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月冷蘇綰綰攥著車窗帷幔的手指泛白,
車轱轆碾過碎石的聲響在靜夜中格外刺耳。自揚州啟程已逾半月,明日便能望見賀蘭山影,
她卻在此時聽見車轅斷裂的脆響。腕間翡翠鐲硌得掌心生疼,這是母親臨別的贈禮,
刻著"歲歲平安"的纏枝紋,此刻卻在月光下泛著冷意。"有劫道的!
"前導的護院一聲暴喝,弓弦繃緊的顫音幾乎擦著車簾掠過。綰綰貼著車廂后壁蜷縮,
繡著并蒂蓮的裙裾被冷汗浸透,忽聽得外頭傳來彎刀相擊的清越鳴響,混著狼嚎般的呼哨。
十七年來她從未見過這般場景——八名護院在月光下被砍得七零八落,
為首的馬賊掀開車簾時,面上刀疤在火把映照下如同活物般扭曲。她咬碎銀牙往車底滾去,
發間金步搖卻在此時勾住車轅流蘇,整個人被生生拽回光明里。"細皮嫩肉的小娘子。
"刀疤男的刀尖挑起她的下頜,鐵銹味混著酒氣撲面而來,"乖乖跟爺走,
保你吃香喝辣——"利箭穿透咽喉的悶響驚飛棲鳥。刀疤男的瞳孔在死前驟然收縮,
溫熱血珠濺在綰綰頸間,她抬頭看見馬背之上的少年正抽出第二支箭。
月色漫過他古銅色的額飾,狼首銀環在鬢角閃爍,那銀環的狼眼處嵌著暗紅瑪瑙,
像凝固的血珠。弓弦震顫時,袖口露出半截青色刺青,形如展翅雄鷹,
尾羽處卻纏著幾縷細如發絲的銀線,恰似漢人繡品中的纏枝紋。馬賊們的呼喝戛然而止。
少年甩鐙落地,皮靴碾碎月光下的血漬,腰間彎刀還在往下滴血。
綰綰這才發現他左手臂有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暗紅血跡浸透半幅衣袖,卻仍穩穩攥著韁繩。
他的視線掃過她頸間的血痕時,瞳孔驟然縮緊,仿佛那是刻在自己身上的傷。"能走?
"他開口時帶著幾分生硬的中原官話,尾音拖得極長,像草原夜風掠過氈房,
卻比剛才斬殺馬賊時的語氣柔和許多。綰綰點頭,踉蹌著抓住他遞來的手。
掌心的薄繭硌得她發疼,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浮木。身后馬蹄聲漸近時,
少年突然將她橫抱而起,躍上那匹鬃毛染霜的戰馬。他的手臂箍住她腰際的力道大得驚人,
仿佛稍一松手她就會化作青煙飄散,繡著并蒂蓮的裙裾被夜風掀起,露出三寸金蓮,
他的視線在那抹雪白上停留一瞬,喉結滾動,隨即扯下自己的披風將她裹緊,
布料上還帶著淡淡奶香,是草原特有的奶酒氣息。第二章 漠上孤煙三日后,
綰綰在氈房里醒來。鼻尖縈繞著陌生的奶酒香氣,
身上的纏枝蓮紋襦裙已被換成素色麻布長袍,腕間翡翠鐲不知何時被取下,
擱在牛皮縫制的矮幾上。昨夜昏迷前的最后記憶,是少年抱著她在草原上狂奔,
他的體溫透過單薄衣料傳來,比篝火更灼人。"醒了?"掀開氈簾的少年端著陶碗,
里頭盛著淺黃的糜粥,"傷口別碰水。"他的聲音低沉,左眼下方添了道新傷,
像是被狼爪劃過。綰綰這才注意到自己左臂的擦傷已被妥當包扎,
繃帶邊緣繡著細小的鷹羽紋,正是他袖口刺青的縮小版。她這才注意到他左手臂的傷更深了,
幾乎見骨,卻只用粗麻布簡單包扎,血漬已滲成暗褐色。"你的傷......"話未說完,
他已將陶碗塞到她手里,指尖掠過她手腕時,觸到那截未被繃帶覆蓋的皮膚,
他突然攥緊她的手,力道大得讓她險些打翻陶碗。"別碰那里。
"他盯著她腕間未愈合的擦傷,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綰綰這才發現,
他掌心的刺青在火光下泛著青藍,雄鷹翅膀的末端,竟隱約有半朵褪色的并蒂蓮,
與她裙上的紋樣別無二致。此后十日,阿烈帶著她在草原輾轉。綰綰學會了用馬奶煮糜粥,
懂得在氈房外懸掛風馬旗避邪,卻始終猜不透他為何孤身一人。直到某個暮歸的黃昏,
她看見他對著東南方的星子擦拭彎刀,刀鞘內側刻著兩行模糊的漢字:"長安月,胡笳斷"。
"我阿娘是漢人。"阿烈忽然開口,聲音被暮色浸得發沉,"她總說揚州的瓊花開時,
連井水都是甜的。"他指尖劃過刀鞘上的刻痕,眼神變得陰郁,"十七年前,
雄鷹部突襲長安商隊,她被擄來草原,臨死前把這把刀塞進我手里,
