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御花園的梅樹下。那日朝堂上胡惟庸又與我爭辯賦稅之事,
氣得我摔了奏折。退朝后獨自踱至御花園,想尋片刻清凈。春寒料峭,梅花卻已開得熱鬧,
紅白相間,煞是好看。“陛下。“一個輕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zhuǎn)身,便看見了她。
她穿著素凈的宮裝,手里捧著幾枝剛折下的白梅,微微低著頭,露出一截白皙的頸子。
陽光透過梅枝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子,恍惚間,我竟以為是秀英回來了。“抬起頭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她緩緩抬頭,我這才看清她的容貌——只有三分像秀英,
眉眼間少了秀英的堅毅,多了幾分怯弱。但就是這三分相似,已讓我心頭一顫,
手中的玉扳指不自覺地轉(zhuǎn)動起來。“奴婢云裳,驚擾圣駕,罪該萬死。“她跪伏在地,
手中的梅花散落一旁。我彎腰拾起一枝,放在鼻尖輕嗅。香氣清冽,
卻不及當(dāng)年秀英為我插在案頭的那枝。“起來吧。“我淡淡道,“你是哪個宮的?
““回陛下,奴婢在尚衣局當(dāng)差,今日奉命來為貴妃娘娘折幾枝新鮮梅花。“我點點頭,
目光卻無法從她臉上移開。她垂著眼簾,睫毛在臉上投下淺淺的陰影,這個角度,更像了。
“從今日起,你到乾清宮伺候。“我丟下這句話,轉(zhuǎn)身離去,沒有給她拒絕的機會。
我知道身后的小太監(jiān)們會處理好一切。作為皇帝,我想要的東西,從來不需要解釋。當(dāng)晚,
云裳就被送到了我的寢宮。她穿著淡粉色的衣裙,比白日里更加精心打扮過,卻依然素凈。
我坐在龍榻上批閱奏折,余光看見她跪在角落里,身子微微發(fā)抖。“過來。“我放下朱筆。
她膝行至我腳邊,仍然不敢抬頭。“你怕朕?“我用腳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
“奴婢...不敢。“我笑了。秀英從來不怕我,即使在我最暴怒的時候,她也敢直言相諫。
這個叫云裳的宮女,終究不是她。“給朕揉揉肩。“我轉(zhuǎn)過身去,
感到一雙冰涼的小手輕輕搭上我的肩膀。她的手法生疏,卻意外地舒服。我閉上眼,
恍惚間仿佛回到多年前,秀英也是這樣為我揉肩,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后宮瑣事。“陛下,
胡大人求見。“太監(jiān)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云裳已經(jīng)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胡惟庸進來時,她跪伏在地,像一片無聲的影子。胡惟庸匯報完江北水患的事宜,
目光卻幾次瞟向角落里的云裳。我知道他在想什么——皇帝突然寵幸一個宮女,
這在朝臣眼中意味著什么,我心知肚明。“還有事?“我冷冷地問。胡惟庸收回目光,
躬身道:“臣只是擔(dān)心陛下操勞過度...““退下吧。“胡惟庸走后,我招手讓云裳過來。
她膝行至我面前,我伸手撫上她的臉頰,感到一陣細微的顫抖。“你很緊張?
““奴婢...不敢。“我忽然覺得無趣。秀英從不會這樣畏畏縮縮,她總是直視我的眼睛,
即使在我最落魄的時候,也敢拍著桌子與我爭辯。“你下去吧。“我揮揮手。云裳退下后,
我獨自坐在燭光下,看著銅鏡中自己日漸蒼老的面容。四十歲的人了,還在尋找亡妻的影子,
真是可笑。可第二天早朝后,我又讓人傳了云裳。這次她似乎沒那么害怕了,為我斟茶時,
手穩(wěn)了許多。我注意到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像小小的貝殼,透著淡淡的粉色。
“讀過書嗎?“我問。“奴婢...略識幾個字。
““秀——馬皇后生前最愛讀《貞觀政要》,你可讀過?“她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我這才想起,秀英去世時,這丫頭恐怕還沒出生。“罷了。“我擺擺手,“從今日起,
你每日午后到文淵閣去,朕會讓人教你讀書。“云裳驚訝地抬頭,
隨即又慌忙低下:“奴婢不敢...““這是圣旨。“我打斷她。她咬著下唇,
最終輕輕點頭。這個倔強的小動作,莫名讓我心頭一軟。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云裳學(xué)得很快,不到一個月,已經(jīng)能背誦《女誡》全文。有時我批閱奏折到深夜,
她就安靜地在一旁研墨,偶爾為我添茶。那天夜里,我因淮西旱災(zāi)大發(fā)雷霆,摔了茶盞。
云裳沒有像其他宮女那樣嚇得跪地求饒,而是默默收拾了碎片,重新為我斟了一杯菊花茶。
“陛下,菊花清火。“她輕聲道,聲音像一縷清風(fēng)。我抬頭看她,
發(fā)現(xiàn)她眼中竟有一絲秀英式的關(guān)切。那一刻,我鬼使神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你不怕朕?
