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 章從市府大樓出來,一點也不覺得深秋的晚風有多少凄冷,
感到的是沁人心脾的清爽。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再把混沌的雜亂長長地噴吐出去,噴吐出去。
思緒簡潔而明朗。已經吩咐秘書,今晚不用小車。將寶貴的周末時間徹底地歸于自己,
自由一下,輕松一下,舒展一下,舒展一下疲憊的心。出機關大院往北行三十米,
在16路公交車站牌下站定。一位年在半百的白種男性老外也在此候車。
老外乘公交車不多見,這大概也是一種玩法。公共汽車的往來抽瘋似地疏密無序,
有時二十分鐘等不來一輛,候車的人越聚越多,看來是得作擠上一番的準備了。
有市府機關的干部騎自行車自她身后的非機動車輛的行駛道路上馳過,
不免有人指指點點發表議論?!瓣愂虚L真是別具一格,真能跟群眾打成一片。
”“吃飽了撐的,沒意思。”“裝裝樣子唄?!薄凹词故茄b樣子也不容易,
有些人連樣子也裝不來?!痹浻腥税阉龜D汽車的事當做作風寫成稿件往大報投,她制止,
說:“別吹了,什么好作風,我喜歡這樣?!钡鹊糜行┎荒蜔┝?,
扯開精致的紅色羊皮包的拉鏈,取出一本文學雜志,上面載有必須要認真一讀的作品,
作者是本市很有些名氣的律師兼詩人肖梁。
前些日子她在《光明日報》登載的這期文學雜志的目錄上見到他的名字,
就交待徐秘書去買一本。今天下午四時雜志送到了她的會議桌上,沒抽出空來看。
這兒剛剛把雜志提出,遠遠地見公交車開過來了。車廂里幽幽暗暗的,
駛出兩站后便有了坐的位子。臉朝向玻璃窗,瞧灰蒙蒙的街景緩緩自眼前晃過,
覺得很恬靜很愜意,比平日乘坐暗色玻璃風馳電掣的藍鳥小轎車舒美得多。
在那車上總是奔忙雜亂的公事,心累腦累身也累?,F在,座位雖是硬了一些,
卻載著個輕盈的身體。自今晚到后天清晨,時間完全屬于自己,不沾一點公務的自己!
情緒的柔波在汽車輪單調的流動聲中潺潺流淌,
自身猶如靜臥在一條蕩在春江花月夜的小小扁舟上,不想目的,不問方向,聽著水波之樂,
嗅著月光的芳香,蕩來蕩去,此境的仙情神韻是不受至極勞累的人難能體昧得到的呀!
想到了肖梁從前寫的一首小詩。
霧迷瀠 遮住了無力的太陽岸模糊得不能企望左也是前方 右也是前方何不棄了雙槳可以說,
這首詩到底蘊含了作者怎樣的情緒她并不十分清楚,曾向肖梁求教過,
沒得到什么明確的答案。何必非明確不可呢?反正讀了就不再忘記,
而且時時會一字不漏地蹦跳在唇邊……人生若在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目的的時候,
該會空虛成行尸走肉。小詩中這只隨波逐流的小船該不是行尸走肉的象征吧?
著方向和目的奔馳得筋疲力盡之后讓自身置于一個無我無他的境地便可算是神仙級的享受了,
這小船的悠閑莫非是這仙境的展現?車到一站,又有一股乘客涌上。
自前門兒最后上來的是位六旬婦人,此人體況不佳,搖搖欲跌,但近旁沒有一個讓座的。
她距老人有三四米之隔,躊躇著欲招呼老人來坐,卻見那并不年輕的老外已經抬起了屁股,
將老人扶上座位。她心中便很有幾分不自在,再看滿車廂同胞,個個神態自若。又到一站,
老婦人下車,她要把座位還給那外國先生,誰料身子一起,立即有一群國人蜂擁搶來。
一小扁臉迅猛沖鋒,首先上座,
爾后坦然瞅望一下四方(連同那“反應遲鈍”的老外)臉上掛出勝利的喜悅。
車廂里有人發生爭吵了。是一位青年和一位男性老人。老人要到站了,
擠向車門時碰撞了青年的身體,青年便厲聲譴責:“你沒長眼睛!
”老人就做反擊:“你這是怎么說話!“怎么啦,你他媽還有理!”“嘴怎么這么不干凈,
跟你爸爸也這么說話?”“不老實在家呆著,出門兒晃蕩什么!……什么東西!
”“你是什么東西!”……到站了,車門開,老人下車去,青年后面緊跟一句:“老不死的。
”野蠻的言辭像是條條鋼針扎進陳惠蓉的心里。尊敬老人,這起碼的道德準則竟被肆意蹂躪。
這些人罵人家老不死的,不想想自己總也有一天會成這個樣子。
群體道德水準的下降是當今每一個中國人所切實感受到的,
有人說這是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必然帶來的副產品。
猶如開窗迎納清風會飛進蒼蠅蚊子一樣自然,這純粹是一派胡言。
我們的改革開放注重了在經濟的領域,滋養貪官污吏的土壤沒有得到改造,
便有許多畸形怪狀的東西因之而呈現出來。社會被污染著,
具體到每個老百姓就難以煥發出純潔的精神,所謂。
要求也是不可能人人做到的……那年在中央黨校學習時曾表述過這一論點……然而不管怎樣,
做為一市之長,
她要施展渾身解數盡可能為這一方土地上的物質經濟道德精神的發展做出貢獻。難呀,
實在是難呀,千頭萬緒的問題……汽車行駛到終點站了,售票員作了提醒,她才回過神兒來。
欲下車,被沒好氣兒的售票員喚住要查驗車票,又讓她補交了兩角錢。下車,
發現人已到了城郊,剛才胡思亂想了些什么自己也弄不清楚,竟坐了一個鐘點的車。
并不懊惱,本來就沒有明確打算到一個什么地方,就又安靜地站在站牌的下面,
等下一輛回程車的到來。天,已經被嚴嚴密密的黑幕遮蓋,
回程汽車將她放在就本市說算不得繁華的一處市面上,
這里五顏六色的燈光倒也燦爛了一條街。慢慢地踱步在清冷冷的街筒間,慢慢地踱。
此時是周末的晚上,屬于自己的該好好享受一下的周末的晚上!
她要讓這含有音樂含有寧靜含有維他命的干干凈凈的空氣梳一梳雜亂了一周的頭腦,
此刻的任務是放松是休息是愉快是忘我,習慣于沉重的思索了,神經的松弛便也成了任務。
緩慢地悠然地在燈的光影中夢樣地走著,行走就是此刻的享受。已經當了三年市長,
當仁不讓地得到了一套寬敞的住房。四居室布置得華美舒適。四居室,一人獨用,
是不是太寬闊了呢?在住房這個問題上,有人曾提醒她是否可來一個姿態,
一個與百姓同甘共苦的姿態,那樣她的形象就會進一步高大。而她卻一慣討厭“姿態”,
為個別人讓出一屋一室(這“個別人”是誰還說不定)固然可以贏得些輕淺的贊譽,
而她要考慮的是全市150萬人民的利益;況且自己也很需要有個安樂的巢穴。
雖然有個堪稱舒美的窩,她卻不愿意向它靠攏。那個窩,
自歸她使用以來幾乎沒有一日的安寧。那兒簡直是個運動場,
鳴響不斷的門鈴電話鈴聲叫人心驚肉跳——鈴聲還好對付,關掉就是了,
而不休的叩門叫你沒有辦法。當然,做為一市之長,不應該回避與廣大群眾的聯系接觸,
但攪擾者偏偏很少普通百姓,
多是些跑官、求情想跟自己手中之權做交易之徒;自然也有反映社情民意申訴百姓問題的。
但,市長也是凡身肉體,也需要松弛休息,積勞也會成疾。不回住宅去,
這里有如癡如幻的燈影,有沁浸心田的音樂,一曲《深深的海洋》,
將滿街筒子灌入了迷離的輕愁,一家連一家的咖啡館投影廳夜總會,
一雙雙情男倩女倚背搭肩出入在歌舞之所,好叫人眼羨好叫人心癢。有多久沒翩翩起舞了?
