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前,我躺在高考的前一晚。像奶奶詛咒的那樣,我終究死了。
奶奶卻在深夜翻開我的日記,呢喃道:「靈靈,你下輩子做男孩子吧,做男孩子就好了,
女孩子就是要受這些苦的。」「男孩子好。」1我的尸體是第二天早上被發現的。
現場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奶奶早起買菜路過在外圍看了眼,跟人攀談兩句。
得知死的是個小女娃,她搖了搖頭,「這女娃不行,我屋那個要是敢跳樓我腿給她打斷。」
我看著她漸行漸遠,還在低聲念叨著:「虧得她家里人養這么多年,全白費了。」
「大清早的,死也不知道死遠點。」沒多會兒,我看到奶奶回來了。她買了最新鮮的肉,
最新鮮的菜,還有一袋剛出爐的灌湯包,是弟弟愛吃的。不用數,我都知道里面只有八個。
爺爺奶奶自己沒有,我也沒有,全是弟弟的。我跟著奶奶回家,
原本該徑直走向廚房的她卻意外地走向了我的房間。
「今天考試還不起來你這輩子就睡死在床上,不想讀書就給我出去打工去!」她撞開門,
一把按開燈。但床上沒有人,被子呈現掀開的樣子。她又罵罵咧咧:「死娃出門也不說一聲,
一點規矩沒有。」是,我是死娃,我已經死了。只有這還在周圍游蕩的魂魄還能看到他們。
家里知道我死的時候,是在吃早飯時,鄰居認出來帶著警察來通知認領。
我看到我奶奶慌張解釋:「你們搞錯了,那死妮子今天考試,一早就出門了。」
可當他們看到我血肉模糊的遺體和尚能辨別清楚的臉時,三個人都愣住了。
爺爺鼓起他的招牌牛眼睛,瞪著奶奶破口大罵:「你眼睛瞎嗎?
這么大個人不見了也不知道說一聲?!」向來不喜歡我的奶奶癱坐在地上,
她終于意識到早上聽到的那個女娃是我。「我哪知道她真敢去死啊?她怎么敢死的?
養了這么多年她一分錢還沒還我們,怎么敢跳樓死的?」奶奶作勢從地上爬起來,
揚起巴掌顫顫巍巍要去打我的尸體。被警察和弟弟攔下。「樓頂發現一本日記本和一支筆,
都只有她的指紋,字跡比對過后確認是她的。」「你們那一塊是老小區,沒有監控,
目前可以確認是從七樓樓頂跳下直接死亡,但樓頂有一些痕跡,不排除他殺的可能,
還在偵查中。」我的日記本……我不想給他們看,但我阻止不了。奶奶不識字,
弟弟和爺爺在看。弟弟沉默著眼眶發紅,爺爺看了兩頁直接抬手去打奶奶。
「你平時總罵她去死做什么?」奶奶不明所以,抬手躲避,警察也上來攔著。爺爺還在大罵,
掙扎著一把老骨頭要打奶奶,手被攔著就伸腳踹:「你還要點臉嗎?她幾歲你幾歲,
她就是被你逼死的!」奶奶又氣又急,「她寫的什么?安安,你姐寫的什么?」
弟弟沒有說話,還在一頁一頁地翻看。爺爺是會計,奶奶沒讀過書,她吃了沒文化的虧,
一輩子都沒贏過爺爺。我那本子上滿滿當當的字,怎么會只有一句她罵我去死呢?
我寫她不喜歡我,什么好的都緊著弟弟,我什么都沒有。我寫她打我罵我,我向爺爺求救,
但爺爺只嫌棄我打擾到他睡午覺,起來給了我一巴掌。我寫弟弟明明已經擁有很多東西,
卻還是什么都要跟我爭,連一碟花生都要拿去和同學吃,不肯留點給我就白粥。「安安!
她寫了什么?是不是都是胡說八道,把一切都怪在我身上?這個死丫頭死了都不讓人安寧!
當初我就該掐死她!」「奶奶!」弟弟聲音顫抖,「我先給爸打個電話。」哦,
我也寫了我爸和我媽,不過他們早八百年就離婚了。媽媽早已經有了新的家庭,她會回來嗎?
2爸爸先回來,戒煙好多年的他沉默地坐在那里看著日記抽煙。爸爸喜歡鼓搗創業,
只是一直失敗,家里生活也一直不太寬裕。爺爺在客廳罵奶奶,奶奶坐在桌邊喃喃自語,
弟弟回了房間房門緊閉。「死了就死了!那你有本事把我也殺了吧。」奶奶忽然反抗一句。
「老子打死你!」爺爺拿著手中的皮帶沖上去,被爸爸攔下來。爸爸皺著眉,「爸,媽,
別鬧了,你們也累了,先歇歇吧。」「累?你也知道我累?我為了這個家當牛做馬多少年?
我從嫁過來就沒休息過一天,現在她死了你們也怪我,跟我有什么關系?