“她微微睜大眼睛,卻沒有掙脫:“陛下是明君,奴婢為何要怕?“我大笑起來,
松開她的手。明君?滿朝文武,誰敢這樣直白地夸我?胡惟庸只會說“陛下圣明“,
劉伯溫更是常常直言進諫,從不阿諛奉承。只有秀英,會這樣真誠地稱贊我。
“你倒是會說話。“我捏了捏她的臉頰,發(fā)現(xiàn)她臉上浮現(xiàn)一抹紅暈。從那天起,
云裳似乎沒那么怕我了。她開始敢在我面前微笑,偶爾還會對我讀的書提出一些幼稚的問題。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很享受為她解答的過程,就像當(dāng)年教導(dǎo)標兒讀書一樣。一個月后,
我破例允許她在我批閱奏折時坐在一旁繡花。她的繡工很好,常常繡些花鳥蟲魚,活靈活現(xiàn)。
“陛下,這是什么字?“一天,她指著奏折上的一個字問我。“'賑',賑濟的賑。
“我答道,忽然想起什么,“你家鄉(xiāng)是哪里?““回陛下,奴婢是鳳陽人。“鳳陽。
我的故鄉(xiāng)。秀英也是鳳陽人。“家中還有人嗎?““父母早亡,只有一個哥哥,
前年應(yīng)征入伍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沉默片刻,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
遞給她:“拿這個去找李公公,他會安排你哥哥調(diào)回鳳陽守軍。“云裳愣住了,
眼中迅速積聚起淚水。她跪下重重磕頭:“奴婢謝陛下隆恩!““起來吧。“我扶起她,
發(fā)現(xiàn)她的眼淚已經(jīng)打濕了我的袖口。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我對這個宮女的感情,
已經(jīng)超出了對一個替身的眷戀。第二天早朝,我宣布要減免鳳陽賦稅。胡惟庸立刻出列反對,
說鳳陽連年豐收,不應(yīng)減免。“朕自有考量。“我冷冷道,目光掃過滿朝文武,
看到太子標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下朝后,標兒求見。“父皇近日氣色好了許多。
“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嗯了一聲,繼續(xù)批閱奏折。
“兒臣聽說...父皇身邊新添了一位宮女?“我手中的朱筆一頓,
抬頭盯著兒子:“你想說什么?“標兒慌忙跪下:“兒臣不敢!
只是擔(dān)心有人別有用心...““云裳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朕已經(jīng)查過了。“我放下筆,
“你退下吧。“標兒走后,我召來錦衣衛(wèi)指揮使,命他暗中調(diào)查云裳的身世。
雖然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但皇帝的謹慎,已經(jīng)成了我的本能。
調(diào)查結(jié)果很快送來——云裳身世清白,確實有個哥哥在軍中,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我放下心來,對云裳越發(fā)寵愛。我允許她在御花園單獨辟了一小塊地種花,
甚至破例讓她與我一桌用膳——這是連妃嬪都少有的殊榮。云裳似乎也漸漸放開了,
有時會對我講些家鄉(xiāng)的趣事,或是她在宮中的見聞。她的聲音輕柔,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讓我想起年輕時在皇覺寺外,秀英也是這樣對我笑的。然而,平靜的水面下,
暗流已經(jīng)開始涌動。那天夜里,我偶然聽到兩個小太監(jiān)在廊下竊竊私語。
“...聽說那位云裳姑娘,長得像極了馬皇后...““...可不是,
陛下這些日子連早朝都去得晚了...“我咳嗽一聲,兩個太監(jiān)立刻噤若寒蟬,跪地求饒。
我沒有懲罰他們,但第二天,這兩個太監(jiān)就從宮中消失了。又過了幾日,
胡惟庸在朝堂上奏請選秀女充實后宮,話里話外暗示皇帝專寵一人有違祖制。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嚇得他立刻噤聲。但我知道,朝中已經(jīng)開始有流言了。一個月后,
江北再報水患。我看著奏折中描述的災(zāi)情,怒火中燒——剛剛撥下去的賑災(zāi)銀兩,
竟然被層層克扣,到災(zāi)民手中十不存一!“傳胡惟庸!“我拍案而起。云裳正在一旁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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