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老家的堂屋里,頭低著,不敢看父親的眼睛。父親坐在太師椅上,捧著熱茶,
臉色陰沉。墻角的鐘滴答滴答響,像是在嘲笑我。“你看看你,都二十六了,還這樣沒出息。
”父親的話像刀,一刀一刀往我心上剜。我抿著嘴唇,沒說話。母親站在一旁,張了張嘴,
又閉上了。她拎著圍裙,手還沾著面粉。我知道她想替我說話,卻不敢。父親最看不起的,
就是我這種“不中用”的兒子。“工作干了三個月就辭職,你到底圖個什么?
”父親放下茶杯,啪的一聲震得我心口一跳。我把手指絞在一起,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不適合……”“適合?你還知道適合不適合?
你以為社會是給你挑的?”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整天躲在屋里寫你那點破玩意兒,能當飯吃嗎?”他指的是我寫的小說,
至今還沒賺到一分錢。我心里委屈,卻不敢辯駁。從我大學那年起,父親就開始失望。
每次過年回家,他都問:“你什么時候能像你堂哥一樣?”堂哥考上公務員,結了婚,
有孩子,買了房。我還租著單間,靠著打散工糊口。寫小說只是我唯一堅持的事。
但這在父親眼里,是浪費時間。“你媽說你最近連房租都交不起了?”父親瞪著我,
像是審問犯人。我點點頭。母親輕聲說:“我讓他回來住幾天,歇歇……”“歇歇?
你以為他累了?他是懶!”父親拍了一下桌子,母親嚇得退了半步。我渾身僵硬,
像被釘在椅子上。“你出去看看,有哪個二十六歲的大男人像你這樣?”他的聲音越來越大,
堂屋的木梁都在回響。我攥緊拳頭,指甲嵌進了掌心。“你要真有志氣,就自己出去掙錢!
別回來丟人現眼!”我聽得出他憋了很久,今天全說出來了。“我沒讓你回來吃白飯!
”他轉身背對我,擺擺手,“滾。”母親想拉住我,卻只捏了捏我的衣角。我站起來,
走到門口,回頭看了眼。父親的背影像一堵墻,冷硬、不可逾越。我拉開門,
一陣冷風撲面而來。天陰沉沉的,像要下雨。我提著旅行包,慢慢往村口走。腳步很輕,
卻像踏在石頭上那么沉。母親追出來,把一張皺巴巴的百元鈔塞進我手里。“先拿著用,
別餓著。”她眼里有淚,嘴角卻還帶著笑。我啞著嗓子說:“我會找工作的。”母親點頭,
卻沒說話。風吹亂她的頭發,也吹得我心里發冷。我把錢塞進口袋,低頭快步走開。
不敢再看她一眼。村頭的狗叫了幾聲,又安靜了下去。我站在小賣部門口,掏出手機,
看著余額只剩下幾十塊。城市太遠,錢包太癟。但我不想回頭。我知道,只要我一回去,
父親那句話還會再響一次。“你要是個男人,就別回來丟人。”我在村口等了半個小時,
才攔到一輛去縣城的面包車。司機是個胖子,問我去哪。我說:“去縣城車站。
”他撇了撇嘴,說:“坐滿了才能走。”我點點頭,默默坐在后排角落。窗外風景快速后退,
我看著那些熟悉的田埂和泥路發呆。小時候我也從這條路去過市里,
那時候父親還牽著我的手。他那時候驕傲地說:“我兒子,以后能考大學。”我考上了。
可后來一切就變了。我再也不是他口中“值得驕傲的兒子”。到站后,
我拎著包站在車站門口,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沒人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任何人。
我在車站大廳找了個角落坐下,掏出手機,打開求職軟件。
“普工、送餐、客服……”我一條條地刷,手指機械地滑動。幾乎沒有適合我的。
不是學歷不夠,就是經驗不符。我投了一份夜班倉庫的簡歷。最低薪水,吃住自理。
但我必須要干。哪怕撐幾天,也得活下去。屏幕亮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消息:“到哪了?
