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鳶尾的回憶鳶尾的花語是執著回憶的信仰。平凡如我卻不顧影自憐,
吐露高貴的姿態。處世間,如虛空,如蓮華,不著水。1沈亦如堅信色彩有氣味,
藍色的海和綠色的山不同。聲音也有氣味,鳥兒的婉轉和火車的轟鳴不同。夏天和冬天,
南方和北方,老人和小孩,統統都不同。氣息,緊連著過去,在每個踟躕的迷宮,
指引著還能分辨的前路。當蔡高峰站在機場高高低低的人群中,遠遠地向出港的妻子揮手時,
混雜的色彩、嘈雜的聲音演化成復雜的氣味,令亦如眩暈,
關于一個女孩兒的記憶莫名地涌了上來——那就從氣味開始吧!
初春融雪的山坡是沁人的泥土芬芳,鼻腔還在品味新綠生長的焦急,晴朗的天空下,
便慢慢展現出一座深埋在山巒中的北方小城。這是一個只有候鳥定期到訪的角落,
侵略者修建的運煤鐵路是與外界相連的唯一通道,靜靜的河流綿延百里注入邊境的大江。
這里本該山清水秀,卻承載了一種貪婪的原罪,
人類對煤炭和木材無窮無盡的掠奪讓她千瘡百孔,污染嚴重。
這里的水土被污染、樹木被砍伐之后,
生在這里的女孩兒也不能幸免——從西伯利亞橫沖直撞而來的大風把頭發吹得亂七八糟,
皮膚又黑又干,常年浮著一層煤灰。此刻,她正站在這片長滿荒草的山坡,
目送父母漸行漸遠的背影。又一次離別的傷感包裹著小小的女孩兒,孤獨又寒冷,
還好頭頂一輪春日暖陽,
成為二十年后亦如記憶里最柔軟的部分——亦如的父母都在煤礦上班,母親就是礦工的女兒,
沒有選擇地嫁給了也是礦工的父親,父親的父親也是礦工。
聽說母親年輕時曾被文工團選中做舞蹈演員,選中她的人也中意她做兒媳婦。
那人的兒子每天守在姥姥家門外,18 歲的母親頭扎花手帕,
穿上有米粒狀小碎花的確良連衣裙,飄著雪花膏的清香,一把推開破柵欄,
便飛一樣地奔過去……兩個年輕人常肩并肩坐在荒草坡上,
男孩兒拿出口琴吹出一個接一個的音符,母親的眼睛就水水地凝望著他。
挖了一輩子煤的姥爺到底知道了,死活不同意母親去文工團,
更不準她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小子“鬼混”。在礦上摔斷了腿的姥爺拄著拐杖滿院子追打母親,
大罵她是“臭不要臉,下賤淫蕩的戲子,想攀高枝的癩蛤蟆”!沒跑幾步,
塵肺病就讓姥爺喘不上氣了,他扶著一塊爛木頭搖搖晃晃地站著,母親上來攙扶,
姥爺立馬揪住她的脖領子,抓起墻角的土坯尿罐子就砸在她的頭上,
半壺夜尿流進母親的眼睛和嘴里,順著脖子經過肚子從腳趾縫兒滲進泥地,
也澆熄了所有美好憧憬。“俺家前世造孽了,出了個唱戲的!
”姥姥隔著木樁子做的矮墻和隔壁三兒媳婦聊天,三兒媳婦放下手中正在翻騰的地瓜梗,
歪起嘴巴湊了過來:“這就不能隨她,女孩兒家家的,在別人面前扭屁腚甩奶子的多寒磣!
”可不是嘛!姥姥哀嘆,咱正經人家的孩子當工人多好!“就是說呢!做啥有比當工人好?
不行就趕快找個人嫁了,讓她絕了念想,俺家叔伯弟弟也在礦上……”“也是工人?
”姥姥急急地求問。“正經兒工人!”三兒媳婦得意洋洋。“那就拜托你給攛掇攛掇,行不?
