟:“世子爺可知,老鼠肝配曼陀羅花,能讓人夢見自己啃食自己的心肺?
”她把血淋淋的臟器舉到唇邊,眼尾卻掃向他握燈的手——指節處有片淡紅的燙疤,
與她后頸那道如出一轍。謝硯的瞳孔驟縮,突然扣住她手腕奪下老鼠肝。觸感傳來的剎那,
他觸到她腕骨處的老繭——那是常年握柳葉刀、給尸體縫合才會有的硬繭。而她手腕內側,
三道淺紅的抓痕正滲著膿血,像極了三年前他在山賊窩里,看見小女孩被烙鐵按在墻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