三年了,不,整整有五年了吧。十幾年前,中國大地初開舞娛之禁,
她就熱情滿懷地投入到這練身又養心的活動中來了,后來有了肖梁的加入,
更使她十分著迷了。肖梁那憂郁的舞步把她的魂魄攪得顛三倒四。后來,后來……升官了,
步步高升,優雅的舞步就在昏燈之下消失了……當官好累呀,
(好處當然也是很多很多)全市150萬雙眼睛盯著你。隨著時代發展,
電視這玩藝兒搬進了尋常百姓家,就不像過去,人們只知道你的名字、不熟悉你的面目。
現在的新聞又挺時興跟蹤首長會議,一市之長就是屏幕上的頭號明星,讓你沒處躲沒處藏。
去舞場拋頭露面,就會成為眾目睽睽之物。自己玩不了,攪得別人也不安生。不作罷,
又如何?但,玩舞之心隱約不死。記得當年在報社當記者時,
不知從哪兒刮來一陣所謂反污染風,把舞廳也刮得搖搖欲墜,
治安責任、對大眾跳舞活動深有成見的公安局長趁機抓住個別舞場發生的某些問題大做文章。
強行封閉了全市舞場,文化部門不服,鬧起糾紛。她便挺身而出,搞調查,寫內參,
弄得一片狼煙。最后,勝利是勝利了,卻跟公安局長結下了仇怨……此時,
一曲自銀星茶座飄漾出來的《藍色的多瑙河》將她的“舞細胞”刺激得分外活躍,
她情不自禁駐住了腳步。自這輝煌的茶座門口朝里張望,
守門的男人則以粘粘的目光目光朝她掃蕩。她便很有些戀戀不舍地邁開步子。
感到肚腹里唧唧咕咕地唱大戲了,就加緊了步伐,走出熱鬧的市面,
在一僻靜之處的一家小小咖啡館里撿了個犄角位子坐下。
虧得市民們并不是個個關心時政個個熟悉市長的面容,
否則她就真會成了從動物園跑出來的金絲猴了;加之此處燈昏影暗,
她又及時戴上一副寬大的墨鏡,似乎很是安全的了。要了一杯雀巢咖啡,一兩伏特加酒,
幾條果脯,一碟花色糕點,細嚼慢咽地吃喝起來。兌進酒的咖啡似乎更恬人,
而她尋的就是這飄然的境界?;疖囎粯拥囊巫雍芎窈苘?,身體貼靠上去很是舒坦。
聽著纏綿的音樂像是陷入了一個云霧繚繞的世界。這世界,有微蒙的冷雨,有寂寞的林濤,
有星群也有鳥鳴,她就不知不覺地有些凄楚,
生活的蒼灰的色調便踟踟躕躕地爬上她寂寞的心來。
血波兩樣滋味都很不錯 不知道你將怎樣選擇她曾和肖梁為這詩的含義準確與否進行過辯論。
她說:“疲憊和寂寞是完全可以讓你在同一時刻感受到的。”肖梁說:“不,
疲憊是跟緊張的勞碌相關聯的,緊張勞碌讓人感到充實,寂寞之情不會在此處出現。
”她說:“不對。寂寞本身就是疲憊的一份!”他說:“寂寞是淡淡的輕愁,
寂寞有時會很美……”寂寞會是很美的么?此時此刻,
一個自由自在的周末的晚上生出的這憂憂的寂寞是很美的么?咖啡是苦的,酒是辣的,
她偏愛這兩種拼合的滋味。寂寞的味道是說不清的。也許肖梁講得對,也許一點也不對,
寂寞是一條毛毛蟲,在清醒的靈魂里爬出一道鈴聲,空谷的鈴聲!
好一個干著大事業的一市之長,竟也有孤獨寂寞的時刻,常人想得到么?
在這個喧囂紛繁的世界上踽踽而行,常感到形只影單。那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宅室,
一個所謂的家里,只有她一束孤零零的清魂飄游。已近不惑之年的她,
曾經有過在愛人溫暖的懷抱中安憩的享受,也有過一個親情團聚的昨天,
今日之孤寂在歷史的河道上緩緩游來,一個又一個激飛的浪花打在她記憶的礁石上,
璣珠四濺,斑斑點點……一盞十五度的黃燈在悶熱清貧的小屋中閃耀著慘淡的昏光。
貼南墻一張木板床上仰靠著蒼老衰弱的父親,他不時地咳嗽,憔悴的面容表明著疾病的糾纏,
而眼睛里展現的是倔強堅毅不屈不撓的光。靠近老人的一張木桌旁坐著陳惠蓉和她的妹妹。
“爸爸走了以后,小蓉要照顧好小妹,小芬要聽姐姐的話,有解決不了的事去找徐大媽,
常給爸寫信……”老人吐字緩慢,語調里沉隱著一腔無奈傷情。“爸,您不走不行嗎?
”小芬凄凄哀哀,十四歲的她還不解世事,“我一定聽您的話,聽姐姐的話,您不走不行嗎?
我不讓您走!”父親的臉色越發陰郁了:“爸會常來看你們,你們好好守家,別讓爸惦記。
”小芬淚水縱橫:“爸,讓我跟您一起走吧,到哪兒都不怕,我什么樣的苦都能吃,
我會好好照顧您的?!备赣H滿含傷感的眼睛望著女兒,堅定地搖了搖頭。她才十四歲呀,
自己要去的地方還不知有著怎樣的兇濤怎樣的不測,
此去是以牛鬼蛇神的身份接受勞動改造的,前程險惡呀。
十七歲的陳惠蓉很懂得這場史無前例的大運動的兇猛殘酷,也知道父親無可奈何的困難處境,
她已經答應過父親讓她看管好小妹的要求,此時又有所動搖,請求道:“爸,讓我跟您去吧,
不然我們不放心呀?!薄昂f!”父親忽然鐵了臉色,朝她怒目而視。
她便覺得了自己的錯誤,噙著淚默不作聲了。兩粒濁淚自老人的眼眶中潸然滴落。
半生戎馬一世滄桑,風蝕殘年之時,又經受狂飆的暴虐,
而今這慘痛的別離誰敢說不是最后的分手呢?他又何嘗不希望有親人在身旁?“小蓉,小芬。
”父親的臉色漸漸和緩下來,漸漸地顯露出愧疚的神情,“爸爸照管不了你們了,
你們要好好照管自己。爸這把年紀了,無所謂了。你們的前面還有好長的路要走,
爸沒能給你們留下什么,把你們帶到這個世界上,只給了你們許許多多的苦難,
實在是對不起你們呀!小蓉以后要挑起很重的擔子了,
這么重的擔子夠你小小肩膀受的;小芬要體諒姐姐的難處,多幫姐姐做些事情,
你們以后會理解爸爸的苦衷。爸爸照管不了你們了,你們要互相幫助,
在這個世上你們要好好做人,任何時候不能傷天害理,
將來不管你們誰有了本領有了好的前程,都是爸爸的驕傲爸爸的光榮,
爸相信總有一天你們會揚眉吐氣的,那時不管爸到了什么地方,
都放心了……”沉重的囑咐……是遺言么?小屋里升起白色的炊煙。一鍋大小米兩摻和的飯,
一大碗白的豆腐綠的菠菜,一小碟黃澄澄的炒雞蛋,是今晚生離死別的渲染。
父親撐挺著虛體,以軍人的儀態有姿有勢地坐臨桌前,他端出半瓶酒來,
注入到桌上的三個小盅里。一只手握起了一只小盅,舉在眼前說:“你們的媽媽走得太早了,
她很疼你們,也很放心不下你們,這杯酒敬給她喝了?!彼麖澫律碜?,將酒潑灑在地上。
再擎起第二杯酒,“這杯酒是爸敬給你們的,愿你們自我珍重,永遠平安。
”將盅中酒一飲而盡?!斑@第三杯是你們給爸的送行酒,今晚是你們給爸送行的日子。
爸會永遠記住,爸是永遠惦記著你們的,只要你們相安無事就是爸最大的幸福。
明天爸走的時候誰也不要送,誰也不許哭,爸喝了你們今晚的送行酒?!庇忠粋€一飲而盡,
“孩子們,吃飯吧?!焙⒆觽兊臏I水如泉奔涌著,父親握筷的手顫抖不止,
他為每一個孩子夾了一塊雞蛋在碗里,孩子們卻未碰動。于這家人來說,
這碟油汪汪的炒蛋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這類的葷腥已有多日未曾見到過了。
母親自去年過世后,一家三口的生活費用都靠父親那六十多元工資,
拮據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三個月前父親又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原有的薪金也被剝去,
每月僅發二十六元的費用,一家人更是跌入了衣食無著的苦境。香噴噴的炒蛋沒人動,
除了心情的悲重難有食欲,再就是知道這奢食的來之不易不忍下箸,
這四枚雞蛋原來要煮熟后讓父親帶上的,卻被父親強迫著拿上了今日的餐桌。“吃,
都下筷子。”父親以低微凄涼的聲調下著命令。即要被迫離開這座城市這個家,
撇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她們日后該怎樣生活?錢從哪里來,飯從何處找,
面臨的該是怎樣的苦難深淵…入夜了,疲憊已極的父親閉攏雙眼靜默地睡在床上,
小芬也不支困倦進入了迷亂的夢鄉。陳惠蓉在烙好的幾張油餅中裹了破碎的蛋片裝進飯盒,
從父親留下的八十元鈔票中抽取出五元的三張,放入父親的行囊。
她心亂如麻地坐在父親的床邊,默默垂淚。她不知父親此行何年何月才能重返家園。
白那些人為何對自己的父親如此冷酷無情……父親平日里沒有向女兒細講過自己復雜的經歷,
陳惠蓉隱約知道他年輕的時候上過軍校,后在馮玉祥的部隊里任職。
她知道父親身上有十二塊傷疤有十處是在著名的臺兒莊戰役中留下的。那時,
父親是決戰部隊中的一名副團長,他曾率一營人馬與日寇進行了激烈的肉搏,
父親有精湛的刀功,在敵陣中殺得無比兇猛,身上被日軍刀刺刀砍捅得鮮血橫流,
倒在了尸堆和血泊中。戰后,父親被送進后方醫院,
醫院所在城鎮的各界代表敲鑼打鼓把寫著抗日英雄的牌匾獻送到他的面前。后來,
父親又隨高樹勛將軍在邯鄲馬頭鎮倒向了共產黨,53年離開部隊到地方的商業局工作,
小芬上學那年又到了副食品公司,再往后被放到菜店賣菜。父親命運多舛,
在孩兒面前卻從不吐什么怨言。在哪兒都兢兢業業地干。菜店的處理品要擺在路面上來賣,
擺菜處是女兒們往返學校的必經之地。她們總見父親拎著一桿大秤不歇地忙碌。寒冷的冬日,
他披一件藍色褪成灰白的大衣,立在凜冽的風中,皴裂的雙手翻弄凍硬的白菜。
而店里一些年紀輕輕的人在屋里聊天烤火,
這情形讓路過此處見到此景的女兒們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
陳惠蓉在父親的手背上涂凡士林油,眼里不禁就有淚水浸出來。
她問母親:“爸年紀大了能不能不賣菜呢?”媽說:“那做什么呢?”“做什么不好非賣菜?