”姥姥低三下四地陪著笑臉,心里暗罵自家這個不爭氣的玩意兒,生怕人家三兒媳婦變了卦。
2不久母親就嫁了,額頭的傷疤用一片劉海勉強遮住,不過風大的時候就遮不住了。
其實父親家也在這個山坡上,結婚前母親卻只見過他的半個側臉。相親那天,
母親躲在后窗抹眼淚,依稀聽到未來婆婆埋怨三兒媳婦:“找個長得這么好看的,
你安的什么心!這種人能安分過日子嗎,
聽說……”母親嫁過去的那天就下定決心安分過日子。文工團的那個人和兒子不久回了首都,
他的兒子據說讀了博士, 慢慢成了大官。大官給母親寫信,
總是托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送來。“自行車”站在山坡旁的三棵杏樹下,有時候要等上幾天。
母親每次看完信,一兩天都不說一句話。亦如隱約記得,母親出殯的那天,
看到過“自行車”和一個男人, 那男人坐在黑色的小車里,目光對視時,
他竟要朝自己沖過來,車里卻有人死死按住他,“呼啦”一聲拉上了白色的窗簾,
亦如終于聽見了那男人的哭聲。“這就是命吧。”亦如隨母親走在殘雪初融的路上。
母親駝著背,扛著半人高的蛇皮袋,里面裝著做手工活用的布頭,
纖細脖子上的青筋隨著腳步有規律地凸張。她走得很快,
大靴子在泥里踩出“嗤嗤”的聲音。亦如緊緊跟著,不時仰頭看她,
只見她不停地用皸裂的手背抹眼角,母親說,那是自己迎風流淚的老毛病。
亦如最大的遺憾就是和父母相處得太少,如今只剩一張照片。照片里的母親很沉靜,
就是她平時的模樣,不聲不響,無悲無喜,亦如看過趙四小姐與張學良先生年輕時的照片,
趙四小姐眉目竟與母親那般神似——可能是自己的感覺,總之讓人心生憐惜。
父親倒是在微笑,他黑瘦黑瘦的,長著一張不管看多少眼都記不住長相的臉,
兩人都穿著礦里的制服,懷抱著也咧著牙床傻笑的亦如。亦如記得自己從小愛笑,
夢里常常笑醒,也記得自己有個“傻大丫兒”的外號。因為笑起來是咯咯的,
父親也叫她“小母雞”。在父女兩人又撿到了個笑料,笑得前仰后合的時候,母親是不笑的,
雙手只是揉搓面團,捏出一個又一個渾圓飽滿的饅頭來。亦如鉆到她的懷里咯吱她,
她才勉強微笑,露出一對小梨渦后,把手上的面粉抹在亦如的小鼻子上。多年后,
父母的模樣在腦海里漸漸模糊,亦如想在夢里死死抓住,
卻只看見空中飛舞著慘白的碎片……3亦如的家在小城城郊的一座山坡上,
在那里她生活了 13 年。這里是真正的“貧民窟”,礦區的幾排家屬房就蓋在坡上,
留守家屬、無業人員和城市貧民雜居于此。不過這里卻是拾荒者的樂園,
因為山坡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垃圾堆。住在這兒很不方便,
除了一個能買到蠟燭、咸鹽、皺紋衛生紙和罐頭的小賣店,
洗澡和買菜都要到山下很遠的地方。坡上只有一條沒有路燈的土路,雖然不長,
兩邊的灌木卻很深。灌木叢里隱藏著一條深溝,來路不明的水汩汩的,經年不斷,
沿小路再走幾步,就是后山的火葬場。亦如全家五口人就擠在這不足20平米的家屬房里,
一鋪炕占了屋子的一半,炕梢有一個“炕琴”,黃蠟蠟的不知道有多少年頭,
掛歷做的簾子呼啦啦的,木頭框框上畫了一些不知道品種的鳥和竹子,
全家人的被褥衣物都摞在里面。地上疊著兩口大木箱子,箱子也是黑亮亮的,
上面堆著暖壺和雜物。墻上掛著兩個相框,相框里夾著老照片,全是黑白的,
照片的四角用銀紙固定。角落里是母親的縫紉機,有個小木凳子,也是亦如的書桌。
姥爺此時基本癱瘓了,沒有系統治療的塵肺病更加嚴重,夜里咳得死去活來。
雖然彼此幾乎不說話,母親還是把他接了過來,無聲地伺候。
他的藥罐子、尿壺和高大的身體占據了整鋪炕的三分之一。夜里,
亦如常聽到姥爺摸索著撒尿的聲音,那聲音有時候會斷斷續續地響上一夜。
亦如看到月光下他那明亮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大家,趕快屏住呼吸,把臉藏進被窩里,
過了許久才聽到他放下尿壺,緩緩地躺了下來。那兩口大箱子也著實嚇人,姥姥總是念叨,
等她和姥爺死了之后就用這兩口大箱子裝吧,還省錢!母親置若罔聞,不理不睬,
父親倒是吃吃地樂了起來。中風之后不能講話的姥爺惡狠狠地瞪著女婿,
父親吐吐舌頭趕快把臉埋在碗里,肩膀卻還在抖動。父親就是愛笑的。
這是父親留給亦如的唯一記憶——包餃子的時候他在笑,喝冷水的時候也在笑。
他常一把舉起亦如,讓她騎在自己的脖梗子上,繞著院子飛快地跑了起來,
亦如又咯咯地笑得像個小母雞。其實亦如家的日子雖然差,但還不至于缺衣少食。
20 世紀 80 年代初周圍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沒有攀比人們怡然自得,
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有個愛笑的父親,守著堆滿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
亦如的童年還是充滿歡樂的。每天唱著歌放學,一把推開木門,亦如就會大叫:我回來了!