冷不冷?”我回了句:“到了,別擔心。”然后手機黑了,電量耗盡。我嘆了口氣,
收起手機,靠在墻上閉上眼睛。人來人往,沒人注意我這個角落的青年。我餓了,
咕咕作響的肚子提醒我一天沒吃東西了。我摸了摸口袋,百元鈔還在。我去對面的便利店,
買了一個面包和一瓶水。結賬的時候,看了收銀員一眼,是個戴眼鏡的女孩。她瞄了我一眼,
又低下頭。我提著塑料袋,走到車站外的長椅坐下。風有點大,面包硬得難咽。
但我還是吃完了。夜漸漸深了。街燈昏黃,地上落滿了槐花。我把旅行包當枕頭,
靠著椅子勉強躺下。冷風吹得我發抖。我拉緊外套,閉著眼告訴自己:明天,得找份活干。
不然就真的連飯都吃不起了。天空灰蒙蒙的,像罩了一層紗。我做了個夢。
夢見父親年輕時候,站在田里,背對著太陽。他說:“別讓人瞧不起。”我醒了,睜開眼,
天剛亮。車站廣播開始播放早間通知。我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低頭看了看手心的繭,那是搬貨留下的。我站起身,望向人群的盡頭。
那是我不得不走的路。我抬腳,走了上去。我拖著包,擠上了去郊區的公交車。車上人不多,
只有幾個工人模樣的人打著盹。司機看我一眼,說:“后面坐。”我點點頭,
縮在最后一排角落。車窗起霧,我用袖子擦了擦,看見外頭天灰蒙蒙的。快到站時,
我問司機:“文昌路下?”司機沒回頭,只擺了擺手。我下車時腳一滑,差點摔在泥水里。
車一溜煙開走了,卷起一陣塵土。我站在破爛不堪的巷子口,左右看看,像個剛逃荒的人。
前頭是一棟棟低矮的樓房,墻皮脫落,晾衣繩橫在頭頂。我走進去,
鼻子里全是霉味和炒菜油煙混合的味道。房東是個大肚子的中年女人,
一邊嗑瓜子一邊打量我。“你就是打電話的那個?姓啥?”“林越。”我低聲說。
“房租交三押一,一天晚交就滾。”我點點頭,
從口袋里掏出母親那張百元鈔和自己僅剩的零錢。數了很久,才勉強湊齊押金。她一邊收錢,
一邊朝樓梯喊:“408,鑰匙給他!”一個瘦猴子一樣的小伙探頭出來,
扔了把舊鑰匙過來。我接住鑰匙,手指被劃了一下,有點疼。樓道里燈壞了一半,
踩上去吱呀作響。我走到408,門板上貼著撕了一半的“福”字。鑰匙轉得不太順,
門終于打開了。房間不到十平米,一張鐵架床,一張掉漆的桌子,一個小電風扇。
墻角的水泥開了裂,風一吹還掉灰。我放下包,坐在床上,鐵架咯吱一響。身子一歪,
竟然陷了下去。我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背上的書稿。那是我唯一沒丟的東西。肚子又餓了,
我下樓去買吃的。巷口有個小賣鋪,老板娘叼著煙,正打麻將。我拿了兩包泡面,遞過去。
“八塊。”我翻了下口袋,只剩下十二塊。付了錢,捧著泡面上樓。樓道太窄,
正好碰上對面房間一個男的。他叼著牙簽,一臉不耐煩:“擋路了。”我趕緊側身,
讓他過去。他走的時候還撞了我一下,連頭也不回。我站在樓道里,像個多余的人。
回到房間,燒水器不知被多少人用過,外殼都發黃了。我捧著泡面蹲在床邊,
吹了一會才敢吃。面太硬,咸得舌頭發麻,但我還是吃完了。吃完才發現沒地方倒湯水,
只能端著碗跑到廁所。廁所門鎖壞了,只能虛掩著。地上全是積水和煙頭,
還有一只斷了腿的蟑螂在爬。我低頭倒完泡面湯,看到自己憔悴的倒影。臉色發白,
眼圈烏黑,下巴都尖了。我扯了扯嘴角,沒笑出來。回到房間,我打開舊電腦,
登錄投稿后臺。沒有消息,沒有收入,沒有留言。我刷了一遍郵箱,也沒人回復。
我把屏幕合上,低頭趴在桌子上。腦袋嗡嗡響。有人在樓下吵架,罵聲震天。
男人的聲音夾雜著女人的哭聲,一直持續了半小時。我聽得心煩,卻又無能為力。夜里,
