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筠,你去看看,怎么那老頭子這個點了還沒回來,怕不是又跟人聊上了……”
婦人的絮叨還在耳邊,應筠早已經起身,隨手取了兩把傘,笑著打趣,“阿婆,阿公在家的時候你嫌他煩,這六點還沒到,你就念叨了多少回了。”
“臭丫頭,阿婆都敢說,一會兒不給你飯吃。”
老婦人的笑罵聲帶著幾分嗔怪,淹沒在那匆匆腳步帶起的水聲中。
梅雨的季節,江南的小鎮不論是哪兒都帶著幾分潮意。
墨綠色的青苔在一個個暗沉的夜晚里爬滿墻角。
在當地人的眼里,這抹墨綠存在除了昭示這座小鎮歷史久遠的古樸之外,沒有任何意義。
哦,還要時刻警醒著,別在不經意間被它絆倒。
但在那一群生活在高樓大廈間的公子小姐們來說,那是家中那幅有市無價的畫上的江南風情。
指不定還要夸上一句,煙雨繚繞,好不迷人。
小鎮里,沒什么碼頭一說,船停靠在哪兒的臺階旁便是哪家的碼頭。
應筠站在離水面最近的一級臺階上,沉浮的水伴著遠處船只的靠近總時不時地漫上來,腳上的鞋子沾染了些許的濕意。
她探著腦袋望向拐角處,隱隱可見船頭,她搖了搖手中的傘,喊:“阿公!”
船上坐著三三兩兩的客人。
老人聊得開心,隔著老遠都能聽見那渾厚的笑聲,見了她,隔著老遠喊:“阿筠,誒呦,怎么在這等著,一會兒別被蚊子咬了。”
應筠摸了摸脖子,有些癢,已經被咬了。
這個季節,水邊的毒蚊子不少。
按本地的方言講,應筠自小就是一身爛肉,但凡被咬了一口,不出點血是不可能的,留下一個淡淡的疤,那感覺并不好受。
船只漸近,船上坐的人影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一個個西裝革履的模樣,又或是穿著料子極好的衣裙,絕不像是來旅游的,倒像是不知從哪個宴會上逃出來的。
“大爺,謝謝您嘞!”說話的人眉眼含笑,男男女女接二連三的開口,皆是家教極好的模樣。
應筠的目光也不知怎的,落在了那個坐在船只最末端的男人身上。
他的目光不知落在何處,指尖夾著一抹猩紅,吞云吐霧間,嘴角噙著一抹淡笑。
身處喧鬧間,卻未發一言,讓人不由注目。
她自小便在這陪著阿公阿婆和各式各樣的客人打交道,別的不論,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她最是清楚。
她沒多看,只怕多看一眼,旁人都要覺得她別有用心。
應筠只借著余光,匆匆掃過一眼。
蘇步青被這群熱鬧的小輩哄得眉開眼笑,連連點頭:“欸,好好,都是好孩子!”
“呵——”
一聲嗤笑傳來,不輕不重地傳入應筠耳中。
絕對算不上是什么發自內心的笑意,卻莫名為這煙雨江南里潮熱的夏添上了一絲清冽。
她默默收回了視線,靠到墻邊給這群人騰出了下船的地方。
多年后,哪怕常呆在葉嘉淮的身邊,應筠也總想起這驚鴻一瞥。
微微敞開的衣領,漫不經心的笑意,幽深眉眼間的矜貴,這一切大概早已為應筠的奮不顧身埋下了伏筆。
身邊隨風帶起一陣有些嗆鼻的煙味,卻又隱隱參雜著一道淡雅幽沉的香,悠遠綿長地縈繞在鼻尖。
不知怎的,竟引人亂了心神。
身邊的人一個個走過,應筠握了握手中的傘柄,纖細的指尖,微微泛白,她吐出一口氣,輕聲說:“下雨了,帶著傘吧。”
只是恰好,走過身邊的人是他。
應筠對上那雙琥珀色的瞳仁,倒映著的是她被暑氣熏得微紅的臉龐。
夏日里的雨,起不到絲毫降溫的作用,只是在肌膚上平添了幾許黏膩的潮熱。
“喲,嘉淮,還不快接著,人家這傘可是在手里握好久了,都送上門了還不趕緊的。”
男子打趣的聲音從高處傳來,聽著不輕不重,可聲聲入耳,總讓人覺著那話中的意味不明。
與之相隨的,是那群人略有些刺耳的笑意。
應筠微皺了皺眉頭,只當未聞,但此刻手腕有些發酸,讓她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
本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面上的懊悔即便掩飾得再好,也總從眉眼間泄出幾分端倪。
可現在,好像也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了。
蘇步青放下撐船的竹竿,一片好心地說:“你們這衣服料子好,別沾了水,到時候不好打理,拿著傘吧。”
話音落下,應筠手上的重量一輕,兩人的指節恰到好處地避開,連不經意的相交都未曾發生。
可應筠總覺得手心發癢,那把傘上,似是有某種莫名纏繞的絲線,將兩人的命運不知不覺地纏繞在了一起。
他嗓音有些啞:“多謝。”
應筠佯裝自然地收回了那遞出的手,好似不過是做了一件極為順手的小事。
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先前被咬的包已經開始隱隱發癢。
應筠放下自己的傘在一旁的臺階上,蹲下身在一旁幫襯著,“阿公,我幫你系繩。”
身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一群人也就此與她分道揚鑣。
當時誰都覺得,本不過就是萍水相逢罷了。
在幾年后的一個酒會上,應筠依偎在葉嘉淮的懷中,一群人吵著嚷著要玩真心話。
不知是哪個膽子大的張口問了葉嘉淮,“嘉淮哥,你見應筠姐第一眼是什么感覺啊?”
葉嘉淮勾著她的發尾笑了笑,未曾作答。
*
暮色漸深,老舊的宅門中傳出幾聲笑語。
飯吃到一半,蘇步青拍著大腿嘆了一聲:“誒呀,我那飯盒又剩在船上了,這天氣隔了夜怕是要發臭的。”
應筠扒拉完碗里不多的飯粒,向窗外望了一眼。
朦朧細雨不停,只聽見一陣蛙叫蟬鳴,還夾雜著遠處幾聲游客的喧鬧聲。
夏云的臉色不好看,眼見著就要開口數落,應筠忙笑著打圓場,“我正好也吃完了,阿公你別出門又滑了跤,我去給你拿。”
這天氣,潮得厲害,打不打傘也都沒什么差別。
從家到船邊,十分鐘的距離,有不少人給她打招呼,“阿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的。”
“蘇阿公又有東西忘帶了?”
“是。”
“阿筠,一會兒來幫我孫女看看作業。”
“好!”
船在水面上蕩著,應筠蹲下,往船里探身,不銹鋼制的飯桶果然悄然立在船艙的一角。
手剛觸及那冰涼的拎把,身后突如其來的一道嗓音嚇得她一驚。
船身微晃,她好不容易才在這搖晃的小船上穩住了身形,匆匆半直起身子轉頭。
葉嘉淮不知什么時候伸手扶住了烏篷,站在了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