抓起水瓢灌滿一肚子涼水,從爐坑里摸出兩個還沒烤熟的地瓜就跑出去玩了。
丟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游戲多了去了,每天都能變化出新花樣。
每次姥姥都會在后面喊:“別太野了,早點回來啊!”不過,無憂無慮的日子總要走到盡頭,
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 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結束。一個女孩兒在回家的路上,
被人拖到灌木叢的深溝里,先奸后殺。4不知誰在大門外喊了一聲:“溝里死人啦!
”就像清晨的集結號,姥姥趿著鞋,拉著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邊跑一邊扣扣子,
才發現自己還光著腳丫子。天可真冷啊!數九的天氣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霧立刻凝在眼睛上,
鼻毛也隨著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縮在姥姥身后,扯著她的后衣襟,和她一樣既好奇又興奮。
尸體是早起撿破爛的人發現的。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派出所的人卻還沒來。
大多數人臉還沒洗呢,有人辣椒渣還粘在牙齒上,講了幾句話才咽回肚兒里去,
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來,一小會兒就凍得呲牙咧嘴。溝里已經被踩得濕滑,
卻還不斷有人在后面推搡,亦如站不穩了, 拼命抓緊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縮,
可后面的人卻往前推。就這樣, 手一松,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面。她看見了!火紅的棉衣,
和她的臉。亦如看見死人的臉了!就像拿起錘子猛釘釘子,馬上閉眼也來不及了,
亦如聽見凄厲的尖叫從自己的嗓子眼里出來,圍觀的人也被嚇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后退,
亦如重心不穩,身后沒有支撐,便向前滑倒了。她撲在了尸體上面。忘記是怎么回的家,
后面斷片兒了。小姑娘在冬天里發著高燒,成了炭火盆,怎么也叫不醒。
父母從礦上趕回來時,礦區陳大夫來看過之后已經搖頭——準備后事兒吧!
母親一下子就癱倒了。“還是請大仙吧!”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著旱煙,
她后悔不該帶孩子湊熱鬧,更自責沒有看好她。姥爺靜靜地躺在炕頭聽眾人說話,
突然把眼皮睜開,馬上又緊緊閉上。“只能這么辦了……”亦如父親蹲在地上,雙手抱著頭。
天黑之前,親戚陸續來了。女眷安慰亦如母親,父親和男人置備做“事兒”用的器具。
屋里太小沒處站人,倉房里也擺了幾張板凳, 舅舅在里面點了個煤油爐子給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后,便開始燒紙錢。一陣風來,火焰夾雜著灰燼竟然卷起一米高。
院子周圍點上了白色的蠟燭,怕吹滅了,父親借來了幾個燈籠。法事開始后,
“大仙”顯靈了。從鴨園鎮請來的老太太穿著血紅的大棉襖,圍著女孩兒不停地念念有詞。
“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臉上貼了一張黃紙錢,
往上面不停地噴水……“是用嘴噴的嗎?”父親手舞足蹈孩子般講得正歡,被亦如打斷,
他想了想,肯定地點頭。正在吃飯的亦如做出嘔吐狀,
父親笑著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腦袋: “你還別吐,你的小命就是這么撿回來的呢!
”第二天夜里,母親驚醒,看到披頭散發的亦如站在碗柜前往嘴里塞冰冷的剩飯,
她就這樣醒了——雖然醒了,死去女孩兒的臉卻刻在了亦如的心里。那是張慘白的臉,
半張著嘴,死不瞑目。亦如后來又產生了幻覺,怕見紅衣女人,怕照鏡子,
因為鏡中的自己也會飄飄忽忽地變成她的樣子。亦如怕聽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
依然不敢寫、不敢想。
因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電影都不及她帶給亦如的身心折磨這么強烈和真實。
母親說女孩兒原來是住得不遠的鄰居,出嫁之后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別喜歡亦如,
生前經常串門來抱她,還會親她。天啊!亦如不能想象那雙慘白無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
那冰涼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溫熱的小臉上留下愛的印記。也許就是因為喜歡亦如,
才叫她一輩子不能忘記自己。亦如常夢見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腳下磕磕絆絆的,
那條路的盡頭就是火葬場。紅衣女孩兒站在路邊,笑吟吟地給她指路: “往那兒走,對了,
往那兒走!”亦如拼命地想往回跑,紅衣女孩兒又在身后深情呼喚:“別走,別走,
讓我親親你吧……”想到這里,亦如的汗毛已經立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回頭張望,
還好她沒有站在身后。她叫——小——翠。59 歲那年,
父母決定在家屬房前的空地蓋房子。因為身體原因,母親從礦上回來只能在家接點縫紉活,
夜里常就著月光給別人織毛衣。父親下井的時間更長了,常常一兩個月不回家。為了省錢,
母親帶著亦如到山下拆遷工地撿廢磚頭。為了撿完整的好磚,
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剛推出來她們就撲上去,把磚頭從灰漿里摳下來裝進土籃,
兩個人再抬著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鏟子鏟掉磚頭上的灰泥,最后用來砌墻。
這是一項完全沒有任何樂趣的體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絕望。一天下來,母親累得話都講不出,
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皰疊水皰,肩膀又紅又腫。不過說來也怪,身體雖然疼痛,
