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終于信了崇謂的那些鬼話——退親,是因為愛我。洞房花燭夜把我抓進監牢,
是因為愛我迫我服下毒藥上戰場,是因為愛我。.......只是,一切都太晚了。
1世人都說,人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最開始,我根本不信。你看,我這么“危險”,
為什么崇謂卻從來舍不得離我太遠?他,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內斂含蓄,
打小是別人家的孩子。我,琴棋書畫樣樣不熟,騎馬打架掏鳥窩件件精通,
是沖動調皮又熱心腸的假小子。但,這個別人家的孩子總是甘愿當我的小尾巴,
即便一次又一次被我捉弄,也從沒發過火。對克己復禮的他而言,我最過分的一次惡作劇,
發生在我7歲那年。“謂哥哥,我想臨摹你的字,可好?”有天,我心血來潮,
央著他在白紙上謄抄了許多字,他想都不想就答應了,畢竟我的字丑得人神共憤。
每天看我被嚴苛的夫子打手板心,他也挺丟臉的吧。我拿著他寫好的字,
連夜在那些字里剪出“夫子與狗不得入內”幾個大字,讓貼身丫鬟找了一家裝裱店,
做成了完全辨別不出拼湊痕跡的紙條,貼在了書塾門口。
看著老眼昏花的夫子被氣得胡子一翹一翹,我內心狂喜,連日被打手板心的屈辱一掃而空。
夫子罕見地厲聲呵斥崇謂,氣得要他當面把那張紙吃了,
崇謂毫不猶豫地一點點吞下那帶了漿糊味兒的橫幅,看起來如釋重負。
崇謂他爹氣得打了他二十多個大板子,足足躺了半個多月才能下地走路。后來我去看他,
他吃著我剝的像狗啃一樣的蓮子,輕易便原諒了我的惡作劇。
臨走我忍不住問他“怎么不解釋?”他看傻子一樣睨我一眼,只把蓮子當我的腦袋,
嚼得毫不斯文。我淘氣地隔空mua了一聲“算你夠義氣”。然后一溜煙翻出院子,
獨留他紅了臉。27歲后,我跟崇謂幾乎沒怎么見過面。雖然我家是武將世家,家風開明,
但男女大防這事兒,我娘卻看得頗重。8歲,我鬧著要離京去邊關,京中女子多愛琴棋書畫,
我卻獨愛舞槍弄劍,一次又一次被奚落、被排擠,我實在是煩透了小小年紀便要裝模作樣。
臨行前一晚,我爬上崇謂家的院墻,在護衛睜只眼閉著眼的空當兒,溜進了他的房間。彼時,
他已經13歲了,變得愈發清雋朗逸了,看見我,
正發呆的他吃了一驚“你......你怎么來了?”他做賊心虛地朝門外看了看,
一把將我扯進來,順帶關了門。我熟稔地直奔書桌而去,
那里一如既往地擺著我愛吃的桃花酥,居然一點也沒回潮,酥脆香甜。他忍了又忍,
掏出帕子揩掉我嘴角的碎屑“狼吞虎咽的像什么樣子?”我瞪他一眼,
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哼,你果真跟他們一樣守禮無趣!霍行疆說邊關的男女都灑脫不羈,
遼闊星空下踏雪縱馬、篝火煮茶、吃肉飲酒,想想都過癮,我要跟他一起去那邊看看,
如果喜歡的話,就不回來了。”哦,對了,霍行疆是父親副將家的兒子,
小時候我們仨一起玩得最多。他頓了頓,有些生氣“說什么渾話!行疆是男子,
你一個姑娘家家的,再說,不回來,你不想......想......你娘親嗎?
”我娘親原是南方人,年輕時落下腿疾,邊關的嚴寒會加劇她的腿疼,這些年父兄在外征戰,
家中常常只留我們母女及一眾侍從。聞言,我有些無理取鬧地抱怨“哼,姑娘家又怎么啦?
