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永遠記得踏入戶部衙門的第一天。那日春雨綿綿,我穿著嶄新的青色官服,
踏過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青石板,心中滿是十年寒窗終得功名的喜悅。父親是個窮秀才,
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為官當如青蓮,出淤泥而不染。"我含淚應下,
卻不知這官場淤泥之深,足以淹沒任何清白的初心。"新來的?"一個圓臉小吏攔住我,
眼睛瞇成兩條縫,"姓甚名誰?""下官林清遠,新科二甲進士,奉旨入戶部主事。
"我恭敬作揖。那小吏聞言,臉上立刻堆滿笑容:"原來是林大人!嚴首輔特意囑咐過,
您一到就帶去見他。"我心頭一跳。嚴首輔?那可是當朝第一權臣,怎會知道我這個小人物?
懷著忐忑,我被引入一間雕花廳堂。檀木案幾后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男子,面容清癯,
一雙眼睛卻銳利如鷹。"林清遠?"他放下茶盞,"聽聞你算術極佳,
殿試策論中關于漕運改制的見解,連圣上都稱贊。""下官惶恐。"我伏地行禮,
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起來吧。"他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戶部是個好地方,油水...不,機會很多。只要你懂得審時度勢。"離開時,
他賜我一盒上等徽墨。回寓所的路上,我捧著那盒墨,手指不住顫抖。這墨價值我半年俸祿,
而更貴重的是其中暗示——我已被納入嚴黨羽翼之下。最初三個月,我埋首于枯燥的賬冊中。
戶部侍郎程大人是個方正之人,常教導我:"賬目如鏡,照見人心。小數錯則大數亂,
做人做官皆是如此。"我敬重他的為人,
卻漸漸發現他在這官場中步履維艱——嚴首輔在朝堂上屢次駁他奏章,同僚們也刻意疏遠。
"程大人太較真了。"同僚王主事有次酒后吐真言,"如今這世道,水至清則無魚啊。
"轉折發生在秋糧入庫時。我發現浙江清吏司的賬目有問題——實收比上報少了三成。
當我戰戰兢兢將此事稟告程大人時,他拍案而起:"好大的膽子!這是要徹查!
"可次日清晨,嚴首輔的親隨就找上門來。那是個陰鷙的中年人,指甲修得尖利,
說話時總用指甲輕叩茶盞邊緣。"林大人,"他似笑非笑,"首輔大人很欣賞你的細心。
不過有些事,睜只眼閉只眼對大家都好。"說著推過一個錦囊,
里面是兩張地契——京城西郊五十畝良田。我喉嚨發緊。父親教書一輩子,
家里不過三畝薄田。如今這五十畝地唾手可得,只需...沉默。"下官...明白了。
"我聽見自己說。那夜我輾轉難眠,清晨銅鏡里映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
程大人派人來催問查賬進展時,我低聲說:"下官復核過了,應是計算誤差,已更正。
"程大人深深看我一眼,那目光如刀,剖開我虛偽的皮囊。他沒說什么,
只是轉身時背影佝僂了幾分。3嚴首輔對我的"懂事"很滿意。冬至那天,
他邀我去府上賞梅。暖閣里炭火熊熊,幾位尚書大人正談笑風生。見我進來,
嚴首輔親切地招手:"清遠來了,坐我旁邊。"眾人目光如針,刺得我坐立不安。酒過三巡,
嚴首輔忽然問:"兵部要撥五十萬兩軍餉去遼東,你怎么看?"我心頭一凜。這是考驗!
斟酌片刻,我小心翼翼道:"遼東嚴寒,將士們確實需要加餉。不過...若分兩次撥付,
中間差價或可貼補國庫..."嚴首輔大笑,拍著我肩膀對眾人道:"看看!