亦如卻很想唱歌。其實母親還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學校合唱團選中,
畫個大紅臉蛋兒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間。音樂老師還叫她學芭蕾,因為只用了一節課,
亦如就學會了 Sissnne fermee 的基本動作。
法語單詞亦如是萬萬不會讀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穩,
老師特意把她亂蓬蓬的頭發挽成一個光滑的髻,露出細長的脖子和剛剛長出來的鎖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親時,總覺得她眉頭緊鎖——“也許她不想聽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點數著腳步的節拍,尾巴一樣跟在母親身后。此時她還不知道,
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錯誤,將用一生的時間去悔恨。多年后,
住在某處的人們偶爾會被隱約的歌聲吸引,但那歌聲里面的悲傷卻讓人快要窒息。直到那天,
母親背著磚頭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亦如扔下土籃撲到她的身上,
看到母親已緊閉雙眼,臉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經病得很重了。
接下來亦如必須承擔更多的家務,她學會做家常飯菜,打掃衛生,
幫著姥姥照顧癱瘓的姥爺,放學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戲。亦如還要養雞,
因為奶奶愛吃雞,姥姥說她自己是屬黃鼠狼的, 每次來串門都要吃一只。
亦如堅決不吃自己養的雞,父母也說這些雞肉是酸的,還是賣掉給別人家好些,
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為什么每次都吃得滿嘴流油呢?亦如家的雞都長了翅膀,
一躍就出了矮墻,天天在山坡上吃蟲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個小時才能把這十幾只雞抓回來,逐漸練成了一輩子受用的好身材。
6鄰居家的大雷經常幫忙抓雞,還教亦如唱兒歌。只記得他搖頭晃腦走在沒小腿深的雪里,
一邊拔腿一邊念:“一九八三年,我學會開汽車,上坡下坡壓死二百多,警察來抓我,
我跑進女廁所,女廁所沒有燈,我掉進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爭, 差點沒犧牲!
”“腳踏黃河兩岸,手拿機密文件,前面機槍掃射,后面定時炸彈。” “太陽當空照,
花兒對我笑,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么背上炸藥包。我去炸學校,校長不知道,
一拉線快逃跑,轟隆一聲學校炸沒了!”亦如很喜歡聽大雷唱這些“兒歌”,
女孩兒跳皮筋雖然唱“馬蘭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兒說得有趣。
礦區最多的就是煤場。下午放學后,
亦如常和大雷拎著破鐵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場撿煤塊和鍋爐房燒過的煤核。
煤場有一堵破舊的矮墻,不知是誰把墻頭掏出一個豁口,孩子們踩著墻腳堆著的爛木樹樁,
手扯著院里垂下的柳樹枝正好可以跳進去。看門的瘸腿老頭每次都會追打他們,
追不上就揀煤塊砸。大雷的腦袋就狠狠地中過一塊,出了血還留了一個疤,
只能把頭發梳歪了蓋起來,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不過說來也怪,
這老頭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撿的煤塊總是上等的大塊無煙煤,特別好燒,
孩子們于是常故意氣他。大雷一邊飛快地撿起地上的煤塊一邊喊:“臭老頭,你的頭像地球,
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頭,你的腰像鐮刀,你媽的屁股像面包!”老頭氣壞了,
操起一大塊煤狠狠地砸了過來,大雷像條小魚輕松躲閃,彎腰撿起來丟進亦如的鐵桶。
看門老頭畢竟是瘸的,除了追著大罵卻也無能為力。直到有一天,
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這個煤場了,因為老頭養了條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著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還好隔了厚厚的棉褲,
只聽老頭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們再敢來偷煤!7煤場不能去了,
大雷又帶著亦如去撿垃圾。山坡本來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話一天收獲不小。
黑瘦的大雷也是礦工的孩子,他還有個姐姐長得極其漂亮,15 歲就出落得亭亭玉立,
到沿海當了模特。“我姐每天都洗褲衩!”大雷拿著棍子,在垃圾堆里嫻熟地翻弄著。
他的鼻涕就掛在嘴上,形成了兩條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時,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
然后用鍋底一樣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臉頰留下一條黑色的痂。“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哎呀!亦如驚呼道,你姐姐真愛干凈啊!“可不是,
我上次洗澡都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過生日。”大雷發現一個魚罐頭盒,
但是下面有水凍住了,他踢了幾下, 蹲下用手指摳著。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
不記得了。隱約中有天夜里, 媽媽燒了點熱水,給自己擦了擦身子,
那好像還是剛入冬的事。大雷把罐頭盒遞給亦如,亦如確定里面沒有魚了,才放進土籃里。
今天“收成”不好。“我昨天身上刺撓,到處亂抓,以為是得病了呢!結果怎么了, 你猜?