我躺在床上,鐵架嘎吱響個不停。外頭傳來小孩子尖銳的哭聲,還有鄰居關門的砰砰聲。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凌晨三點,我爬起來,把小說重新打開。打字的手指凍得僵硬,
但我一行一行寫下去。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看,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寫。但我還是寫了。
寫到天亮,眼睛又紅又澀。我趴在桌上睡了一會,被樓下的吆喝聲吵醒。“臨時工招人了,
日結180,搬貨!”我連忙穿衣下樓,跑到巷口。十幾個人圍在那兒,大多穿著舊衣服。
我擠進去,對方看了我一眼,說:“你能干不?”我點頭。
他扔給我一個反光背心:“自己想清楚,干不下來沒錢。”我穿上背心,
跟著他們坐上小貨車。一路顛簸,到了一家倉庫。倉庫里堆著一人多高的箱子,
全是紙箱和飲料瓶。隊長是個光頭,嗓門特大:“誰慢誰扣錢!”我咬著牙,搬起第一箱,
手指馬上被紙板劃破。汗流進傷口,火辣辣的疼。但沒人理你疼不疼。一個小時后,
我手腳都麻了,膝蓋也抖。有人躲在角落抽煙,被隊長罵得狗血淋頭。“以為來玩兒的嗎?
滾!”我拼命撐著,告訴自己不能被趕走。我還得吃飯,還得交房租。中午發了盒飯,
一塊肉幾根菜,我吃得一粒不剩。旁邊一個小伙子看了我一眼:“你第一次干?”我點點頭。
他笑笑:“干完你就不想干第二次了。”我沒接話,只顧著喘氣。下午繼續搬貨,
太陽曬得眼睛睜不開。腳下地面是熱的,像燒紅的鐵皮。我咬緊牙,撐到黃昏。
手臂幾乎抬不起來。回去路上,我坐在貨車尾廂,渾身沾滿灰。風吹在臉上,不涼,
像刀子刮。身邊的人有說有笑,只有我一句話不說。下車時,領班發了現金。
我捧著180塊錢,像捧著一座山。那是我這一周的希望。回到出租屋,房東坐在門口,
正剪指甲。“明天交電費。”我點點頭,沒吭聲。進屋后,我癱在床上,累得連鞋都沒脫。
天花板有個蜘蛛窩,我盯著它發呆。像看著自己的命。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
也不知道哪天會徹底撐不下去。但我還是得活著。哪怕只是像狗一樣地茍活。
外頭又響起了吵架聲,還有孩子的哭聲。我翻個身,把頭埋進枕頭里。枕頭潮濕,
像我壓著的生活。凌晨五點,我又醒了。眼皮腫得睜不開,腰像斷了一樣疼。屋里濕氣重,
呼吸都帶著霉味。我坐起來,穿衣服的時候手都在抖。手機屏幕一亮,
是昨天投簡歷的物流公司打來的。“今天能過來面試嗎?”我立刻答應:“能,馬上就去。
”對方沒再多說什么,直接掛了電話。我洗了個冷水臉,頭發沒干,就跑下樓。
樓道口的水泥臺階被雨泡得滑,一腳踩空差點摔倒。我拽住銹蝕的扶手,
胳膊上蹭了一條紅痕。巷子里濕漉漉的,空氣里都是餿味。我坐上公交車,
車廂一股汗味和香水混在一起。我坐在角落,雙手藏在衣袖里,不敢和人對視。到了工業園,
我下車,朝那家物流公司走去。前臺女孩化著妝,表情淡淡的:“應聘臨時工?”我點頭,
把身份證雙手遞過去。她掃了眼,說:“填表,坐那邊等人事。
”我拿著表格坐在靠墻的椅子上,一筆一畫地寫字。手太冷,筆都握不穩。
身邊坐著幾個年輕人,互相小聲議論。我默不作聲,只盯著腳尖。一個穿襯衫的男人走過來,
看都沒看我們。“誰是林越?”我站起來,說:“我。”“跟我來。”我跟著他進了辦公室,
空氣中彌漫著紙張和油墨的味道。他坐下,翻著我填的表格。“大學生?”我點頭。
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怎么混成現在這樣?”我垂下頭,不敢說話。“會電腦嗎?