都怪你,要不是跟你有婚約,我就做一個女游俠,這輩子不嫁人,縱馬江湖,
看盡山川落日、大漠孤煙。”崇謂有一瞬間的錯愕,卻仍在我扭身而去時叮囑“莫說瘋話,
早些回京。”我只留給他一個后腦勺。沒想到,這一別就是8年。再見時,父兄戰死沙場,
我,家破人亡。他,卻早成了新帝面前的紅人。而我,
也終于開始相信人真的是一種趨利避害的動物。小時候“趨害避利”,
只是因為不夠成熟罷了。3大瑞三年初冬,我扶父兄靈柩回京。再不同往日父兄回城時,
百姓夾道歡迎的情形。人人爭著朝父兄的靈柩吐痰、扔爛菜葉,罵他們愧對朝廷、愧對百姓,
他們口口聲聲說是褚家軍害得大瑞王朝不得不向蠻夷低頭。
流水般的金銀珠寶、糧食、布匹、女人......被送往蠻夷。在他們眼里,
這都是父兄的錯,如果不是他們戰敗,朝廷就不會向百姓征繁重稅賦,
大批流民也不會紛紛流入京城。父兄,成了民不聊生的罪魁禍首。我,卻不能爭辯分毫。
因為,父兄臨死要我好好活著,不要想著為他們做任何事情!因為,父兄確實是戰敗了!但,
這些人不知道,蠻夷軍的人數十倍于我軍;他們不知道,邊關糧草告急時,
父兄及節度使接連發了十幾封催糧文書,
卻如同石沉大海......我冷漠地看著這群民眾,心如死灰。
父兄的赫赫戰功被遺忘得這般快、這般徹底,他們若泉下有知,是否會覺得可悲?放眼望去,
竟沒有一個人因父兄戰死而眼含熱淚,每個人臉上只有無盡的、扭曲的憤怒與憎恨。
“我的兒——”娘親扒開人群,披散著頭發跌跌撞撞地沖過來,趴在父兄的靈柩上悲痛大哭,
隱忍了許久的眼淚,滑過我臉頰。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是崇謂!
他旁邊的的小太監拿著明黃刺目的圣旨。這是,要當街定罪?讓滿城百姓看褚家的笑話?
我回頭看一眼父兄靈柩,直挺挺向著崇謂伏身跪了下來。4“求你,
求你......”我一遍遍地磕著頭,直到額頭沁出血來。崇謂知道我在求什么,
卻紅著眼眶無動于衷。甚至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任老太監大聲地宣讀著“飽含皇恩”的圣旨。圣旨寥寥數語,
就定了父兄的罪——延誤戰機、出師不利、給大瑞王朝帶來巨大損失,
剝奪了褚家的爵位俸祿,但因感念褚家在立國之初的戎馬功勞,不再株連褚家女眷。
當真仁慈!我卻連半個“謝”字也說不出來。還是娘掙扎著起身接過圣旨。臨走時,
崇謂道克制地道一聲“節哀”,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霍行疆作為幸存的職位最高的人,
必須羈押配合調查,他成了我和娘心里最大的牽絆。從此以后,戰功赫然的褚家敗落了,
孤兒寡母,難免被人欺辱。可,在邊關的8年,我早已習得一身武功,
甚至曾跟著父兄多次上陣殺敵,所以對付那想要占便宜的紈绔子弟,我避開娘親,
毫不手軟地往死里打。他們都說褚安寧瘋了。再沒人敢往我家跟前湊。
自然也包括小時候恨不得住在我家的崇謂。除了陪娘練武、四處奔走救出牢中的霍行疆,
我最愛干的是喝酒。清醒著的時候滿眼都是將士們閉不上的眼、爹腦漿崩裂的慘狀,
還有哥哥死死握住敵人利刃催我快跑的嘶叫......夜夜入夢,血流成河。不醉,
我活不下去。可是,我也不能死。我得為了娘親好好活著,為了不讓她擔心,
我白日里是努力從悲痛中走出來往前看的正常人,晚上等她入睡后我是一灘爛泥的醉鬼。
那天當街宣讀圣旨后,夜深人靜時我本打算燒掉這些年崇謂送給我的所有小玩意兒。
卻在火光里頹然跌坐在地。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卻對我父兄的冤屈聽之任之,
或許背后推波助瀾也未可知!他,我褚家的未來夫婿,卻毫不通融,當街為我父兄定罪!他,
我的未婚夫君,卻在褚出事后審時度勢、退避三舍,對孤兒寡母不聞不問!這樣一個,
不辨是非曲直、沒有仁愛憐憫之心、趨炎附勢的“聰明小人”,他的臟東西,
怎配玷污我褚家的一寸泥?只是,沒想到崇謂的動作比我快了一步。
還沒等我攜他的臟東西上門退親,他卻先上門,毀了婚約。呵,當真是聰明人啊!