”大雷又發現一塊廢鐵,他用腳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只手伸進衣服里撓了撓。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著。“是呀!我把衣服扒開一看,縫里都是小蟣子,
還有大虱子!爬得到處都是,難怪這么刺撓呢!”亦如很想笑他,
突然發覺自己的頭皮也開始癢起來。她在腦后抓了抓,摸到了一個小點點,
順著發絲慢慢拿出來,是個剛喝飽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練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間擠死,
發出“噗”的一聲,把血在棉襖上蹭了蹭,低頭又翻垃圾。“我媽說,
小孩就沒有不生虱子的,因為我們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們沒病,不生才不正常呢!
”大雷看到亦如捏死個虱子, 安慰道。亦如想起媽媽也是這樣說,點頭。
兩個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了大半天,一共賣了 3 毛 5 分錢。大雷拿走了 1 毛錢,
剩下的給了亦如。路過小賣店,大雷走進去,出來時拿著幾塊牛皮軟糖,
自己留了兩塊剩下的都給了亦如。女孩兒不要,
大雷學著爸爸對媽媽的樣子把眼睛一瞪——老娘們就要聽老爺們的! 給你就拿著嘛!
說完硬塞進她手里。牛皮軟糖外還包著一層芝麻,大雷剝開就往嘴里一丟,
甩著膀子腆著肚子,嚼得“吧唧”作響,跟在他后面的亦如忍不住也剝了一顆放進嘴里。
真香啊!細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煥發了無限的生機,從進入嘴里的那一刻起,
就散發出濃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過剩下的糖要留給媽媽,自己絕對不能都吃了。
亦如把饞蟲按回肚子,把軟糖放進棉襖最深的口袋里。“以后等咱倆長大了,就互相抓虱子,
現在都是我媽給我抓。” 大雷把第二顆糖也吃了,一邊嚼一邊說。亦如“嗯”了一聲,
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因為她的虱子也是媽媽給抓的,可媽媽身體不好, 眼睛有點看不清。
“我爸說,你爸同意你給我做媳婦兒了。”大雷搖頭晃腦地表示高興,“我爸還說,
我以后要對你好呢!”“你對我很好了,還要怎么好呢?”看著亦如疑惑的眼睛,
大雷摳了摳鼻孔,想了想認真答道:“就是給你家蓋房子,賺錢給你花,也給你爸媽花,
天天逗你笑唄!”他光顧說話沒留神腳下的積冰,一個趔趄,亦如趕快拉住他。你別說,
給大雷做媳婦兒真是不錯!他會唱兒歌,會撿垃圾賺錢, 對自己也好,
而且兩個人互相抓虱子以后就不癢了。想到這里,亦如也高興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吧!
”8 歲的亦如看著 7 歲的大雷,伸出小指頭。8承諾還沒有兌現,
大雷就在一場肺炎后死了。她姐姐回來了,穿著一身皮衣,蹬著高跟鞋,戴著蛤蟆鏡,
身后跟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聽說這個金毛是俄羅斯人,專門做軍火生意,
這次開著飛機過來的,把飛機停到了火車站前面。父親特意騎自行車去看,
回來說火車站前面沒停飛機。趁老婆沒留神,父親抱著女兒溜到后院正在辦喪事的大雷家,
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風俗是夭折的孩子不辦喪禮,只停放家里一夜讓父母道別。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樣,都是一間小平房。他家沒有特別布置,只在門口搭了個小棚子。
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頭頂亮著一盞油燈,身上蓋著一床白棉被,那神態就像玩累了睡著了。
亦如一把扯開被子,推了推和衣躺著的大雷,又在耳邊喊了他兩聲,可是大雷一動也不動。
他怎么這么困呢?亦如撓撓他的手,冰涼冰涼的。父親不準亦如再碰大雷,
大雷的媽媽看到亦如來,一把將女孩兒摟進懷里,她努力在孩子面前壓抑悲傷,
眼淚卻斷了線地往下流。有一滴正好跌在亦如唇邊,滑進她的嘴里。“咸的。”亦如舔了舔。
