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鈴聲突兀地響起時,蘇雯正蜷縮在沙發一角,筆記本電腦擱在大腿上,
屏幕上是一份被紅色批注覆蓋的文檔。她皺了皺眉,瞥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晚上九點二十,
這個時間誰會來?"誰啊?"她放下電腦,趿拉著拖鞋走向門口。"是我,開門。
"門外傳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蘇雯的手指懸在門把手上,
一瞬間呼吸都停滯了。母親?她不是應該在三百公里外的老家嗎?
上周通話時還說要參加社區舞蹈比賽,怎么突然..."蘇雯?我知道你在家,燈都亮著。
"門外的聲音提高了八度,伴隨著不耐煩的敲門聲。深吸一口氣,蘇雯拉開了門。
母親李愛華站在門口,腳邊放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和一個拉桿箱。
頭發比上次見面時更花白了些,但燙得一絲不茍的小卷發依然精神抖擻地堆在頭頂。
她穿著那件蘇雯熟悉的藏青色外套,領口別著一枚金色胸針。"媽?
你怎么...""先讓我進去,這兩個袋子死沉死沉的。"李愛華不由分說地擠進門,
帶進一股冷風和淡淡的雪花膏香氣。蘇雯手忙腳亂地幫母親把行李搬進客廳,
兩個編織袋落地時發出悶響,不知道裝了什么這么重。
她看著母親熟門熟路地脫下外套掛在門后衣帽鉤上,然后徑直走向廚房,
仿佛這里是她自己的家。拉開門的瞬間,
她下意識用身體擋住玄關柜上程述昨天落在這里的素描本。
母親李愛華的目光卻已經越過她肩膀,落在那個深藍色封面上。"男朋友的?
"母親彎腰換拖鞋時突然發問。"同事的。"蘇雯迅速把本子塞進抽屜,
金屬鎖扣發出清脆的"咔嗒"聲。這個聲音讓她想起三年前,
母親把她和攝影師男友反鎖在門外時,門鎖的同樣聲響。"你吃飯了嗎?
"李愛華的聲音從廚房傳來,伴隨著冰箱門打開的聲響,"天老爺,
你冰箱里除了外賣盒子就是過期酸奶,這哪像個過日子的樣子?"蘇雯揉了揉太陽穴,
突如其來的母親和劈頭蓋臉的批評讓她一時語塞。她跟進廚房,
看見母親正皺眉審視她冰箱里的內容——確實,除了半盒上周的炒飯和幾罐啤酒,
沒什么像樣的食物。"我工作忙,平時都在外面吃..."她小聲辯解。"外面吃?
那些地溝油?"李愛華夸張地搖頭,"三十多歲的人了,連頓飯都不會做,難怪找不到對象。
"這句話像一根針,精準地刺中蘇雯的痛處。三十二歲,出版社中級編輯,獨居六年,
三段無疾而終的戀情——這些數字在她母親口中總是被換算成"失敗"二字。"媽,
你怎么突然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蘇雯轉移話題,
接過母親從編織袋里掏出的一個不銹鋼飯盒。"提前說?提前說你肯定找借口不讓我來。
"李愛華又拿出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個玻璃瓶,"我給你帶了自制的辣醬和腌菜,
還有你王阿姨給的香腸,純手工制作的,比你們城里那些添加劑強多了。
"蘇雯看著廚房臺面上迅速堆積的瓶瓶罐罐,感到一陣窒息。
這種熟悉的、被入侵的感覺又回來了——母親總是這樣,帶著她的關心和批判,
不容拒絕地闖入蘇雯精心維護的個人空間。"我...我給你收拾下客房。
"蘇雯逃也似地離開廚房,拖著母親的行李箱走向小次臥。她需要一點空間來消化這個意外。
客房兼作她的書房,書桌上堆滿了待編輯的稿件和資料。蘇雯匆忙把一些私人物品收進抽屜,
騰出空間放母親的行李。
她聽見廚房里傳來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和水流聲——母親顯然已經開始"接管"她的廚房了。
手機在這時震動起來,是主編林姐的消息:"《城市邊緣》的終審意見明天能給我嗎?
作者催得緊。"蘇雯咬了咬下唇。這部描寫都市邊緣人群的小說已經拖了兩周,
她本打算今晚熬夜完成的,現在母親突然到來,計劃全亂了。她簡短回復:"好的,我盡量。
""雯雯,來吃點東西!"母親的呼喚從廚房傳來,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
餐桌上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
上面鋪著翠綠的青菜和幾片香腸——顯然是從剛帶來的"物資"中就地取材的杰作。
蘇雯這才意識到自己確實餓了,中午為了趕稿只啃了個三明治。"快吃,面要坨了。
"李愛華坐在對面,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第一口面條下肚,熟悉的味道讓蘇雯鼻子一酸。
這是母親的味道,咸淡適中,帶著一點胡椒的辛辣。童年時每次生病,
母親都會做這樣的清湯面給她。"怎么樣?咸不咸?"李愛華問,
眼睛一眨不眨地觀察女兒的反應。"剛好。"蘇雯低頭喝湯,避開母親的視線,"媽,
你這次來是有什么事嗎?"李愛華擺擺手:"能有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來看看。
你半年沒回家了,電話也越來越少,我這個當媽的還不能來看看女兒?
"蘇雯想起上次回家是春節,因為相親的事和母親大吵一架,提前兩天回了城里。
之后每次通話幾乎都以"有沒有認識合適的對象"開始,以她的敷衍和母親的嘆氣結束。
"我工作挺忙的..."她含糊地說。"忙?再忙能比身體重要?你看看你,
黑眼圈都快掉到嘴邊了,臉色跟紙一樣白。"李愛華伸手想摸女兒的臉,
蘇雯下意識地偏頭躲開,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母親的眼神暗了暗。餐桌上,
李愛華盛著排骨湯突然開口:"王阿姨侄子在投行工作,下周...""媽!