那不是你們沒教好嗎?」奶奶推開爸爸,眼眶里落下淚來。「哪家好女子跑去跳樓?
還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罵我,要我說就是死得好!她就是該死!」「媽!」爸爸向來孝順,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吼奶奶吧。果然,吼完馬上就苦著臉疲憊求道:「媽,她沒有罵你!」
「靈靈是我的女兒,她現在死了,被我們活生生逼死了,媽,我沒有女兒了。」
爸爸說到后面用手捂著臉,蹲了下來。客廳里安靜了會兒。我第一次發現,
爸爸的頭發已經白了不少,背也彎了。他在我的印象中總是喜歡穿著筆挺干凈的西裝,
意氣風發參加各種飯局,天南地北的跑,過一陣子就回家一趟。可他們總跟他說我不好。
我還記得那次家里來客人,奶奶叫我去做飯。我原是打算聽話去的,
可我一抬頭就看到只比我小一歲的弟弟在旁邊玩游戲。我不想去了,
她就將我房中的書與小物件全剪碎,一把火燒了個干凈。那天我們打了一架,
她罵我罵得很難聽,我一邊哭一邊還手。我當然沒有打過。但自那之后我再沒有喊過她奶奶。
她去找爸爸告狀,說我翅膀硬了,要飛了。爸爸單獨找我談話時,
總喜歡給我看他出去闖留下的傷疤,他說:「靈靈,你也不小了,怎么不能讓著一下弟弟,
爸爸出去辛苦工作爸爸也不容易,你什么時候才能長大?」我記得我不肯說話,
就坐在床邊看著爸爸身上的傷疤哭。我很自責,自己給他添麻煩了,對不起爸爸的辛苦。
我想我真的太過分了。這些,我也寫在日記里,我瘋狂埋怨自己的不懂事,
可我無法放下心中的芥蒂,我覺得自己更過分了。爸爸剛才應該也看到了吧。
奶奶擦一把眼淚,「我不說了,但你們也別怪我,警察說了可能是被推下去的,
跟我沒有關系。」她撐著腿起身,七十多歲的身體搖晃著。
爺爺卻說:「那也是你沒有看住門讓她出去了!」奶奶還想反駁,爺爺卻摔門走了。
我想進去看看弟弟,我穿過他房間的墻,看到了坐在地上靠著墻的他。他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是媽媽!弟弟接起來,對面傳來聲音:「寶貝,我剛在開車送你弟弟去學校,怎么啦?」
媽媽的聲音好溫柔,可她已經不是我的媽媽了。她是弟弟和那個弟弟的媽媽。3「媽,
我姐死了。」我聽見弟弟的聲音,哽咽著。可他不應該高興嗎?
終于可以將所有東西盡情席卷,不用擔心被我搶走一丁點邊邊角角。
可他比我想象的要難過很多。「媽媽!」弟弟突然拔高了聲音,帶著哭腔,「姐姐她死了。」
媽媽暈倒了。是那位叔叔打電話來說的。原來媽媽的好友兩個月前剛剛因癌癥去世了,
媽媽是個重感情的人,到現在還沒走出來卻又得知了我的噩耗。叔叔罵我弟弟不懂事,
弟弟只是平靜地點頭,說著對不起。我這個蹲在他旁邊偷聽的魂卻哭了,我真壞啊,
居然又折磨了一次媽媽。以前媽媽來看我們,她喜歡跟我說,「我生你可費了不小力氣,
痛得要死,我懷你的時候才剛成年沒多久,你爸屁錢沒有。」「靈靈,
你也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媽媽怎么會不愛你呢?」
我相信她愛我,也很對不起讓她生產時那么疼。可媽媽每每跟我說話時,
除了當年的不容易便只剩下那個弟弟。我知道那個弟弟不吃肥肉不吃蔥,不吃雞蛋不喝牛奶。
我知道他八歲時尿床,知道他喜歡給一個叫小美的女生帶零食。
我還知道他打小就喜歡挨著媽媽睡。都是媽媽跟我說的,我沒見過他。
媽媽其實不喜歡跟我說話,因為我總是跟她沒有話說,我總是很沉默地靜靜聽著,
也接不上話。她喜歡和我弟弟聊天,大家都說弟弟嘴甜。媽媽到時我的遺體已經被整理好,
她趴在邊上看我的遺容,哭得沒有聲音。我看得好心疼。爸爸上前扶她,她揮開了爸爸的手。
「她為什么會跳樓?!你是怎么照顧她的?為什么?為什么會跳樓?」
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是斷斷續續。奶奶正要說話。
爺爺忽然冷聲說:「你當媽的來怪我們?她說你不喜歡她,說你只愛你的那個兒子,
你不要她,她受不了所以才會有跳樓。」媽媽傻住,腦子一度混亂,身子不住往后倒去,
搖搖晃晃。「她這么說我的?」她漂亮的臉上滿是淚痕。我沒有!我沖上去想解釋,
我只是寫感覺媽媽好愛小弟弟呀,我也好想像小弟弟一樣被媽媽喜歡,被媽媽掛在嘴邊。
爺爺撒謊了。媽媽哭著倒在地上,我著急地想要扶起她,可我碰不到媽媽,我的手穿她而過。
還好,弟弟和爸爸來將她扶住。媽媽抱著弟弟嚎啕大哭,一下一下地捶著自己的心口。
我真壞,媽媽怕是要自責一輩子了。剛失去好友又失去女兒,我不敢想象媽媽得有多崩潰。
殯儀館在燒我的遺體,我回到家中,一次次想拿起那個日記本燒掉,可我燒不了它!