”媽說:“工作是可以自己隨便挑的么?……菜也總得有人賣呀。
”她還是很替自己的父親抱屈,為什么偏偏讓體弱的爸干這么重的活?
他身上有許多許多的傷呀。他的腰部尚有一塊彈片沒有取出,
每逢陰天下雨或勞累過度腰傷會程度不同地發作,有時疼痛會異常劇烈,
這時女兒的眼淚會隨著父親額上的淋漓汗水簌簌而落,這個世界太不公平呀!
世上不公平的事多著呢。陳惠蓉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
北京解放軍藝術學校來此地招舞蹈學員,到了她參加業余訓練的市體校。
當時她在接受自由體操的訓練,已有三年時間。她是體校中的一顆小明星,
教練們對她很是賞識,認為她將來會有所作為。
同她一起在體位訓練的還有她的同班同學佟紅。她倆都是體操隊姣姣者,后同來同往,
我伴你隨。軍藝校的老師們進行嚴格的目測,看中了陳惠蓉和佟紅。然而名額只有一個。
接下來是多方面的考試,在形體、技術、文化知識的總體條件上陳惠蓉強于佟紅,
形勢已然明了,她的教練也傳達了信息:藝校準備接收她。
這期待著的好消息的到來反使她心亂如麻。出生十年了從沒有離開過這座城市,
沒有離開過父母親。北京雖然距此并不很遠,又是她很向往的地方,
可驟然從家庭的翅翼下脫身遠飛,左不舍右留戀,神思飄搖不可平定。畢竟是好事。
父母都積極支持,行前的好多囑咐已交待,該準備的準備停當,左鄰右舍也都送了消息,
已有前來賀別的……然而,事情的結果令人大為驚訝,軍藝校選中的是佟紅。
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白紙黑字寫著,老師斬釘截鐵地宣布的。陳惠蓉腦袋大了,
張惶失措地跑回家,父母親聽到消息惑然不解。母親作了一番小小的調查,
不很費力地找到了答案,佟紅的父親是本市軍分區的政委,
正師級干部;這些陳家以前也知道,但沒有作廣闊的聯想。
陳惠蓉終于知道了個人命運竟和有個什么爸爸相關聯著。
她憤怒地撕碎了不久前老師鄭重其事布置、認真寫在本子上的一篇題為《我的爸爸》的作文。
在這篇文章中,
的筆墨贊美了自己的爸爸——一個以自己的勤苦勞動為廣大民眾熱情服務的賣菜工人的形象。
她撕毀了這文章,不是因為父親不能幫助自己上藝校而對他有了什么不好的態度,
而是對所謂的平凡崗位的崇高偉大之說有了深刻的懷疑,權勢可以扭曲事理,
什么不管職位高低是人民的勤務員,沒那么回事兒!佟紅就要走了。
她們畢竟是很要好的朋友。這些日子,佟紅在她的面前總有惴惴不安的愧色,
她卻并沒有因此事絕情于這個朋友。佟紅為平緩內心的不安,
送給她一份挺貴重的紀念品——一支嶄新的英雄銥金筆。她沒有值錢的東西送給佟紅,
就在一本向秀麗的故事書上寫了辭句贈送給她。
佟紅還要求陳惠蓉到她家去參加一次分別的宴會。佟紅的家她數次來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驚訝,世上竟還有人家過得這么好。前年,她頭回到佟家來,見到這宅院竟是如此寬大,
帶回廊的高房,明明暗暗的屋子有八九間之多。院內有石桌石凳花圃曲徑,
佟紅自己住的一間房比她一家四口住的還要寬敞。那時,全國性的饑荒還沒有最后過去,
陳惠蓉的肚皮整日裹的是增量餅子爛菜團,槐花榆葉也沒少吃。這天是來佟紅家做功課,
有食物的香氣自廚間飄來,佟紅放下書本出屋,返時手中抓著一根胡蘿卜,
她有滋有味地大吃大嚼,陳惠蓉立即覺到了肚腹的騷鬧,大股大股的口水往上涌。
怕顯出饞相,垂下眉眼不往上看,胃口長在佟紅的肚里可真是幸福死了。
佟紅身上令陳惠蓉羨慕的事兒多著呢。她兜里裝有漂亮的花手絹,
腳上有一雙很白很白的白球鞋;陳惠蓉除了熱衷體操運動還愛打乒乓球。
可學校里只有兩只水泥制的臺子,還總被高年級的同學占著,
看人家打得熱火朝天心里好癢癢;而佟紅的家里就有一架木制球臺,常常空放著。
她和其他同學來玩過兩回,因佟紅對打乒乓無甚興趣,也就不好常來,
心里可對這優越的條件羨慕死了。另外讓她眼熱的是佟紅家的浴室,冷水熱水隨時供應,
而自己一家四口人一年四季擦身洗澡則是一大難題,那么小的空間,又男又女……有一回,
在體校訓練完畢,下起了大雨,因是中秋時節,氣候很冷,大家都避在屋中等待雨停。
天色黑下來,雨勢未減,忽有一輛灰色的小轎車開進了校門,佟紅立即活躍了起來,
車是來接她的。她拉著陳惠蓉進到車廂里。這是陳惠蓉有生來第一次鉆小臥車的門。
小車平穩地行駛在秋雨凄迷的世界中,車窗外的清刷器自動地起起落落擺來擺去。
陳惠蓉的眼前呈現著在雨霧中變得嫵媚柔細的街燈,像是走入一個神奇的童話世界。呵!
舒軟的座椅,好聞的汽油味兒,好聽的車輪擦起雨水的聲音,
英俊威武的戴領章帽徽的開小車的叔叔……小車送她到家,發現媽媽不在,去體校接她了。
媽媽是家里最辛苦最勞累的人,陳惠蓉后悔自己沒等媽媽,在這種情況下她是一定會去的呀。
母親在冷雨中回歸。她的鞋襪全都濕透,褲管高挽著,裸著的小腿在冷凍中泛著蒼白的顏色。
她的上身也被雨水打濕,
那把摞了補丁的油傘不能全面遮擋洶洶的暴雨;上下牙在不住地磕打。見到了惠蓉,
問她淋著了沒有,怎么回來的,聽了回答之后,才疲憊又欣然地坐到椅上。此刻,
陳惠蓉的心中有一團黑色的火焰在跳躍在燃燒,
她的意識里潛動起一個熱烈又渺茫的愿望:一輛小轎車,開一回小轎車,
有朝一日讓母親也鉆一回這鋼鐵的硬殼,安安穩穩享樂在風雨之途。母親呀母親,
您應該得世人之所得,擁世人之所有呀!這近乎荒誕,
也確實萬分奢侈的愿望二十多年后竟然真真切切成了現實。她做了本市的最高長官,
有了一輛可任意驅駛的高級轎車,
她多次親自駕駛著這豪邁的鐵甲蟲緩緩仃駛在密雨蒙蒙的街市,可惜母親已不能坐在里面。
滿足和快慰之情混雜著濃重的悵然若失之感,同時又想到那惆悵的往事。
如果那時報軍藝校沒有佟紅的頂入,自己現在的生活又該是怎樣一副模樣?
勞碌了一生的母親,在她最精彩的夢中有沒有過自己的女兒和小轎車聯在一起的影子?
