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月數著走廊里第十二次輪椅碾過地磚的聲響,把繳費單折成指甲蓋大小的方塊。
手術室的紅燈像塊燒熔的玻璃,燙得她手心生疼。母親在護士站簽字的背影薄得像張病歷紙,
鋼筆尖劃破三張繳費通知單。"叮——"樓道盡頭突然炸開熟悉的破鈴鐺聲。米月撲到窗邊,
看見米星騎著那輛28式永久車歪歪扭扭沖進住院部院子,車筐里蜷著團灰撲撲的影子。
后座綁著的泡沫箱隨著急剎滑出半截,露出裹著棉被的冰棍包裝紙。"三十七塊二!
"米天從車筐里鉆出來,硬幣在搪瓷缸里撞出清亮的回響。他校服袖口還沾著游戲廳的煙味,
掌紋被冰水泡得發白,"西街臺球廳的王叔買了二十根綠豆冰,說不用找零。
"米星抖開圍巾,滾出五枚溫熱的雞蛋:"食堂張阿姨給的,說是..."她突然噤聲。
走廊頂燈滋滋跳了兩下,照亮母親后頸新冒出的白發,
那些銀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最后幾縷黑色。米月把繳費單塞進弟弟們手里。
三雙手同時展開皺巴巴的紙,六道目光在"預繳費用:4876.3元"上撞出裂痕。
米天的喉結上下滾動,突然轉身翻找泡沫箱:"文化宮旱冰場明天要五十根奶油雪糕,
押金...""我去借。"米月打斷他。她摸到褲袋里硬質的化學競賽準考證,
塑封邊緣已經起毛。夜市糖葫蘆攤主老周總念叨要找個會算賬的幫手,
或許能預支三個月工錢。寂靜在三人之間漲潮。遠處傳來早班電車的鳴笛,
米星突然輕聲哼起陌生的旋律。那是她用數學草稿本畫的五線譜,
音符是自行車鈴鐺、暖水瓶哨子和醫院吊瓶的滴答聲。米天跟著打節拍,指節敲在搪瓷缸上,
震得硬幣嗡嗡作響。月光爬上繳費單的瞬間,急診室方向突然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三個穿工裝褲的男人抬著不銹鋼飯盒闖進來,蒸騰的熱氣里飄著蔥花香味。
"三車間夜班的弟兄們湊的。"為首的人把飯盒塞給米月,
"老米當年替我頂過酸罐清洗的班,這債得還。"米天突然沖向樓梯。米月追到二樓拐角,
看見弟弟正對著公共電話的投幣口瘋狂拍打,游戲廳代幣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我給龍哥打電話!
他上個月說只要我幫他通關《魂斗羅》水下八關就..."少年的哭腔混著金屬撞擊聲,
"是真的!雜志上說過有隱藏關卡!"米月扳過弟弟顫抖的肩膀,觸到滿手冰涼的淚水。
繳費單上的數字在黑暗中發出幽光,卻照不亮電話機上"長途加收50%服務費"的標簽。
她忽然想起物理科學的聲波共振——此刻整座城市是否都在為某個頻率顫動?
夜市收攤的叮咚聲、機床轟鳴聲、病房咳嗽聲,還有弟弟斷斷續續的抽噎,
這些聲響能否在黎明前匯聚成足夠贖回父親的數字?晨光刺破霧霾時,
護士送來蓋著紅章的延期繳費單。米月望向長椅:米星枕著冰棍箱熟睡,
米天懷里還抱著搪瓷缸。她輕輕取出弟弟攥著的游戲代幣,
金屬邊緣在掌心印出淺淺的十字痕——像某種未完成的通關秘籍,又像命運臨時更改的密碼。
米天的指尖在游戲廳投幣口留下汗漬。他盯著《電子游戲軟件》雜志第47頁的模糊配圖,
龍哥抽屜里掉出的這張紙,水印恰好覆蓋在"水下八關"攻略的關鍵位置。"小天子,
你姐的學生證可撐不過三局。"龍哥吐著煙圈,把玩著那個印有紅星中學印章的塑料封套。
街機屏幕的幽光里,米天突然發現龍哥用來墊泡面的金屬板,
正是父親工具箱丟失的萬用表外殼。暴雨在游戲廳鐵皮屋頂炸響時,
米天正蜷縮在《街頭霸王》機臺后改裝手柄。
他從校服內兜掏出用體溫焐著的芯片——那是上周幫物理老師修投影儀時,
從報廢遙控器里拆下的射頻模塊。潮濕的電路板在掌心發出微弱的電流聲,
像極了父親監護儀的心跳波紋。"你爸當年幫我改過車床數控板。
"龍哥的聲音突然從背后響起,嚇得米天撞翻了可樂瓶。泛著泡沫的液體漫過游戲機底部,
露出銹蝕的"紅星機械廠1990年制"銘牌。米月站在夜市的糖葫蘆攤前,