小女孩兒不知道怎么安慰大人,就乖乖地讓她抱著。坐了一會兒,
亦如聽到父親和大雷的伯伯在商量什么。幾個男人圍了上來,邊聽邊點頭,伯伯也點頭稱是。
又過了一會兒,院子里架起一口大鍋開始燒水。“你先回家吧,爸還有事。”父親抱過女兒,
給她穿上鞋。“什么事呢?”“我們要給大雷洗澡……”夜里,亦如聽見父母耳語,
母親嘆息:“可惜一個孩子了,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做?怎么問也不肯說。
”“就是啊……那不是白送命嗎?”“聽說臨死之前說胡話,
只喊咱女兒的名字……”“以后記住他的忌日,要女兒每年都拜。”沉默了很久,
父親輕聲說:“其實大雷一點也不黑。”9這么多年來,亦如一直在思考“命運”這個難題,
這沉重而無解的謎題令她身心疲憊。她想不通,命運究竟從哪一天開始折磨自己。
也許就是那場礦難吧。煤礦因為瓦斯爆炸塌方,亦如失去了父親。
那個生活中唯一愛笑的親人就這樣走了,幾乎什么也沒有留下。因為沒有尸體,
父親沒有葬禮,一家人湊到一起哭了幾場,便燒光了他的衣服,少得可憐的一點補償款,
奶奶全拿走了。本來這個世上屬于他的東西就不多,就像被風吹散了一樣,
除了曾經單純的笑聲, 再沒有他來過的印記。背著書包的亦如獨自走在堆滿殘雪的山路上,
透過松樹層疊的枝椏向遠處眺望,只見慘淡的城市蒼茫一片,
只有巨大的煙囪汩汩地冒著熱氣。她的眼淚滴在被雪水浸透的粗布棉鞋上,轉眼便不見了,
只有鼻腔殘留一絲苦味。后來,亦如發現關于父親之死的這段記憶越來越模糊,
人的記憶有一種本能,不敢觸碰的東西就記不清了,
然而 12 歲時母親離開的情景卻歷歷在目——那年冬天很冷,剛蓋好的新房就像個冰窖,
墻壁上是半指頭厚的霜。亦如蹲在地上趴在小板凳上寫作業,手指凍僵了,身體也凍僵了,
不停地哈著氣。這一天,臥床很久的母親起來了。她親手做了晚飯,
又燒了一點熱水放在女兒的身邊,給她用熱氣取取暖。晚飯后,
她把柜子里的一個包裹打開,這里有她從小收集的小人書,當年跳舞時用的銀色小鈴鐺,
發黃的郵票和幾張糧票,還有一個放在小木盒被手帕層層包好的玉鐲子,那是“大官”送的,
這些都是她的寶貝。母親一件件端詳著,再一樣樣交給亦如。亦如也一件件看過后,
母親重新包好放進柜子里。母親終于講起“大官”的事情,寫給亦如一個名字,
叫亦如牢牢記住之后,把寫了名字的那張紙撕得粉碎,
和一大堆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信紙丟進火里。今天做的事情太多了,母親撐不住了,
汗水在臉上凝結成豆大的水滴,喘息著只能歪下身子。亦如依然記得她的最后一個動作,
斜靠著墻壁,朝女兒輕輕地揮揮手,臉上是凄慘的微笑。一滴眼淚,
從滿是歉意又不舍的眼睛里溢出。只是一顆,如流星一樣轉瞬即逝,
但卻深深刺穿亦如的心靈,以至于今天想起依然痛徹骨髓。亦如知道她在說:“永別了,
我的女兒……”10亦如讀書的學校是城北的育才學校。
這是個由小學部和初中部組成的學校。北方的冬天來得特別早,下午三四點鐘就擦黑了。
等上完下午四節課后,天就黑透了。人們陸續回家,一盞盞橘黃的小燈點亮,
不知哪個粗心人把飯煮糊了,空氣中有濃烈的米香。城郊的路燈總是不亮,行人也很稀少,
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夾著尾巴一路小跑。
夜色中獨自行走在無人的小路是亦如每天都要面對的折磨。恐懼像空氣一樣包裹著她,
亦如想飛,就可以一下子從黑暗中逃離,可她沒有翅膀。亦如想尖叫,
可是又怕吵醒睡在這里的小翠。就像有一只無形的手卡住了脖子,根本不能出聲。
亦如只能拼命向前跑,每天到家時都是渾身冷汗,接著就是一身熱汗。
父母在世時會盡量來接她,可是走這條路母親也會害怕,因為幾年前就在這里,
有個尾隨她的男人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拖進草叢里…… 為了保護女兒,母親懷揣一把菜刀,
站在三棵杏樹旁的路燈下翹望。亦如記得母親說過她的愿望,那天母親接到亦如之后,
一起走在濕滑的小路上,松柏的針葉在北風里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半人高的枯草叢中時不時發出奇怪的響聲。“我希望能帶著你搬到一個沒有晚上的地方,
那里 24 小時都是白天。那個地方是平的,沒有山,沒有冬天,
陽光整天暖洋洋地曬著大地。”“是南極嗎?”“ 不是,南極太冷了。
”“ 那 是 海 邊 嗎 ?”“ 也許是吧,可是我沒見過海……”“我想那是天堂!