……母親死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那年月紅衛兵誕生,造反歌響徹云霄,
紅海洋淹沒了不計其數的連根救命草也抓不到的“牛鬼蛇神”。母親的死也就不足為怪了,
可在孩兒們心中卻蒙著一層濃重的疑云。
母親吊死在不遠處一所停了課的學校大院角落的僻靜的廁所里。聽到傳呼聲,
陳惠蓉慌慌張張地跑去,母親面目恐怖地掛在一根結實的麻繩上,尋求到了永遠的安寧。
母親過世不久,父親也橫禍臨身,造反派們狠惡地撕扯他國民黨軍官的歷史,
而他握有毛澤東簽發的起義證書和共產黨中央軍委頒發的解放戰爭功勛獎章。
他被疾風驟雨般揭批揪斗了幾回,挖掘不出現行的罪行。就被扔在了一邊,倒也寧靜了幾日。
然而,好景不長,他并沒有被耳聰目明的革命群眾遺忘,菜店主任突然想起了他的一樁罪行,
盡管事情已經過了一年,卻無比清晰地記著:有一天,
菜店里的一位革命同志按照主任的吩咐買來一面長方形大鏡子,
同志們一直遵照毛主席的教導在抓革命促生產。勞動了一天渾身污垢,總得洗一洗擦一擦,
當然就很需要一面照面的鏡子,原先那面舊的不慎落地摔碎,所以添來這面新的。
可是買鏡的同志光注意體現政治思想了,
買的這面鏡子上畫著身材魁梧身著軍裝凝神遠望的偉大領袖半身像,
四個角落還有數面紅旗迎風飄揚。鏡面被填充了一大半,人照臉面得上上下下找空隙。
陳老先生見此不禁眉頭有皺,秉直的性情使他脫口而出:“這鏡子買得不怎么好,
有點……”下面的話咽回去了,秉直是秉直,
驚心動魄的政治風雨階級風浪使他頭腦中畢竟也有了一根弦。四下看看,只有主任在近旁,
主任是女人,白了他一眼并無太大反應,下班離店,也就什么都忘了。
誰想一年后此事竟被重提,亮在革命群眾的面前,他沒有抵賴的能力,
問題嚴重了……這云詭波譎的情勢又是怎樣造出來的呢?區區小事被大張旗鼓地拋出,
底蘊何在呢,這里面確有曲折的故事存在著。那是1964年乍暖還寒的時候,
母親當時在市二商局秘書科做秘書。這天下午科長交一項任務給母親,
務必今晚趕出一份局長明天上午要用的關于二商系統如何搞好社會主義教育活動的報告材料,
而且今晚要交局長過目。母親手筆一向敏捷,但整弄這么大的材料,半天時間也實在緊張。
聚精會神搞突擊,下班時仍未能完成。母親就給丈夫的單位打了個電話,
告訴他晚些時候回去,就繼續伏案搞下去。在她聚精會神進行工作時,
辦公室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一位身材高大年近五旬的男人腳步輕緩地走了進來,
她沒有覺察;男人在她身后默默站立了一會兒,故意在腳下生出些響動,
使她擱下了手中的筆。“閆副局長……”她問他道,“您還沒走?
”副局長將手中的一個書包放在她的桌上,從里面掏出兩個飯盒:“你可真是廢寢忘食呀。
我來給你送些吃的,什么時候肚子也不能委屈嘍?!薄熬珠L,您……”她為他的關心而感動,
“一會兒就弄完了……過會兒回家再吃,我不餓?!薄澳哪懿火I,看看都幾點啦?
”副局長揭開兩個飯盒的蓋子,一個里面裝著滿滿一盒木須肉、熘肝尖,
另一個里面是饅頭花卷,兩把不銹鋼小勺壓在上面。她不習慣接受別人這樣的關照,
面前又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便很有幾分局促:“我不餓,真不餓。材料要得急,
我得抓緊弄出來?!薄皼]關系,咱局的情況我肚里裝著呢。明兒向市里領導匯報,
我隨講隨掏也沒問題。還是先把肚子填飽……特意為你買的……我也沒吃呢,
咱們一塊消滅嘍?!辈耸浅鲎燥堭^廚師之手,色美味香。
局長又變戲法似地從書包里摸出一根香腸,一瓶紅葡萄酒。他脫下外套,
拉把椅子靠近她坐了下來,動手開瓶塞。在兩只茶杯中注下粘稠的紅酒汁,
再把香腸放在紙上,用水果刀一下下地切。她也就不能再癡怔,從局長手中要過刀子,
動起手來。開餐了,她吃得很拘謹,喝得很無奈。她是很喜歡葡萄酒的,
年輕時常有酒來伴餐,后來條件變了,她就幾乎與它絕了緣。酒很甜,
閆副局長的心里更是膩膩的甜。眼前這個女人早叫他心酥意軟的喜歡:白凈細潤的膚色,
豐腴敏健的體態,流神盼彩的黑眼珠,展現酒窩的笑靨,彬彬有禮落落大方的舉止,
好聽的嗓音,溫和的性情,四十歲的她風韻足存,絕對一個大家閨秀。
有這等風度的婦人在見多識廣的老閆眼中也不多見哩。
副局長的魂不知被這美婦人攝走有多久了。尤其近半年來,對她依戀之情日日加重,
就常常利用工作之便欣賞她的美姿,越欣賞越入魔,血液也被她溶化了。
她只覺得這位在權術上很有一套、在工作上也拿得起放得下的副局長對自己是很和氣很愛護,
對他內心深藏的情意渾然不知。而閆副局長卻實在忍不住了,
這女人的神韻已統治了他的靈魂。他是有夫人的,但結婚三十年來,內戰屢屢發生,
且愈戰愈烈。夫人的性情在戰火中磨煉得堅強無比,威壯無比,對他毫不謙讓。
終于二人各居一室,形同陌路,夫妻關系是名存實亡了。他是五十歲的壯漢子,
沒有女人作伴的日子不好過呀。也難怪他有此欲火。
副局長雖然跟另外一些女人早已是勾勾搭搭,而對她則是情有獨鐘。
總那么偷偷摸摸地單相思太煎熬人了,總得有個露眉目的時候。左思右想,顛來倒去,
定下了今日的陰謀。心里是不停地敲小鼓的,推開她辦公室的門時,氣喘得都不勻了。
由于她心中坦蕩,沒有覺出副局長的異樣,反有些受寵若驚之感,
她畢竟是被政治歷史問題壓在身上的小職員呀,閆副局長卻是一吆喝響一片的人物呀!
副局長用浸了酒精的眼珠子瞅對面的美婦人,心里頭云飛霧蕩。
但他還沒有忘記自己所處之環境之地位,因此就十二分地謹慎。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熬去了多少心神氣血,
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如稍有不慎多少年慘淡經營起來的一切都會徹底毀滅。當然,
如果這位俊美的人兒能夠偎在自己的懷中,伴陪下半生后世,丟了這官位也值得。可是,
沒有這權柄的把握,又怎能攏得住這婦人的心,又怎能過得來好日子?唉,
這神魂顛倒的苦滋味呀……殷紅的酒漿順著喉管淌進愁喜交結的肚腹,
化為一團團騰燃的火焰,將周身的血液燒熱。他希望自己的膽力也被燒得強壯,
再從對方那漆黑的眸中勾出一縷縷真情實感。那黑眸,是一泓被微風吹皺的秋水,
清冷、透澈,又望不見底。閃爍闖叫人心酥也心顫。
他猜不透那秋水深處藏著怎樣的風情:她愛那長她十五歲的丈夫嗎?
那冷峻又古板的人能帶給她有多少歡欣,幾許幸福?國民黨軍人的歷史是一座沉重的大山,
她喘息在這山的重壓下,難道就不想脫出身來,舒舒暢暢呼幾口自由的空氣?
一定會有這種意愿的,她不應該永遠替人代過,為人受苦……倘若她愿意,
自己真的可以納她為妻嗎?共產黨員,國家干部,奪人之妻,不讓人笑話?
奪的又是國民黨軍官的太太……“喝,多喝點……材料,甭去想它,
今晚不弄了……明天我自有辦法……”他本沒有什么酒量,七八口下肚就有些騰云駕霧。
他尋求醉,也希望那女人醉,醉了會更嫵媚更嬌美更貼切!酒后吐真言,
他會屏息而聽的……她沒有覺出他的反常,但心里知道這位副局長對自己很有幾分好感。
女人能在男人眼里看到自己,尤其是有魅力的女人更知道自己的分量。
她在灌下幾口酒汁之后,也就從容坦然地接受副局長的關心愛護。她不想尋醉,
但也不執拗拒酒,吃、喝得都不少。副局長的腦海中有一群美麗的白鷗在飛翔,飛進了云天,
便又是一片空茫。他的眼睛里飄蕩出朦朧的霧氣,肢體也在遠去的白鷗之羽翅間悠晃。
他很想,很想,很想去抓那只搭在杯把上的白鴿一樣的手。很想握住它,放在自己的胸前。
吻一吻,嗅一嗅,很想……他的膽子像拍打礁石的海浪,撲上來又退下去,退下去,
又撲上來;將她攬成自己名正言順的同行人的打算也許是不切實際的奢望,
或許也是得不償失的蠢行。還是陰搭暗往的好,只要這冰肌玉膚偎在了自己的懷中,
就有了銷魂醉骨的幸福,成仙成佛也比不了的幸福!這幸福已離得很近,
離得很近了……女人在酒的作用下確實是更誘人了,一只肘拄在桌上,手托粉腮,
憂憂地一副千頭萬緒的神情。他著了迷人了魔,已經徘徊在了幸福的圈中,向腹地縱深去,
會不會弄炸了?不會,不會,她和她家人命運的一半握在自己的手中,
況且這也是彼此都歡欣的事情……還是先用語言來試探試探吧。他怔想了一陣,
說:“工作上有什么不順心的地方嗎?”“挺好的?!彼f。“家有什么困難嗎?
”“沒有什么?!薄肮ぷ魃嫌惺裁床凰煲獾氖?,就直接找我說?!薄昂玫?。
”“老陳身體還好吧。”“還好?!薄拔铱蠢详愡@個人挺能體貼:關心人的?!薄罢劜簧?。
他性情挺耿直,脾氣也有些古板?!薄肮虐迕矗客獗砜煽床怀鰜?。”“怎么看不出來,
跟誰都沒什么話?!薄奥犝f,過去他在舊軍隊里很能打仗。”“那時候血氣方剛,
典型的行伍氣派,硬來硬去的,不肯服輸,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秉性難移呀。
”閆副局長仔細咂吧“秉性難移”這個詞兒,似乎在這兒見到了一道曙光。“唉,
‘也不能怪老陳的性情不好,在舊軍隊里呆過,政治上就難免不讓人放心,也難免讓人矮瞧。
不過我可不戴有色眼鏡看人,什么都是可以變化的嘛,要不還要思想工作干什么!