說漢人女子的血不該流在異鄉。"綰綰怔住。眼前的少年褪去皮甲時,
單薄肩線竟與記憶中兄長有幾分相似。她想起臨出發前祖母寄來的信,
說賀蘭山外"水草豐美,人畜兩旺",卻未提這草原上藏著多少斷刃與離魂。第七日深夜,
狼群的嚎叫驚醒了氈房。阿烈驟然睜眼,手已按上枕邊彎刀。綰綰只覺一陣天旋地轉,
便被他塞進氈房角落的藏糧柜,柜門合上的瞬間,她看見他眼中翻涌的血色。"敢出聲,
我就割了你的舌頭。"他的聲音冷得刺骨,卻在指尖掠過她唇畔時輕輕顫抖。
外頭傳來狼群撕咬的聲響,還有皮箭袋裂開的脆響。綰綰數著心跳,不知過了多久,
柜門突然被掀開,阿烈渾身是血地跌坐進來,左臂的舊傷崩裂,新添的齒痕深可見骨。
"疼嗎?"她伸手去碰他的傷,卻被他一把攥住手腕,按在柜子內壁。他的呼吸灼熱,
鼻尖幾乎碰到她的額頭:"怕嗎?"不等她回答,又低笑一聲,"別怕,狼只敢咬我,
不敢碰你一根汗毛。"那夜,他破例睡在氈房內,背靠著她的床榻,彎刀就擱在伸手可及處。
綰綰聽見他在午夜時分低語,用回紇語重復著"別離開",像是咒語,又像是哀求。
第三章 風馬旗動第七次遷徙時,阿烈在紅柳灘停下。綰綰蹲在溪流邊清洗麻布,
忽聞遠處傳來鷹唳。抬眼望去,三匹黑馬正從沙丘后轉出,騎手們頭戴青銅鷹首盔,
腰間皮袋上繡著與阿烈相同的圖騰。"雄鷹部的人。"阿烈攥緊韁繩,指節泛白,"跟緊我。
"他的聲音緊繃,另一只手已按上她后腰,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衫傳來,像是要將她烙進骨血。
為首的騎士勒馬而立,面罩陰影里露出與阿烈相似的眉骨:"阿烈,你可知擅自離部三月,
按律當——""她是漢人。"阿烈突然將綰綰拽至身前,掌心按在她后腰,
指尖幾乎要陷進她皮肉,"我要帶她去西州。"他的視線掃過騎士們的彎刀,
唇角勾起一抹狠戾的笑,"誰敢動她,我就剜了誰的心臟喂鷹。
"騎士們的呼吸聲在面罩后變得粗重。綰綰聽見弓弦繃緊的聲響,
手指無意識地勾住阿烈的腰帶,卻聽見他用回紇語低聲說:"別怕。
"那聲音與昨夜在狼群中護她時的語調相同,藏著近乎瘋狂的偏執。談判在暮色中持續。
綰綰聽懂了零星詞匯:"大汗"、"聯姻"、"漢人女子"。
當阿烈突然抽出彎刀抵住自己咽喉時,
她終于明白他為何一直避開部族——雄鷹部從不容許漢人血統的孩子成為繼承人,而他,
竟是大汗流落在外的長子。"帶她走,我隨你們回去。"阿烈的視線始終未離綰綰,
"若她少一根發絲,我必血洗三帳。"他望向她的眼神滾燙,
像是要用目光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黑馬踏碎月光的瞬間,綰綰被推上另一匹坐騎。
她抓住馬鬃回望,看見阿烈被騎士們反剪雙臂押解,
額飾上的狼首銀環在夜色中漸漸縮成一點微光。衣袋里忽然摸到堅硬之物,
掏出竟是半塊刻著雄鷹紋的腰牌,邊緣還帶著體溫,背面用漢字刻著"烈"字,
筆畫間有深深的指甲痕,像是被人反復摩挲所致。第四章 長安絮語回到揚州時,已是霜降。
綰綰在繡房里跪了三日,
才從母親口中得知護院生還者的證詞:"遇劫時小姐已……被突厥人擄走"。
祖母連夜修書給朝廷,竟換來"邊疆安定,不宜深究"的批復。深夜,
她摸著腰間的半塊腰牌出神,忽然聽見窗欞輕響,一支羽箭釘在妝臺上,
箭尾系著片風干的鷹羽,正是草原上常見的風信標記。此后月余,
綰綰總能在不經意間發現鷹羽的蹤跡:繡繃上纏著半根銀線,
與阿烈額飾上的狼眼瑪瑙同色;胭脂盒里壓著片胡楊樹葉,葉脈間用朱砂描著雄鷹輪廓。
某個雨夜,她推開窗,看見墻頭立著道黑影,月光映得額間銀環發亮,待要細看,
卻只剩幾片被雨水打落的鷹羽。冬至前夜,父親的書房傳來爭執聲。
綰綰隔著屏風聽見"和親"二字,硯臺摔碎的聲響里,
父親的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顫抖:"回紇新汗初立,陛下要拿親生女兒換太平?
"她這才想起阿烈腰牌上的雄鷹紋——與半月前宮中送來的和親詔書紋樣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