”“會一點。”他點點頭,打開抽屜扔出一份表格:“進倉庫錄入部,三天試用,
干不好就走。”“工資……”我試探著問。“干滿三天才結,沒問題就簽字。”我接過筆,
簽了字。他沒再看我一眼:“去找劉隊,樓下第六號倉庫。”我拿著表格走出辦公室,
樓道燈閃著,像壞了的眼睛。倉庫門開著,空氣里滿是塵土和塑料味。
劉隊是個五十多歲的大叔,臉黑、眼深,說話帶口音。“新來的?”我點頭,把表格遞上去。
他看也不看,朝角落一指:“自己找個位置坐,熟悉軟件。”電腦是舊的,鍵盤油膩,
屏幕上貼著泛黃的標簽。我剛坐下,一個胖子朝我扔來一疊單子。“這些錄完再說話。
”我小聲應了聲“好”。手指快速敲擊,眼睛盯著發花。數據一列列跳出來,
我必須集中全部注意力。后面有人在打鬧,有人放著低俗的短視頻。我不敢回頭,生怕惹事。
到了中午,別人都去吃飯了,我還在錄。劉隊走過來,看了眼我錄入的內容。“慢是慢了點,
錯倒沒錯。”我松了口氣,站起來想去吃飯。他看我一眼:“飯堂在后面,但你得先買飯卡。
”我點點頭:“飯卡哪辦?”“財務室,走過去自己問。”我跟著其他人去了財務室,
排了半小時的隊。前臺女會計臉臭得像欠了她幾百萬。我遞上身份證,
她冷冰冰地說:“新來的?押金三百。”我愣了:“我……我還沒發工資。
”她翻了個白眼:“沒錢就別吃,后頭讓開。”后面的人開始催:“別擋著了,餓死了!
”我紅著臉走開,摸了摸口袋,只有一張五十的。我拐到外頭小巷,
在破攤上買了兩個饅頭和一袋豆腐干。坐在馬路牙子上,一口一口吃下去。
旁邊的野貓看著我,我撕下一小塊扔過去。它嗅了嗅,沒吃,走了。我低頭繼續啃饅頭,
嘴巴發干,咽得費勁。下午回倉庫,胖子看了我一眼:“吃這么久,還當自己是白領?
”我低聲說了句“對不起”,繼續坐回電腦前。鍵盤越來越不靈,得用力按才有反應。
手指都按紅了。有人在我背后笑,說:“這小子眼睛瞪得都快冒火了。”我不敢回頭,
只盯著屏幕。一直到晚上六點,劉隊說:“下班了。”我剛站起來,
胖子又扔來一疊單子:“這些明早前交,不然扣你半天工資。”我拿著那堆紙,
點點頭:“好。”出門時天已經黑了,風灌進脖子里。我抱著單子一路走,
坐上回出租屋的公交。車上人擠得厲害,我手里的紙被擠皺了。
有個女人嫌我礙事:“不會讓讓?”我趕緊往門邊挪,腳被踩了一下,不敢叫。下車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