”女人沒有言聲,微紅的臉上露出感激的情色。副局長的心怦怦地加快了跳動的速度,
身體就進一步地朝她攏了攏。女人如果聰明地接受他的關照,
今晚就有一段柔柔蜜蜜的浪漫曲了。然而,女人挪了挪身與他又保持了原來的距離,
他也就裝作酒后冒失的樣子,心里則頗不痛快。為了加助下一步的攻勢,
他把瓶中所剩的酒全部斟進自己的杯中,一古腦灌進了喉嚨。頭就有些沉,
身子失態地伏在了桌上,目光中蕩出火熱的欲火。他閆志業官冕堂皇地當領導,
可暗地里的風流事卻未曾有斷。跟老婆感情不合,情焰就流泄在外面,
男女關系問題在這東方古國乃是非同小可的事情,稍有不慎會毀掉終生前程。
而他在情場翩翩作舞多年,未曾失過手,這是他工于心計的成就,
可現在這位令人垂涎三尺的小寶貝兒真不好近前呢!想說幾句猥褻的話逗引逗引,
被她無邪的眸光止阻。滿屋閭漫著她略施粉黛的香氣。酒已喝完,
她偏偏又不深醉;他相信自己的愛慕之意已明明白白地表露給她,她卻不顯半,分的嗔嬌,
不好辦呀!女人真的沒作半分的邪想。副局長對自己頗有好感不容置疑,
以為這只限于異性相吸的一般原理。她的后二十年的光陰度得極苦極累,
使她原本很活潑的心變得麻木又僵硬。她對他沒有惡感,也明白他的權威,
愿意和他處得親密一些,今晚的對酌小飲不乏興趣。她從來沒有這么晚回過家,她不回去,
家中熱在爐火上的飯就不會端下。于是她動作明顯地看腕上的表。
“時間不早了……早點回去休息吧?!备本珠L心情沮喪,舌頭根發著硬說。
“這材料……”副局長稍作猶豫:“明天再弄吧?!薄懊魈焐衔绮皇且??”她太誠實了。
任務沒完成心里不安,打算到家熬夜。“明天要用,是的是的……你甭管啦,我自有辦法。
”今晚的不成功并未消去獲得此女人的愿望,他是情場老手,曉得因人而異的作戰方法。
對這個女人需用慢功,急躁不得。要進一步博得她的好感,水到渠成。略略顯出些殷勤,
幫她抹桌子,披外衣,局長的架子不是時時處處可以端的!這暖意融融的不尋常夜晚之后,
副局長對她的愛戀之情愈加濃烈。把她攫到懷中的欲望勃勃盛盛,慢慢來的方針不能執行,
他情不自禁要急切行事。腿不由自主往秘書科抬,眼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描,
找茬把她召到自己的辦公室,胡亂地談些工作,文不對題;心緒煩亂,家中冷戰變熱戰,
與另外的“相好”會晤已索然無味。這天又以工作借口把她叫到辦公室,沉默一陣兒,
音低詞緩地說:“春天,天真好,我想,咱們能不能出去轉轉?”她未解局長之意。
“麗陽山很有玩頭,景色極好,我們一起去?!彼娉鼠@訝之色。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為難之色升到她的臉上:“這個……不太便當吧?!薄皼]什么不便當吧,
當天去當天就回來了?!薄啊遣皇恰卑胩鞗]下文?!按蠛么汗獠荒芄钾摿搜?。
同志們也都有這個愿望呢?!辈焕⑹秋L月老手,把原本的意思改造了,加添了“同志們”。
她以為先頭誤解了局長的意思,人家說是集體出游呀?!昂筇焓切瞧谌?,
乘早上六點的小火車到408廠下,就到山下了?!彼f。
408廠是一家建在山坳中的大型兵工廠,每天專有一來一往的小火車通達?;疖嚢矸党?。
“人也不宜太雜,另外的人再組織。后天早上火車站集合,準備點吃的喝的,
痛痛快快玩一天?!鄙畹闹貕菏顾y有開朗的心境,
妻子和母親的責任不允許她有獨自的享樂。她不很情愿作這春游,又不好駁開局長的面子,
執意不去,要掃了人家的興的。丈夫支持她出去活動活動,不能總壓抑自己,尋尋開心,
找找樂趣很有必要。女兒們也都想跟母親出游,她考慮此次是機關同志集體活動,
帶家屬不太合適,就沒答應。次日,她精打細算地采購了一些吃食,備足了白開水。
星期天東方微明,起身行至車站,在售票處等待大伙??床灰姍C關的任何人來。五分鐘后,
閆副局長到,離開車只還有十幾分鐘時間。又等了三四分鐘,仍不見有同事來。
她便有些焦急。閆副局長也不住地看表,并不作什么解釋。她耐不住問局長通知了幾個人,
時間說得準不準確。副局長面有慍色,道:“這些人太沒有時間觀念,我們不等他們了!
”火車開動的時間馬上要到,副局長決意要按原計劃行動。只有兩人出游,興味索然,
但又不好推辭。猶豫間,副局長已買好票,拔腿往站臺走了,她也只好跟上。
兩人面對面坐在車里,副局長感到無比幸福,她對這毫無心理準備的雙人遠足頗覺別扭。
閆副局長從包里掏出水果罐頭,面包雞蛋,請她共進早餐。一小時零十分鐘,車到目的地。
二人下車,身已在了山中。山野的景致十分爽目,層層密密的小樹枝頭春嫩初現,
一片蒙蒙綠霧,顯示著大自然的盎然生機。山腳下溪水潺潺,清明透澈,
望一眼就能滌凈人心中的塵風世垢,四周空寂復空寂,小風悠悠吹拂,環宇潔曠無瑕,
令人心旌馳蕩。她沉浸在這良辰美景中了。多少年來未曾有過的暢快之情溢在了心中。
她不由地想作詩,作純粹的、不摻和一點政治意味的詩。她曾是師范學校里的高材生,
畢業后作過報紙副刊的編輯,能寫一手漂亮的文章,作過出色的詩篇。突然,
她的一只手被男人抓住,她下意識地臂膀一抽,副局長嘿嘿一笑:“怎么不走了,快上呀!
”上。上面有高巖險峰,上去可以縱目遠眺,美景可盡收眼底!但,山頂很高很遠,
需要腳力和毅力!副局長的步履并不矯健,身體的重量,養尊處優的虛弱,
使他想做出男子漢的偉力來卻不能夠。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了。她平日里勞動多些,
心里也比較空坦,就不太覺吃力。不多時,把局長拉在后面好遠了。他堅韌不拔地挺進,
朝她攆上來,心中很是激奮。和所愛的女人游玩這深山野谷怎能不心花怒放?美是美,
可離真正的徹底的美還有一段距離,要盡快縮短這距離,要……肉體相依,
要……她的情懷與副局長大不一樣,歡悅中時時有一縷惆悵襲來,把丈夫孩子撒在了家里,
跟這個男人在這么個境地……不有些荒唐么?終于在半山腰停住了腳步。她展目四望,
溝溝壑壑層巒迭嶂。副局長也上來了,樂著,佯作站不穩當,搖晃著撞到她的身上,
然后就地一坐,掏出手帕擦汗?!皝?,來,坐下歇歇?!彼泻羲?。她沒動。
依然縱目遠眺著?!皝?,坐會兒?!彼幌肟煨┌阉龜堅谧约旱膽牙?。她不情愿,
但也不好過于違拗,就與他隔半米的距離坐了下來?!澳憧烧娌缓唵?,走得好快?!彼f。
撬開一瓶汽水的裝蓋,瓶子遞給她,同時把自己的身體向她挪湊了一些,坐姿變成了臥勢,
頭臉近著她的大腿,幾乎貼將上去。“這地方太美啦,太美啦,真希望永遠呆在這兒,
永遠不回去。”他要用滿腹激情勾動她的心旌。而她依然冷靜。“你跟陳樹楨是怎么認識的,
怎么結合的?”他尋找著突破口。“他那時是抗日軍人,打仗很勇敢。
臺兒莊負傷后在醫院養傷,我那時上中學,學校組織到醫院作慰問,認識了他。
”“一見鐘情么?”所言“抗日”“勇敢”的字眼他聽著不大舒服。“可以那么說。
他立了戰功,各界代表敲鑼打鼓為他送牌匾錦旗,很風光呢。
那時的熱血青年哪個不崇拜抗日英雄呢?我們談過幾次話,彼此都有好感。
”他對所謂英雄之說甚為反感。“很快就結婚了?”“后來他返前線,過著流蕩的日子,
直到抗戰勝利前夕,我們才結的婚?!薄澳銈兊男∪兆舆^得挺美滿?”“四五年,
黨軍隊中做策反工作;四九年回解放軍部隊任團長;后來被莫名其妙地除出了部隊;再后來,
被送進了勞改農場。”話到此,她很有幾分傷感了?!笆裁丛蚰??”局長似是明知故問。
“原因?……說不清楚。”“往勞改農場送,總得有個原因吧。
”“那年他所在機關里的一個頭頭跟他談,說讓他到黃驊縣大蘇莊農場勞動鍛煉一陣子,
給了他一封介紹信。老陳一貫表里如一,這信的內容他也沒看,
大蘇莊農場的領導人閱信后當即宣布來此勞動教養的紀律,
他才知道自己成了勞改犯……老陳這人,怎么說呢,脾性太直,本來就不被信任,
還不知道上下討著點好。傻透了,全家人都跟著他受罪?!薄翱赡銈儺吘故莻€圓滿的家呀,
我還不如你呢。”話說得挺悲觀,情色也呈凄愴狀,令她惑然。“我跟我愛人,噢,
跟那女人,歷來沒有過感情,哼……叫我怎么說呢,那人純是大棒槌一根,又糊涂又固執,
脾氣好大,沒有個女人樣兒。不光對我,對孩子也冷酷無情,一心為自己打算,自私透了。
唉,真是倒霉透了,討了這么個老婆……”他收起明朗的攻勢,心中盤算好了迂回的計劃。
“好了,好了,不談這些了,我們是出來玩的,就痛痛快快地玩,別辜負了大好春光呀!