競賽準考證在褲袋里卷成筒。老周新進的河北山楂在鹽水里浮沉,
她卻盯著對面新開的網吧發愣。墨綠色門簾突然掀開,
穿二中校服的女生捧著熱騰騰的烤紅薯出來,圍巾下隱約露出和龍哥相同的蛇形紋身。
"小月,這月的賬不對啊。"老周敲著計算器,液晶屏顯示出刺眼的紅色負數,
"你說用函數模型優化糖漿配比,結果反倒多耗了三十斤白糖。"米月耳尖發燙。
她沒敢說那套算法是從父親車間順來的《軋鋼溫度控制手冊》里改編的,
更沒提連續三天熬夜算數據,導致物理課打翻酒精燈燒了競賽小組的窗簾。
糖漿在銅鍋里焦化的瞬間,網吧方向突然傳來爆炸聲。
米月看見濃煙中沖出個熟悉的身影——米天懷里抱著燒焦的游戲機主板,
脖子上掛著龍哥的骷髏項鏈,跑起來像只被掀了殼的寄居蟹。
米星在音樂教室擦完第十遍鋼琴鍵時,終于發現五線譜下的秘密。
那些被音樂老師反復修改的音符,如果用數學坐標系重新排列,
恰好構成紅星機械廠的廠區平面圖。她悄悄抽出夾在琴凳下的泛黃樂譜,
看見頁角標注著"1992年技改文藝匯演紀念"。
藝術節彩排的《車鈴協奏曲》突然被叫停。教導主任沖進禮堂時,
米星正把自行車鈴鐺往定音鼓上安裝。"這是破壞公物!"咆哮聲震得玻璃嗡嗡作響。
但所有人都聽見,
某個鈴鐺在震動中發出異常清越的E大調——正是音樂老師失蹤妻子生前最愛的曲目。
暴雨夜,三個身影在廠醫院天臺重聚。米天用游戲手柄連著輸液架支起自制天線,
米星把音樂教室順來的簧片貼在暖氣管道上,米月調整著從網吧廢墟撿回的衛星接收器。
"爸病房的監控儀今早收到神秘信號。"米天把芯片焊進收音機,
"頻率和龍哥游戲廳的堵伯機相同。""音樂老師今天彈了段莫爾斯電碼。
"米星在窗玻璃上畫出節奏圖譜,"翻譯過來是'小型三車間'。
"米月展開被糖漿黏成一團的網吧宣傳單,
紫外線照射下浮現出工廠電路圖:"他們用游戲廳當掩護,在倒賣數控機床的PLC控制器。
"三人突然噤聲。月光下,住院部西側的三車間輪廓正在扭曲,
生銹的排氣管道突然噴出詭異的藍綠色火焰,像極了《魂斗羅》第八關的異形巢穴。
米天的改裝收音機爆出刺耳噪音,
收到的竟是父親沙啞的錄音:"…技術科備份資料…在星兒琴譜…"樓下傳來紛亂的腳步聲。
龍哥帶著網吧里那群二中學生沖進住院部大廳,
他們的校服內襯都縫著紅星機械廠的舊工號牌。米月突然明白,夜市對面網吧閃爍的霓虹燈,
昨晚曾以某種規律熄滅——那是父親教過的二進制求救信號。"要通關了。
"米天把手柄塞給姐姐,游戲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整個醫院的電路突然跳動。
泛著雪花的監控屏幕上,父親的手指在呼吸毯下微微屈伸,
比出那個他們從小玩到大的"無敵秘籍"手勢:拇指壓住小指,三根手指筆直刺向夜空。
全廠停電的第七分鐘,米月摸到了三車間總閘箱的裂痕。她握緊纏著絕緣膠布的螺絲刀,
突然聽見通風管道傳來《魂斗羅》30條命的秘籍節奏——三長兩短,
接著是米天憋著氣的口哨聲。這是他們約定的行動信號。三小時前,
下崗名單像雪片般覆蓋了廠公告欄。米星發現每張公告背面都印著奇異的波紋,
當她把五張不同日期的公告疊在音樂教室玻璃上,水印恰好構成父親床頭監控儀的心電圖。
"不是裁員。"她對著陽光舉起紙頁,"這是傅里葉變換波形圖!
"米天在游戲廳廁所破譯了最后一段代碼。水漬未干的墻面上,
龍哥用煙頭燙出的孔洞排列成《沙羅曼蛇》的彈道軌跡。當他將紋身店順來的描圖紙覆上去,
浮現的竟是廠區地下管網圖,標注著二十七個閃爍的紅叉。米月站在夜市最高的糖葫蘆垛上,
望見網吧霓虹燈第三次不規則閃爍。她舉起物理競賽贏來的激光筆,
在對面筒子樓窗戶上投射出莫比烏斯環。霎時間,
整片家屬區的晾衣繩同時升起紅秋褲——工人們無聲的集結號。
黑暗中的三車間像頭沉睡的鋼鐵巨獸。米星把自行車鈴鐺卡進齒輪箱,
聲波順著生銹的傳送帶奔向遠方。米天背包里的游戲機突然自動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