這才是能為君分憂的良臣!"他湊近我耳邊,酒氣混著龍涎香撲面而來,"明日有你的調令,
浙江清吏司員外郎。"從六品到從五品,我連升兩級。回府后,我盯著那紙調令看了整夜,
墨跡在燭光下如蠕動的蛆蟲。開春后,我正式接手浙江清吏司。王主事成了我的下屬,
他諂笑著遞上一本暗賬:"大人,這是歷年'慣例',請您過目。"翻開那本賬,
我手指冰涼——原來糧稅有三成根本不入國庫,而是分流到各級官員囊中,
最高處赫然寫著"嚴閣老"三字。"去年程侍郎要查,
幸虧..."王主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學生李御史上個月參了程大人一本,
說他貪污受賄。證據確鑿,程大人前日已在獄中...畏罪自盡了。"我手中茶盞砰然落地。
程大人,那個連衙門蠟燭都要記賬的程大人,會貪污?三更時分,我偷偷摸到程府。
靈堂冷清得可怕,只有程夫人和一個老仆守著薄棺。見我來,
程夫人冷笑:"林大人是來看笑話的?"我跪在靈前重重磕了三個頭,
抬頭時看見棺木縫隙中有暗紅痕跡——那不是自縊的勒痕,是血。
程夫人塞給我一封信:"他留給你的。"信上只有八個字:"青蠅嗜血,勿為所染。
"那夜我吐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次日我告病閉門,
翻出這兩年來偷偷記下的一本賬——嚴黨貪污的每一筆,時間、數額、經手人,清清楚楚。
但我已深陷泥潭。若揭發嚴首輔,
我自己也難逃一死;若繼續同流合污...我摸出枕下匕首,在手臂上劃了一刀。
疼痛讓我清醒:父親說得對,這官場確是一潭淤泥,而我早已不是那朵青蓮。
2轉機出現在三月。邊關傳來急報——因軍餉不足,將士們缺衣少食,導致大敗。朝野震動,
皇上震怒。嚴首輔連夜召我們商議對策。"找幾個替罪羊。"他輕描淡寫,
"兵部那兩個郎中就不錯。"我忽然想起程大人棺木上的血跡。那一刻,我做了決定。
五更時分,我換上最舊的官服,懷揣那本暗賬來到都察院。
左都御史周大人是程大人生前好友,看完賬本后面色鐵青:"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知道。"我平靜地說,"下官愿以死謝罪,只求還程大人清白。"三日后,朝堂大亂。
周御史當庭彈劾嚴首輔,證據確鑿。皇上怒極,下令徹查。嚴首輔被抄家時,
從他密室搜出的金銀珠寶足足裝了三十車。我也下了詔獄。出乎意料的是,
周御史力保我戴罪立功,最終判了流放嶺南。臨行前,周大人來送我:"程兄沒看錯你。
"我搖頭:"我辜負了他的期望。""不,"周大人遞給我一個小包袱,"他說你若回頭,
仍是好玉。"包袱里是那盒早已干涸的徽墨,底下壓著程大人的私印。流放的路上,
我常摩挲那枚溫潤的玉石印章。嶺南多瘴氣,我染了肺疾,咳出的血染紅了胸前衣襟,
像極了程大人棺木上那抹暗紅。臨終那日,陽光出奇地好。我靠在榕樹下,
看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初入戶部那天,春雨綿綿,
我穿著嶄新的官服,心中滿是報國之志。若有來世,我還會選擇入仕嗎?我不知道。
一只青蠅停在我手背上,我輕輕拂開,閉上了眼睛。流放的囚車在官道上吱呀作響。
嶺南的瘴氣比傳聞更早地侵蝕了我的肺,每呼吸一次都像吞下千萬根鋼針。
押解的差役老趙往地上啐了口痰:“晦氣!攤上這么個癆病鬼,怕是撐不到嶺南。
“我蜷縮在囚籠一角,數著木柵欄上的節疤。第十七道疤形似嚴首輔被抄家那日,
掛在西市旗桿上晃蕩的頭顱。
聽說他的舌頭被割下來喂了野狗——那些曾經跪舔他靴子的門生們動的手。“喝水。
“老趙粗魯地塞進個破瓢。渾濁的水面映出我的臉:兩頰凹陷,眼窩發青,
活像具裹著人皮的骷髏。這哪還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進士?我忽然笑起來,笑得水瓢翻倒,
泥水濺了滿臉。深夜宿在破廟時,
趙和另一個差役嘀咕:“...周大人特意囑咐別讓他死得太痛快...“我渾身血液結冰。
周御史?那個為我求情的周大人?一支羽箭突然穿透說話差役的咽喉。黑影從四面八方涌來,
老趙剛拔出刀就被削去了半個腦袋。溫熱的血噴在我臉上時,我竟感到一絲快意。
最后看見的是個戴青銅面具的人,面具額頭上刻著只振翅欲飛的青蠅。
醒來時身下是柔軟的錦褥。銅鏡里我的臉被擦凈,傷口敷著藥,卻襯得面色更加慘白如鬼。
墻上掛著幅字:“知其白,守其黑“。這字跡我認得——是程大人的筆跡!“他沒死。
“青銅面具人推門而入,聲音經過面具過濾后帶著金屬的嗡鳴,“那口薄棺里是個死囚。
“我劇烈咳嗽起來,血沫星子濺在雪白中衣上像紅梅。
“為什么...?““你當真以為自己是良心發現?“面具人扔來一本冊子。
翻開后我雙手發抖——這是我交給周御史的賬本,但多了許多陌生筆跡的批注。
其中一頁被朱砂圈出:“林氏性懦,當以程死激之。““周御史是嚴黨?““比那更糟。
“面具人摘下面具,露出張布滿燙傷的臉,“我們是'青蠅',專食腐肉。而你,林大人,
從頭到尾都是兩派相爭的餌食。“他叫楊釗,曾是程大人的暗衛。
那夜他親眼看見周御史的人勒死程大人后,用白綾偽造自縊現場。“你以為嚴黨倒了?
看看這個。“他展開張名單,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新上任的官員——全是當年嚴黨的門生,
如今改換門庭成了“清流派“。“周御史才是真正的操盤手。“楊釗的燒傷隨著表情扭曲,
“他讓你'戴罪立功',是要所有知情人看著——連首輔都能倒,何況其他人?
“我摸著脖頸上的枷鎖印,忽然明白那日周大人為何對我微笑。
那是屠夫看著待宰羔羊的神情。楊釗帶我穿過幽暗長廊。石壁上掛滿畫像,
最新一幅竟是周御史的工筆肖像,底下擺著三顆風干的人頭。“這是我們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