”他驀地站立起身,把手伸給了她,攥住她的手后,膠握著,拉起了她。
他的步伐輕快了許多,走在前面,她不遠不近地隨著。初來時純凈的心境已然破毀,
大自然的美景也黯然失色。但是,和煦的日光,徐徐的來風,透明的鳥啼,翠綠的山色,
繚繞的云霧,蔚藍的天空,又漸漸地漸漸地洗滌去她心中的污染,胸臆又不知不覺開朗起來。
閆副局長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著此處奇蜂彼處名勝的根脈傳說,九盤山的羊腸小道越走越窄,
竟至絕塞。后退則是很陡的滑坡,步子稍不穩就會支持不住身體的平衡跌下深淵。
極小心極謹慎極膽怯地挪著回步,真驚出了一身冷汗??偹忝撾U了,她長舒一口氣,
而他就勢將心跳未平的她攬往懷中,令她哭笑不得。中午在北天門用餐,
兩人把各自帶的食物攤出,副局長的行包很大,很鼓,塞著不少的美味佳肴。
還有一瓶紅葡萄酒,兩人磕磕碰碰將它喝個干凈。酒足飯飽,副局長說那邊有一處溪潭,
水質清澈,不去觀望等于虛晃此行。她就跟他走,卻怎么也走不到,汗水流得不少,
腿腳也有些沉重。繞過一嶺,又見一峰,她實在是乏了,副局長也倦意沉沉,
但他執意要找到那所謂的“玉淵潭”,與藏在那里的“小龍王”會一會面。歇了一陣兒,
又走,走一陣再歇,歇歇走走,總算見到了據說是此山一絕的勝景。水確實清澈,
一條長溪自山窩潺潺流來,聚在這葫蘆狀天然低凹處,形成一方碧池。
他捋袖子挽褲腳一番洗滌,她也格外珍惜這好不容易尋找到的幽景佳境,剝鞋去襪,
把汗漬漬的雙足浸入水中,冰涼甘冽,心花怒放。不知不覺天光呈出了灰黑的顏色,
她擔心誤了小火車,催他快快往火車站去,他拖泥帶水,不緊不慢,
在她的一再催促下才啟了程。山嶺間繞繞轉轉,小火車開發的時間已經到了,她又氣又惱,
抱著僥幸的心理,繼續往火車站奔,到達后已是六點半鐘。晚了,她翹首遠眺,憂心忡忡。
此處只有這一列專為大兵工廠設置的一天往返一趟的火車,要走只有等明天了。
她懊喪地坐在軌木上半天沒動彈。副局長溫柔地拍拍她的肩:“木已成舟,發愁又有什么用?
老天爺留我們多呆一天,就順從天意吧?!彼趺茨懿话l愁呢?丈夫、孩子在等著她的回歸,
從來沒有一夜不回家的先例,家人要擔心的?!懊魈焐习?,人們見不到我們怎么辦?
”她憂郁地說?!澳怯惺裁?,隨便找個什么理由,有我呢,別擔心。
”“別人知道我們到山里來了的。”“知道又怎么樣!”無可奈何,只有聽天由命。“走吧,
找個避風的地方,要挺一夜呢?!边@一夜該如何熬呢?她心有恐悸。
“老天爺愿意讓我們玩個徹底,山中的夜色比白天要美,不欣賞欣賞體會體會要遺憾的呢。
走,上山去!”她六神無主地跟他胡亂走,在半山腰停下步子。這兒有一個寬闊的洞。
他情緒飽滿地席地而坐,打開背包,取出食物飲料,招呼她共進晚餐。星星一顆顆蹦上蒼穹,
月亮也在薄云后面露出了清白的面容。山風漸漸強勁,強勁得讓人緊裹著衣服?!袄浒?,
進洞避避寒吧。”他說。她沒有動。這深山野谷的景色將她沉穩的思緒輕輕煽動。
局長獨自進入山洞里了。默坐片刻,喚她:“快來呀,這里很暖和呢。”她終于不勝風寒,
聽從了他的招呼。洞口處有月的光亮幽幽投入,她瞅見副局長盤膝而坐,
身上竟有一條棉毯披著,她這才曉得他帶來的行包為何這么肥大;她謹慎地貼著洞壁坐下,
并沒覺得有什么暖和。料想這一夜該是多么難熬,就要去找幾抱干柴,再冷了可燃一堆篝火,
剛起身,被副局長叫住,她講了意圖,副局長說:“哪里能找到干柴?小心失足掉進山洞,
湊合了吧。”她就滯了步子,重新坐下,眼皮有些粘,累了,也困了,頭腦昏沉。
副局長體內的欲火在黑暗中愈發蓬勃,為終于獲得這佳妙的意境而激動,
他充滿柔情地輕聲喚她問她:“麗瑩,麗瑩,冷不冷?”冷。
冷氣隨著陽光逝去的時間加長而漸重,風也加添了野性?!皝恚^來,湊在一起會暖和些的。
”男人的語音柔中有顫。她聽到了,但沒有動。雖困乏,卻也難入夢鄉。貼壁而憩,
脊梁生寒,不依不靠更難成眠。他挪蹭至她的近旁,
披在身的大棉毯拉展開來像蝙蝠的翅膀:“來,過來,往這兒靠靠?!彼謴埢?,
有生以來,除了父親和丈夫不曾依靠過任何別的男人。她那么清楚地聽到他急喘的氣息,
嗅到他口中的煙味兒,天啊,這是處在怎樣的一場夢中呀……他急不可耐地抓住了她的手,
拉拽著。她冷,渴睡,身子就傾了過來。棉毯的一半搭在了她的背上,
接著是二位一體的包裹。他夢寐以求的愿望實現了一半,她已在自己的懷中了,
此生最幸福的時刻即要到來……她的喘息也急促起來,
他畢竟是有才華有相貌并不討人嫌的男人,她的腦海的上空陰云密布,電閃雷鳴,
丈夫、孩子,形影幢幢,波浪翻騰。他摟了她身軀的手,由輕漸重,由松漸緊,
唇也隱隱綽綽地貼上了她的臉。她扭轉頭,躲避著。他沒敢特別強制,將內心的激動壓抑著,
深情地凝視她的眼睛,眼睛像空中兩粒晶瑩清麗的游星,泊臥在他饑渴的心中。
他們在一條毯子里躺倒下來。“睡吧。”她說。真能睡得著么?她能。
而他決不可能在這千載難逢的好時候讓自己沉入僵死的夢中的,現實中有最甜美的瓊漿。
她翻個身,將脊背朝向他,他謹慎地將手搭在她的腹上,慢慢地,她被疲勞征服沉沉睡去。
忽然,她似是被神明喚醒,覺到了他的一只手摸摸索索地進入到自己襯衣的內部,
在肚腹處螞蟥般地向上爬來,爬到了乳峰的部位,她便不再忍耐,將他的手拔了出來,
按了下去。一切安靜后她又迷迷糊糊墜入了夢境。當她第二次被激醒,
發覺自己的褲帶已被解開,長褲脫下了一截,他的手正積極地向下滑動,將至那隱秘處了。
她驀地翻動了身體,一下子起來:“你,你要干什么?”男人的身子壓過來,
雙臂抱住她的腰肢:“麗瑩,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吧,
麗瑩……”她想從他的臂圍中掙脫出來,用了力,卻不能夠,就央告說:“別,別這樣,
不好,這樣不好。”“有什么不好?我喜歡你,我應該擁有你……誰也不會知道,
只我們倆……”她終于徹底悟清了他所布下的一切陰謀,出游、誤車,全在他的策劃之中,
他最終是想得到這個……被哄弄、被欺騙的屈辱使她心目中對他原有的一些好感蕩然無存,
一條多么狡猾的惡狼!豈能與他共臥!她又急又氣,他則越發緊固地將她擁抱。
她用力推搡掙扎,對他的強暴進行頑強地反抗!他不想把美好的事情搞成殘酷的結果,
那是毫無意思的,他要得到的不僅是那豐腴的肉體。他松開了手。她坐起來,系好了腰帶,
理一下蓬亂的頭發,忿忿地朝洞口邁步?!胞惉摚懵犖艺f……”她什么也不要聽。
月芽兒掛在遼遠的高天,如一鐮冰片,閃爍著冷靜的微光,她打了個趔趄,
但沒有覺到濃重的寒涼。出洞前的那一點點鎮定沒有了,似是逃離蛇穴的鳥兒,
急急慌慌順著窄硬的山路倉倉奔走。他從后面攆來了,呼叫著她的名字,她愈加慌亂,
加快了步子,由于不顧一切,動作就異常迅速,男人則提防著危險,
口中一個勁地喊道:“你聽我說,聽我說?!彼翢o反顧地疾行著,
狂躁的他重重地跌了一跤,膝蓋磕破,就十分沮喪地收住了步子。不見了男人的身影,
她才略作喘息,爾后再一步步走下去,路,彎彎繞繞,好久竟沒有下得山來。
實在是力不可支了,在一處隱蔽的石屏后歇息,熱汗貼衣,冷氣圍剿上來。她蜷身緊縮,
抖索著,真不知虛極的此身體能不能捱到天明。她受盡酷刑一般回到自己的家中,
已是次日午間;她沒等傍晚的小火車,而是在天色微明之時,辨清了方向,作了徒步的長行,
二十多里路走下來后,截到一輛順路的卡車,好心的司機將她帶進城中。
在火車站的洗漱間整理了衣容,才邁向自己的家。丈夫和孩子都在為她昨日的未歸擔心,
今天還向機關打聽此次遠足人們的消息,得到的是“不知此事”的答復,更令人憂心不定。
現在見她回歸,才都高興起來,問她情況,她便將事先準備好的謊言講出來。
女兒問她怎么機關的人說不知春游的事,她又以謊說來應付,
極力遮掩了與那可怕的男人度過的可怕的時光。下午她就昏天暗地在睡夢里,
一身的疲勞使她直到晚飯上桌也不想離開床板,身累心更累。丈夫女兒見她這副慘樣兒,
笑她尋歡樂卻尋了個半死不活,她也直是苦笑。吃完飯又早早的上了床,心中波浪翻卷。
第二天到機關上班,閆副局長一貫對她的滿面春風變幻成了冷若冰霜,
此后兩人逢面便擺開心照不宣的戰場。她精神難安,請求調離局機關,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
經上級研究,獲得批準,就去了一家副食店當小干事,雖然不如在機關那么讓人羨慕,
心靈卻舒暢了一些,人也稍稍振作了些。然而,
那夜山中留下的陰云暗影無法因這一步的退卻而消失,它仍時常圍籠、壓追著她的神魂。
不久,她那在蔬菜公司做會計工作的丈夫被指責弄錯了幾筆帳,是有意跟社會主義過不去,
被下放到了菜店,分配給了最苦最累的工作。這里顯然有閆副局長的意思,
盡管丈夫并無多少怨言,并有各種各樣的寬言慰語消化她胸中的塊壘,她反倒愈發哀傷。
望見他烈日下枯蔥似地蔫蔫歸來,冬風里皴皮裂膚的樣子,心就陣陣作痛。
閆副局長是一不做二不休的。他還要進一步宣泄自己的憤怒!