”小女孩兒肯定地告訴媽媽。母親摸摸女兒的小腦袋,望著稚嫩的小臉,她的心不停地下墜,
痛得幾乎想用手掏出來捏碎。她真的不忍心告訴女兒,
也許只有天堂才會那么美……家里出現變故以后,父母很少來接亦如放學了,
每一次對亦如來說都很奢侈。每當遠遠看到他們,身體拖著長長的影子,雖然也是孤零零的,
但亦如懸著的心就會放下。路燈、菜刀、荒草、冷汗……以至多年后,
這些事物交織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女孩兒多希望能出現一位童話里的白馬王子,
不用騎馬,騎著自行車或走路都行,
每天能陪自己走過這條漆黑漫長的路——秦楠就是那個王子。
總來吃雞的奶奶在兒媳婦的葬禮后給孫女買了一臺舊自行車,她說了,自己是一個寡婦,
兒子也死了,兒媳婦也死了,這是她最后一點能力,以后孫女的死活再與她無關。
她甚至提議干脆給亦如改姓算了,“反正也不是我家的孩子”,
講這話的時候奶奶還盤腿坐在亦如家的炕上啃雞腿,這是最后一只雞了,
雞骨頭就堆在滿臉賠笑的姥姥眼前。蹲在地上的亦如舅舅再也忍不住,
操起磚頭砸在老太太的頭上……11轉眼間,亦如也讀初一了,還在育才學校。
不知從何時起,每天放學,班上新轉來的秦楠總會先一步等在校門口。開始只是跟著,
慢慢地笑笑,便肩并肩地騎著。亦如趕忙加緊蹬車,不一會兒便把他甩在身后。
秦楠的成績不錯卻很調皮,和別人的嬉皮笑臉不一樣,他是瀟灑地調皮。用他的話說,
捉妖兒都要有格調。秦楠才不屑于在課堂上接老師話把兒,搞點小動作,
一言不合他站起來就走。他更不屑于小男生玩的那些毛毛蟲子,彈弓玻璃球,
他的書包里有“真家伙”。
細皮嫩肉的秦楠在一眾拖著大鼻涕、眼屎也沒洗凈的半大小子中鶴立雞群,
他的眉眼之間寫著一副無所謂,叼著香煙,仰著脖子,穿著黑色的大衣和軍勾皮鞋,
眼神冷傲無物。可是這么酷的男孩兒卻做了一件讓人大跌眼鏡的事情,不久全校就傳開了,
有人看到秦楠竟然抓蛆——用一雙吃飯的筷子,蹲在廁所抓蛆!北方學校的廁所都在室外,
挖一個幾米深的大坑,上面搭個棚子建起廁所,男生左邊女生右邊,大家蹲成一排拉。
這樣的廁所冬天凍屁股,到了夏天,最多的就是蛆了。蛆是蒼蠅的“姐姐”,白白的一條,
分不清頭還是尾,大搖大擺地爬過蹲廁人的腳,有的還爬上了墻,冷不防就從上面掉下來。
等蛆泛濫成災時,學校就會灑一些石灰。秦楠不知道怎么撿了這么多蛆,
放在講臺的粉筆盒里,女老師抓起來時當場嘔了一地。
主任在班會上總結出秦楠的六大罪狀:逃學、打架、抽煙、玩游戲機、課堂搗亂、騷擾女生。
這些罪行加在一個初中生身上真是罪大惡極,可學校怎么不開除呢?
聽說他是校長的侄子才會屈尊到這里,父母是當官的,誰敢開除呢?難怪秦楠的家境那么好,
吃穿用度都是富家公子的派頭。再加上帥氣的外形,扮酷的個性,
在這樣的貧民學校非常扎眼,所以相當受女生歡迎。到底有多受歡迎呢?
秦楠就像宇宙中唯一一顆行星,女生圍繞著他,用各種旋轉的姿態吸引他的青睞。
同班女生爭風吃醋已經不是秘密了,聽說他小學就處對象了,那時就有人為了他大打出手。
亦如好幾次撞見他和女生在樓梯拐角,女生要么幫他剪指甲,要么給他按摩肩膀,
不時偷摸一下他的臉。有一次還看到他和幾個小混混在校門口的游戲廳抽煙,
一個女孩兒跨坐在他的腿上。這女孩兒的白紗上衣完全透明,里面露出醒目的黑色胸罩,
故意擺在他的嘴邊。同班女生私下議論秦楠早就不是處男了,
有人曾經看到他一邊提褲子一邊從學校后面的河灘上走出來,
不久就有衣冠不整的女孩子紅著臉跟出來。“這些騷貨都是自愿的,秦楠會收她們錢!
”王曉霞吃午飯時對著亦如惡狠狠地講:“真是便宜她們了,有錢就可以糟蹋秦楠嗎?