5“若非成婚不可,恐愧對列祖列宗,
有辱......還望伯母成全.......”崇謂面無表情地說了許多話,
我記得最清楚的唯有這兩句。說白了就是我褚安寧是罪將之后,如今兩家早已是云泥之別,
繼續履行婚約有辱他崇家門第。“真巧,我本也想著退婚,輕眉,送客!哦,對了,
還有那堆臟東西,也煩請一并帶走!”崇謂爹娘到底與我爹娘有幾十年交情,張張嘴,
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滿目愧疚地帶著崇謂狼狽而去。“想哭就哭吧。”娘等他們走遠,
將我攬進懷中。我卻笑了“這是幸事,要是婚后再看清他真面目才叫可怕。”可是,
我的心為什么這般痛?邊關數年,他的信不多,卻字字情深......如今想來,
不過都是笑話。是否一邊寫著思念的話,一邊隱瞞新帝要對父兄動手的消息,
甚至助紂為虐.......第二天,我帶著娘親去踏青,
這是父兄死后我們第一次出門散心。卻沒想半途卻碰見了新朝公主。我與母親正在放紙鳶,
她卻一鞭子打斷了我手中的線,看著紙鳶跌落泥中,我不客氣地扼住她手腕,
疼得她破口大罵。“不得無禮!”崇謂不知何時出現,掰開我的手,
將那個一身緋衣的女子護在身后,那模樣像極了小時候他護住我的情形。“真晦氣!娘,
我們走!”我看著他護住女子的手,只覺得分外刺眼。身后傳來二人的爭吵。“你不娶我,
就是為了這個賤人?那雙手粗糙不堪,舉止粗暴,你究竟看上了她哪點?
”崇謂恭敬地壓低聲音“公主慎言,我與褚姑娘早已退了婚。臣只想為圣上分憂,
暫無娶妻打算,且公主金枝玉葉,臣資質粗鄙,實在配不上......”我聽了只覺可笑。
尚公主,也就意味崇謂仕途止步于此,以后難再有施展宏圖大志。這人還真愛找借口。
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的人,怎會為兒女情長擱淺自己的野心,哪怕那個是公主也不行。不過,
這些都不重要了。我得知霍行疆已被釋放,這個消息,是多日陰霾里唯一的晴光。
6其實今日出行,明為散心,實為與霍行疆碰面。我和母親去了父兄最愛的酒樓,
吃飯、聽戲,一直逗留到天色黑透。母親尋了一直敬仰哥哥的琴女,
讓她梳了我的發髻、戴上我的面紗,一同回家。我們都知道,自從父兄死后,
我家早已被暗自監視,畢竟褚家軍沒死絕,畢竟狗皇帝還得依仗沒死絕的褚家軍守邊。
再見面,我簡直不敢相信,霍行疆瘦成了這樣,離形銷骨立不遠了。“安寧。”“行疆哥哥。
”那場戰爭,我們都失去了親人,他比我更慘,父兄連同隨軍的娘親一起失去了,
至少我還有娘。看到他,我不禁想起邊關的日子,那時是我最自在的時光。沒有戰事的日子,
他哪怕冒著被霍副將打斷腿的風險,也架不住我的一再央求,偷偷帶我出門鬼混。
我們并排躺在遼闊的大漠上,閉上眼聽風捎來瘆人的狼嚎和紅柳的清苦,
感受京城沒有的廣袤與自在,相視而笑。第一次上戰場殺了人,我整日惴惴不安,
一閉眼便能看見被殺的小兵,他的眼珠子迸濺了我一臉,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那段時間父兄忙于戰事無暇顧及我,是霍行疆帶著我在雨夜飛奔騎行,
如箭的雨和風將我吹得蓬頭垢面,但飛奔的刺激卻擠走了一絲絲恐懼。
他陪我去摘花、去跳崖讓溫暖的潭水沖洗掉渾身的血腥......在他的陪伴下,
厭食多日后,我終于能在篝火旁大快朵頤。從那以后,我殺人再也不手抖,且頗為兇猛,
甚至在軍中落得個“安寧小將軍”的稱號。就連曾經因我女兒身而頗有微詞的兵士們,
也心服口服。.......邊關的八年,陪我最多的是霍行疆,
但我和霍行疆念叨最多的卻是崇謂。“行疆哥哥,你說那家伙要是知道我殺過人、吃過狼,
會不會不敢娶我?”“一想到嫁給他后,就要囿于后宅我就不開心,
可上次寫信那呆瓜居然答應成親后,每年帶我來邊關游玩一次呢。”哦,
那呆瓜還說男女有別,讓我離霍家小子遠一些,這話我當然不會跟霍行疆說。
......其實,我看見了每次提及崇謂時他眼中轉瞬即逝的黯然,但我并未多想。
只覺得也許他是傷感于,自己沒有一個未婚妻,可以牽掛、可以分享這壯闊又廣袤的時光。
在父兄出事約莫一個月前,他罕見地在我跟他吐槽崇謂時,悶悶地說了一句“安寧,
其實你們一點也不合適。”我哈哈大笑,我早就知道了。他喜靜,我喜動,他好文,我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