局秘書科一位與她關系歷來不錯的同事這天晚上敲開她的家門,神情緊張地告訴她,
閆副局長怕是要對她的丈夫下狠夾了,材料已派人整理。她聽罷大驚失色,
她曉得姓閆的將從什么地方下手。一年前,
丈夫曾向在外省某市工作的原國民黨部隊中的一位同僚發過一封信,
訴說了自己倒戈后受到的種種不公正待遇,因為那位同僚的岳父是一名高級干部,
想通過他糾正一下自己的冤情。信中不免流露出對政府一些做法的情緒。這封信發出后,
因地址有誤被退了回來,就有好事之徒拆開來看。此人感到氣味不對,有階級立場問題,
遂將此信交給了領導。同副局長閱后,極其重視,但未作聲張,
這正好是向他所喜愛的女人表示愛護、籠絡感情的機會,就單獨找她談話透露了此情。
她閱罷丈夫的親筆信也感到事情非同小可,副局長矜持著表示他將盡力將此事化解。
在他的掩護下,信的事沒有擴散、追究,為此,她懷揣感激,日久已將此事漸漸淡忘;現在,
姓閆的惱羞成怒,要重提舊事,實施報復,如何了得?報信人走后,她心意惶惶,
但未把情況告訴給丈夫;實不忍心看到這殘酷的現實對他身心的極度折磨,夜晚在床,
輾轉反側,她無比清楚,如果事情被認真追究起來,對丈夫,對全家該會有怎樣的災難。
災難,可能是毀滅性的!丈夫前半世已是飽受苦難,長達六年的勞改生活,其滋味難以言喻。
這一次弄不好要跌入萬丈深淵,鐵窗牢獄,手銬腳鐐,歷史的問題,當今的過錯,罪上加罪,
再有人暗中伸刀出箭,不把人捅成了血窟窿才怪,可怕呀!她跌入了恐怖的淵潭,
淵潭里的大小魔鬼向她發布著森寒的冷叫,她戰栗了,一個苦苦顛顛的家,
難道要就此支離破碎了嗎?同甘共苦幾十年的丈夫就要再次盡嘗世間的慘苦,他受得住么?
一家人受得住么?明朗的秋夜,一輪渾圓的月亮把安謐的世界照耀得無比嬌媚。
在這個嬌媚的晚上,
她輕輕地敲開了因和老婆干架獨自住在辦公室的閆副局長那扇虛掩著的門。
憔悴的面色上扯出幾縷溫情的苦笑?!皝砹??”“嗯?!薄坝泻喂桑?/p>
”“……”他饑餓的眼里泄著貪婪。燈熄了,皎潔的月光從寬大的玻璃窗照進這二樓的空間,
衣服一件件剝落去,女人赤裸裸站在他的面前,冰肌玉膚。
男人的目光在這渴望甚久的裸體上夢樣地巡回,手在不住地抖了。女人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來吧?!迸说恼Z調里沒有激情,面孔在月輝的映照下大理石般清冷。
男人的身體壓了上來?!澳愕降资敲靼兹恕!蹦腥思拥脺喩韥y顫,嘴在她的頰上胡亂地啃。
她死了一樣的安定,眼睛緊緊地閉著。最高境界的幸福使他如醉如癡。啃過面頰,
粘粘的舌頭又滑向圓潤的脖頸,再溜向豐滿的乳峰,女人的乳很挺實。
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秘處,他要慢慢地充分地享受這浸透黃金的時光,
慢慢地咀嚼這來之不易的甘果。她實在有些耐不住了,眼睛睜了開來。
“陳樹楨的那封信你打算往哪兒交?”他顧不得聽她的言詞,一門心思做著千載難逢的美事。
她抑著心底的憤火,把那句話重復了一遍。“你說呢,還能往哪兒送呢?
”“做人可不能太殘忍了?!彼M玫剿臏厍?,
她也知道要俘虜這個男人溶化這個男人柔情最有力量,但她怎么能做得出來呢?
今天的事完全是一筆痛苦的交易!他被她的冷漠影響著不能浸入那纏纏綿綿的意境,
便開始獸的發泄?!澳阒溃沂嵌嗝聪矚g你,多么喜歡你。”“喜歡,
干嘛還要加害我的男人?”“這,并不是我的本意。”“又是誰的本意?
”他再次感到了她的倔強,這倔強為她美麗的性格加添了色彩,
更令他心馳神蕩……總算是氣短力盡,男人慢慢地起了身。開了燈,在白得耀眼的光下,
瞅著她將衣裳一件件穿上?!翱梢粤藛幔俊彼龁??!澳阏f呢?”他清楚她的意思。
“老陳的事你還要想怎么弄下去?”“這要看你嘍。
”她覺到了事情的艱難:“那封信交給我吧。”“你覺得我能做這個主么?”“你當然能的。
”他笑了笑,露出幾分愜意之情?!澳阌檬裁磥韴蟠鹞??”“不是已經應了你了么?
”“就這么簡單?”“還想怎么樣?”“你覺得該怎樣呢?”她望著那張狡詐的胖臉,
心里一個勁兒犯惡心,但卻是惱不得怒不得。已經付了高昂的代價,不可前功盡棄,
就強裝來一副笑臉:“高抬貴手吧,讓我們一家安生兩年?!薄斑@好說,好說。
”說著身子又貼了上來,手搭到她的肩上,“只要你別忘了我……親親我?!薄鞍研沤o我。
”“給了你,從此就一刀兩斷?”“……你說,還要什么條件?”“要你,
要你以后常來……”“……”“不愿意?”“你,也不能太過分了!”語氣急躁。
他怕要雞飛蛋打,擰勁兒大了,鋼條也會斷的。以往希求的那恩戀之情看來只是單方的愿望,
她今天的來訪僅僅是為了交易。交易就交易,想了想,說:“你再來找我三次,信就交你。
”“一言為定?”“當然,我閆某說話沒有不算話過?!薄昂冒桑裁磿r候我再來?