可惜我沒錢……”“他家里不是很有錢嗎?干嗎還做這種事?
”亦如不敢相信中學生會這么做。“誰知道呢!還不是那些女的主動勾引唄!
”曉霞不停地撥弄飯盒里的土豆絲和白菜葉,看它們能否相愛,生出一片肉來。
看來這種人和自己南轅北轍,亦如暗自發誓要井水不犯河水,絕對不去招惹他。
12新學期的某個下午,
班主任兇神惡煞般吩咐身為班長的亦如去校門口的游戲廳請“秦公子”回來上自習。
亦如放下筆,只好從命。游戲廳雖近在咫尺,亦如卻第一次進來,
因為這里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發出各種聲音的游戲機前圍滿了嘰嘰喳喳的男孩兒,
興奮地盯著變幻的畫面,時不時歡呼或惋惜。
也有一些成年人安靜地坐在一邊玩麻將機或老虎機,不時聽見游戲幣嘩啦啦掉下來的聲音。
亦如躲過眾人的目光,找到正在玩麻將機的秦楠,他在抽煙。“你來干嗎?
”秦楠看到平時不愛講話的女班長站在身后,嚇了一跳。“老師要我找你……回去。
”女孩兒怯怯地說。“老師讓你來的?那你走吧,我現在不回去。”男孩兒繼續玩,他胡了,
游戲里的美女開始脫衣服,只剩黑色胸罩。“你不回去,
他會找我麻煩……”亦如知道班主任那脾氣,聽說他更年期來了,有時候也扇女生耳光。
秦楠裝作沒聽見接著玩,這把他輸了,機器吞了他兩個幣,
他回頭瞪了女孩兒一眼——那你告訴我一件事,我就跟你回去! “什么?
”“你為什么總不理我呢?還躲著我呢?”秦楠湊到亦如身邊用鼻子聞了聞,
亦如不自在地后退了一步。秦楠呵呵笑道,我還以為你有狐臭才躲著我呢,也沒有啊,
好像還有肉香!“我沒有……你別胡說八道了!”男孩兒又擠擠眼睛:“那你說說,
你整天躲著我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女孩兒說不出話來,男孩兒以為說穿了她的心思,
好不得意。他揮揮手,打發女孩兒趕快走,今天一定要玩到美女全脫光為止。
“小小年紀就學會處對象了,你是不是耍流氓啊!”亦如看著男孩兒又點了開始鍵,
機器開始發牌,壯著膽子大聲地說。“我耍流氓,你是正人君子,犯不上為我浪費時間,
你快走吧!” 男孩兒打出個二餅,機器開杠,他瞟了亦如一眼。亦如受了欺負,
眼淚流了下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她忽然抓住男孩兒的手,把他從椅子上拽了下來。
“你這是干嗎呀?”“回去!今天必須帶你走!”“快放手,你扯得我疼死了!
”兩人拉扯之際,看熱鬧的男孩兒們圍了上來。一個矮子對秦楠喊:“嗨,哥們!沒電了吧,
讓女的給直溜了!”另一個男孩兒邊吐煙圈邊損他:“平時這臭小子裝大發了,
原來女的都不如!”男孩兒堆里發出哄笑,“傻逼”,“四分之一千”不絕于耳,
秦楠的臉變得通紅。“好!你讓我回去也行,你把這瓶酒喝了!”手邊正好有一瓶白酒,
還剩大半瓶,秦楠抓起來遞給女班長。亦如猶豫了一秒,一咬牙嘴對嘴開始猛灌,
這架勢把眾人都給震住了。二鍋頭也太辣了,亦如的鼻涕和眼淚都涌了出來。
秦楠見她一口氣就要喝到底,趕快搶了下來。“你有毛病啊,還真喝!
”接著也嘴對嘴把剩下的酒灌進肚里……那天直到晚自習,兩個人還在教室門口罰站呢,
班主任氣得渾身發抖——也不知道這兩個小祖宗喝了多少酒,歪歪斜斜互相攙著就回來了,
女孩兒吐了一身,教室里全是酒味……秦楠瞅瞅迷迷糊糊的亦如,對視時,她抿著嘴竟笑了。
“還笑呢!你怎么那么缺心眼,要你喝你就喝呀?”他小聲嗔怪。
“不喝你不回來……”男孩兒哀嘆,我一世英名徹底毀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孫猴子讓你給降了!那我再問你,我主動和你打了那么多次招呼,
你為什么不理我?男孩兒癟著小嘴可憐巴巴的。
“因為你連蛆都玩……”秦楠差點跳起腳來:“你知道我為什么捉弄陳老師嗎?
”亦如趕緊示意他壓低聲音:“為什么?
”“你還記得她在課堂上說缺爹少娘的孩子教養就是差嗎?”“記得,
不過她不是在說我……”“可你的確沒有父母,這不是連你一起罵了嗎?一個當老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