風從沒關的窗戶吹進來,將它吹了幾頁。上面寫著:「真好啊,爸爸買房了,三室一廳,
爺爺說將弟弟的名字也加上,這樣弟弟好娶媳婦。」「我不敢問有沒有我的份,
因為他們說話時根本就沒看過我。」「不過,那本來就是爸爸辛苦奮斗買的,
我以后也要好好攢錢買個房。」4我沒有葬禮。爺爺說我死的不光彩,親朋來了會笑話。
小區里有不少住戶已經搬走在賣房了。媽媽沒有住在家里,她在附近找的酒店。
爸爸說可以住我的這間,但我這間本來就是雜物間改的,沒有窗戶,角落里還有幾袋豆子,
又小又亂。還好媽媽沒有來住。晚上,我坐在客廳死死盯著那個本子,企圖能讓它自己爛掉。
屋子里安安靜靜的,大家都在自己的房間里。夜半之時,我聽見爺爺奶奶房間傳來聲音。
奶奶扶著墻,摸著黑走了出來。她拿上桌子上的日記本,進了我的屋子,輕輕關上門,
輕輕開了燈。我看到她一頁一頁地翻著我的日記本,滿是皺紋的臉幾乎要壓在日記本上了。
「寫這么多來罵我,你就這么恨我嗎?」我看到一滴淚落在紙張上,
她連忙扯著袖子輕輕挨兩下,將淚水吸走一面破壞紙張。完了又擦一把眼淚,
這一擦就沒完了。她坐在床頭,昏黃的燈光照著她渾濁的眼睛,
皺紋像爬山虎一樣生長在她臉上。奶奶好老啊。她雙眼空洞,
低聲呢喃:「可大家不都這么過來的嗎?」「靈靈,我媽媽也是這么教我的,
男娃肯定要比女娃更要照顧好的,我真的有錯嗎?」「你死都死了,還要罵我,
你活著怎么不跟我說?」我看著她面容上的痛苦,不知該說些什么。我活著也不會說的,
我已經把我所有想說的都放在了日記本里,因為這個家里沒有人會聽我說這些。
這些一句句在他們看來都是大逆不道都是不正確的話。「靈靈,你下輩子做男孩子吧,
做男孩子就好了,女孩子就是要受這些苦的。」「男孩子好。」奶奶聲音低低的,
不停地重復著。屋子里沒有窗戶,空氣悶得我有些難受。
奶奶又何嘗不是被她那個時代的思想所束縛,她從小被這么對待,她沒讀過書,
她整日在家里勞作,她不知道在她們那個時代人人奉行的思想,早已經過時了。
但有文化的丈夫沒說,有文化的兒子只是孝順。時代思想在進步,但奶奶被舊思想拉住,
她被落下了。她便一直都以為,男孩子就是要比女孩子金貴。
或許奶奶以前也想過下輩子要做男孩子。我的印象里也有一些奶奶對我好的記憶,不多,
但確實有。小時候家里太窮了,別的孩子吃糖我好羨慕,他們掉在地上的糖我會左右看看,
沒人注意就假裝撿東西將那沾滿泥土的糖塊放在兜里,等下學回家用清水洗干凈吃。
帶著水的味道,但很甜。弟弟是不用的,他偶爾會有零花錢,一分兩分,后來一毛兩毛,
總是有的。我吃洗干凈的糖塊時,奶奶在旁邊擇菜。她問我是不是撿的。我笑著說是,
「好吃。」她說:「以后別撿了,你怎么知道那個人有病沒病?」別人有沒有病我不知道,
但我有,小時候總是生病,經常喝各種亂七八糟的草一起煮出來的水。很苦很苦,
第一口就讓人想嘔吐。但自那之后,每次我喝藥都會有一塊糖,很小,卻足夠抵消苦澀。
后來我才知道,那是奶奶每次出去吃席,
不顧別人怪異與嫌棄的目光從桌上一把一把裝在兜里給帶回來的。
5爸爸每天都跑警局詢問調查進展。但由于沒有監控,現場沒有更多的證據,
調查也沒什么進展。他們沒有告訴媽媽這件事。媽媽只是每天都來看我,
弟弟也每天陪著媽媽,安慰媽媽。高考結束后第三天,班主任帶著班上所有的同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