”“等我高興的時候,我會叫你。”“好,那就再見?!币恍瞧诤?,姓閆的召喚了她,
還是此地,又來了一次。她急切地希望這一切快快結束。第三次她被折磨得很苦,
不知他練了什么功夫。第四次行事,男人很沮喪。這回是她找上門的,她受不了時間的熬煎。
副局長拖拖拉拉極不情愿地將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中,實在是戀戀不舍呀,
但他從她那美麗的丹鳳眼中看到了森冷的殺氣,他不敢食言。從此二人形同陌路,
恩恩怨怨一筆勾銷。含污忍垢的她的內心的熬煎為丈夫的化險為夷所沖銷,
往后的日子但愿能平穩了。不久,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燃燒起來,
革命群眾奮起造“走資派”的反,閆某人被認定為“走資派”,被打翻在地。
她因是國民黨軍官的夫人,也受到紅色潮流的沖擊。
有一位革命群眾曾隱隱約約發覺過她與他的秘密活動,就旗幟鮮明地撰寫了一份大字報,
張貼在局機關的大院里。實情內幕顯露,群眾嘩然。她得知了消息,晚間潛到大院里窺看,
晦晦月光之下,見那通篇文字果然不是不著邊際的虛擬,雖也有捕風捉影的成分,
但不乏真憑實據,便覺尖刀利刃,穿心刺骨。丈夫對這大字報的事暫且不知,
但這等緋色新聞絕不會悶在墻中;丈夫知與不知暫且不論,
這周圍大眾對自己的冷言碎語已讓人難以自容。她一生極愛護自己的臉面,
此時真覺天塌地陷。以往那么多的冤羞恥辱都頂抗了過來是靠天無絕人之路的信念,
是念著托爾斯泰的那句“別氣餒,縱使目前冰堅雪封,春天仍然到來,一切都將融化解凍!
”的名言跋涉艱程的,而今,途崩路斷……夜深人靜,伏案默坐,以淚洗面,
在一張紙上寫下這樣的字句:也有煎熬在冷酷的冬季,等不到春風拂來的時候,
人的生力畢竟有限,也有面對火焰山借不到芭蕉扇的時候,現實比書本上寫的更為殘酷。
當山窮水盡確無路的時候,我們該扔掉哲人的書,喝一杯甜美的酒,去跟死神握手。
一連數日,她茶飯不思,精神萎靡。生,應當是春夏秋冬此來彼往,赤橙黃綠色彩斑斕的,
哪怕寒冷的灰色長久地占著統治,只要不乏溫與艷的希望也能勉強撐之。
當只有了一個僵固的季節,一種永恒的色調,生的意義也就喪失,也就別無選擇了。
別無選擇!她瞅準了與死神握手的路!平生喜喝葡萄美酒,后半生因為經濟的制約,
美酒很難沾唇了。她進到了一家酒館,欲以五角錢的奢侈買上一個醉,但,終是沒有舍得。
當晚,她將身上的幾張紙幣壓放在茶盤之下,哀婉又不失瀟灑地永別了人間。
咖啡屋里的寧靜也是消費的一種,因此光線以暗為宜?;璋悼梢噪[藏表情,熨帖心境,
渲染寧靜。寧靜是咖啡屋中的一種有價值的消費;音樂要輕要緩要委婉要淳凈,
委婉淳凈的音樂是寧靜的佐料。然而,不知是哪位嬉皮士忽然變換了音響,
滾出來的是很兇狂的曲子,她就覺得不怎么舒服……準就是這位先生,瞧那份樣子,
滿身滿臉的蠢笨之氣,卻套著雪白的西裝,一根鮮紅的領帶,一條鮮紅的褲子,
大腿不停地抽嗦著,想是要魔舞一番了。在這狹窄的空間,在這尋求安寧的人們中間,
嬉皮士甩著長發扭起來了,有一個跟隨他的女人,這女人倒是要身材有身材,要長相有長相,
跟這么個男人真擁實抱地挺親熱。她喝凈了杯中的咖啡,想離開這個地方,
卻又舍不得屁股下舒適的座位。去哪兒呢?回家?家里的沙發很松軟,床也很松軟,但,
那無休止的電話鈴聲太亂心情,電話還可用鎖機的辦法對付,
無休止的門鈴聲則令你手足無措,應也不是,默也不是……那對男女盡情盡力目中無人地扭,
這是現代風格?是自己老了,與時尚不合了?如果是位事業心很強的現代人,
是位思想深刻感情濃重的年輕人,也會喜愛這種歇斯底里的舞蹈么?曾經作過這樣的猜想,
那些在舞臺上撅屁股聳肩膀,弓腰曲背渾身哆嗦著在吼在叫的藝人,思想大概會十分地淺陋。
哲學家的氣度該是深沉且憂郁的,思想的重負確實能將人的肉體壓迫得僵硬老化,
關注著人類的命運,思考著社會的進程,情感會在這多難的思慮中變得凝重。
咖啡屋里的寧靜應該說是很值錢的。它與自己家中的寧靜(即使能夠寧靜)有著一定的差別。
這里有默默的人的氣息的交流,美處就在這默默之中。這氣息,
在昏光暗影中是娓娓動聽的音樂。音樂,生活中是不能沒有的,
音樂是跳躍在生命線上的小精靈,它們一旦消失,生命的弦線就失卻了震顫的力量,
也就意味了死亡。然而,每個人心里所喜歡的小精靈們的模樣是不同的。所以,
寧靜如同O型血,最合適于大眾的選擇。她想起身走了,才發現外面下起了淅漸瀝瀝的小雨。
她走至門前,望向迷漾的雨色,很凄美很清麗。忽有一股惆悵的情緒罩在心頭,浮浮渺渺,
想到了肖梁,想到了肖梁的一首題為《雨》的優美的小詩。但愿,
我這迢遙的祝福達不到你寧靜的夢里怕,這又是一場微雨驚動你心底的秋池但愿,
我這迢遙的祝福只是一個幽深的秘密急雨陣陣陣陣急雨打濕那池畔的柳枝肖梁呀肖梁……雨,
有些歡暢了,不能白白濕了衣服?;亓俗?,又要了一杯咖啡。小屋忽兒添了些人來,
座位似有些緊張了?!斑@兒有人嗎?”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在她對面的座位旁,問她。
她抬眼瞅瞅對方,搖搖頭。男人坐了下來,要了牛乳和糕點,燃一支香煙,
抽煙的姿態很優雅。她覺到男人的眼光不怎么老實地朝自己瞄,他是一個人,沒有同伴。
嬉皮士和摩登女的搖滾暫告結束。音樂變了調門,一弦如泣如訴的柔綿曲,她醉醉地聽。
對面男人的五官很周正,眼睛也有神采,身體頎長結實,骨頭里有股子傲氣。
她當然不會被他的氣派逼倒,不躲不閃的目光中蘊著冷漠,這是對他傲氣的回敬。
“你是十九中的老師吧?”他向她開口道?!澳阍趺粗??”她這樣反問。
“我兒子在十九中上學,我去開家長會好像見過你。”她微微一笑,似是默認了?!霸诘热??
”男人問?!霸诘任易约骸!薄笆裁磿r候能到?”男人也不乏幽默?!澳且此恕?/p>
”“抽支煙?”男人遞上一支紅塔山。“不會,謝謝。”“再喝點什么?”“不,已經夠了。
”“大周末的,一個人跑出來做什么?”“你不也是一個人么?在等誰么?”“等自己。
”他言罷笑了,“你們當老師的很辛苦呀。”“很辛苦。”“在發達國家,
教師的地位可是很高,在我們這兒……”“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掏出一張名片,
上面印著經理的頭銜,照相器材部的?!澳銈冏鼋處煹奶啵彼终f,“收入可憐巴巴的,
這年頭物價又竄得這么猛?!薄澳氵@行還不錯?”“馬馬虎虎,總比吃公家飯有油水。
”“個體的?”“集體的名義,個人承包著呢。”“每月得弄個一兩千?
”“一兩千不算數……現在生意也不太好做,不過,事在人為,同行不同利。有破產的,
同時也有開張的,各方面的關系很重要,現在什么都得憑關系,有關系殺了人都斃不了。
”“你的關系網一定很寬嘍?!薄安桓掖?,反正是工商、稅務、銀行、公檢法里咱暢行無阻,
到哪兒都是綠燈。這塊地兒,沒咱辦不了的事兒。我這照相器材部去年營業開張的時候,
市里來了好些頭頭腦腦,陳市長給剪的彩。”“哪個陳市長?”她問。
確實有個副市長也姓陳?!瓣惢萑厥虚L呀?!薄澳隳苷埖剿??”“那有什么稀奇,
請個市長有什么了不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薄霸趺凑J識的?”“我叔叔在省委工作,
市里那些頭頭誰當什么都得經過我叔他們考察。我叔來了,市里頭頭哪個都想往跟前湊,
都得巴結著點?!薄澳愀愂虚L到底是怎么認識的?”“不是跟你說了嗎,
我叔叔……陳市長宴請我叔叔,我也陪著。我叔讓陳市長對我多加關照。
后來還真挺關照的……當官的沒有什么神秘的。熟了,坐在一塊兒,什么也說,
落后話也多著呢?!薄澳銈冞€常在一塊坐?”“不敢說經常,一塊兒坐過幾回。
人家是天天有人請,咱這兒粗茶淡飯她也得來。不過一市之長也太忙,
飯館吃飯還要注意影響,單間雅座就幾個熟人,瞎聊聊……你要有事想找市長盡管說話,
得是大事,雞毛蒜皮的也不值得麻煩?!背跻姇r對他的好印象蕩然無存,她不再言聲。
怕他再胡言亂語把自己的形象歪曲盡了,就垂頭翻動手中的雜志,不再與他搭話。
“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問。她略顯驚詫:“你不是知道么?當老師?!薄暗昧?,
別蒙人啦?!?。“你不是在學校見過我?”“那是開玩笑,十九中門朝哪兒開我都不知道。
”“那你怎么……”“我是瞎咧咧,看你像個教師的樣兒。”“叫你蒙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