"蘇雯的筷子重重擱在碗邊,"我說過不要再安排相親。""那你倒是自己找啊!
"母親把湯勺往鍋里一扔,"上次那個程什么來著,不是聊得挺好?怎么又沒下文了?
"蘇雯盯著湯面上凝固的油花,想起程述最后那條未回復的消息:"你改的結局讓我明白,
邊緣人也值得被拯救。"當時母親正住院做膽結石手術,她奔波于醫院和出版社之間,
所有私人情感都被碾成粉末。"您刪了我手機里他的聯系方式。"蘇雯輕聲說。
"那種藝術學校的講師,能有什么出息?"李愛華用抹布狠狠擦著灶臺,
就像當年擦拭阿澤留在她家茶幾上的指紋。沉默在餐桌上蔓延。蘇雯加快速度吃完面條,
起身收拾碗筷:"媽你坐了一天車也累了,早點休息吧。我還有些工作要處理。
""這么晚還工作?"李愛華皺眉,"你們公司怎么這么壓榨人?""截稿期,沒辦法。
"蘇雯已經端著碗走向廚房。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蘇雯長舒一口氣,
仿佛剛結束一場馬拉松。她看了眼時間——十點四十,如果抓緊的話,還能工作兩小時。
打開文檔,紅色批注依然刺眼地布滿屏幕,但她的注意力卻無法集中。
母親突然出現在隔壁房間的事實像一塊石頭壓在心頭。她想起十二歲那年,
因為數學考了89分,母親撕掉了她所有的漫畫書;想起高考填報志愿時,
母親堅持讓她放棄喜歡的文學專業而選擇"好就業"的會計;想起父親去世后,
母親變得越發控制,仿佛要把對生活所有的期待都壓在女兒肩上...手機又震動起來,
這次是同事張妍:"聽說社里要裁員,中層優先,你有消息嗎?"蘇雯的心一沉。
最近確實風聲鶴唳,社里效益不好,傳聞要精簡人員。她這個不上不下的中級編輯,
確實危險。這個念頭讓她胃部絞痛——如果失業,房貸怎么辦?母親知道會說什么?
她強迫自己專注于眼前的稿件,但思緒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隔壁房間的母親。
那些裝在編織袋里的瓶瓶罐罐,那碗熟悉的面條,
那個想摸她臉卻被躲開的手...愛與窒息,關心與控制,
這些年來她始終無法在這兩極間找到平衡點。凌晨一點,蘇雯終于完成了大部分編輯工作,
眼睛酸澀不已。她輕手輕腳地去衛生間洗漱,卻發現母親正坐在客廳沙發上,
電視靜音播放著午夜劇場。"媽?你怎么還沒睡?"李愛華轉過頭,在昏暗的燈光下,
蘇雯突然發現母親眼角的皺紋比記憶中深了許多。"年紀大了,睡不著。"母親輕聲說,
"你工作完了?""嗯,差不多了。"蘇雯站在衛生間門口,不知該進該退。"雯雯,
"母親的聲音突然柔軟下來,"媽就是想多看看你。"這句話像一把鈍刀,
緩慢地插入蘇雯的心臟。她看見母親手中捏著一張照片——是她小學時和父母的合影,
父親還在,三個人都笑得燦爛。凌晨三點,蘇雯在書房發現母親正在翻她的抽屜。
老花鏡片反射著電腦冷光,照出她手中那個銀杏標本盒。"陳陽要是真在乎你,
會十年都不聯系?"李愛華摩挲著發黃的葉脈,
"當年他連爭取都不敢...""是您拿著病歷本去他公司,說我有遺傳性抑郁癥!
"蘇雯聲音嘶啞。窗外突然閃過車燈,
照亮她書桌上程述新送來的樣書——扉頁上用鉛筆寫著:"給最懂邊緣人的編輯"。
母親的身影在光影中晃了晃:"你要怨就怨吧。但那個畫插畫的,今天下午我見過了。
""什么?""我去你們出版社送湯,正好遇見。"李愛華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揉皺的收據,
"他連杯咖啡都只點最便宜的。""去睡吧,明天還要上班。"李愛華把照片放在茶幾上,
起身走向客房,"對了,我買了新鮮的排骨,明天給你燉湯補補。
"蘇雯站在原地看著母親的背影,喉嚨發緊。她想說些什么,
但最終只是輕輕關上了衛生間的門。第二天早晨,蘇雯被一陣鍋鏟碰撞聲吵醒。
鬧鐘顯示六點半——比平時早了一小時。她睡眼惺忪地走進廚房,看見母親已經穿戴整齊,
正在煎雞蛋。"媽,你不用起這么早...""快去洗漱,早飯馬上好。
"李愛華頭也不回地說,"我看了你們冰箱,一點像樣的早餐材料都沒有,
等會兒我去菜市場買點東西回來。"蘇雯張嘴想反對,
但母親已經轉身把一盤煎蛋和饅頭片塞到她手里:"趁熱吃。你們年輕人總是不吃早飯,
難怪胃都不好。"就這樣,蘇雯的早晨節奏完全被打亂。母親監督她吃完早餐,
又堅持要給她裝午餐便當——"總比你們外面吃的地溝油強"。當蘇雯終于沖出家門時,
比平時晚了十五分鐘,手里多了一個沉甸甸的保溫桶。地鐵上,蘇雯打開手機,
發現母親已經發來三條消息:"記得中午把飯熱了吃。""我買了烏雞,晚上燉湯。
""你臥室衣柜太亂了,今天我幫你整理一下。"最后一條讓蘇雯差點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