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又一次從塵埃中醒來,是我碰碎了嫡姐的簪子又一次在藤鞭下哭嚎,
在昏暗的燭燈下為我縫補衣物又一次聽著娘親在漆黑的夜里壓抑著垂淚她無數次在陽光下說,
寶兒,是你讓娘親有了活下去的希望但是我知道,這些陰暗、難過的瞬間,
在娘親懷上我的那一天,就再也不會結束我不是娘親活下去的希望,
我是讓娘親活成這樣的累贅因為我,娘親被昔日的好友視作仇敵,
被她的家族看作恥辱娘親不說,我也知道一切都是個錯誤所以,我要回到過去,
殺死我自己1好疼,好冷,頭好暈。我費力地掀開半截眼瞼,入目是娘親焦急的臉,
她漂亮的臉上沾滿了淚水,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在說什么。啊,我又不小心,讓娘親難過了。
腦袋像一團漿糊混混沌沌的,我勉強想起原來是早上剛從柴房被娘親接出來的時候,
我就倒在她的懷里,估計就是這把娘親嚇壞了吧。嗡嗡作響的耳朵可算安寧下來,
我聽清了娘親的話,她哽咽著在問我:“寶兒,我的寶兒,哪里疼嗎?哪里在難受?
”我的娘親太膽小啦,我不能讓她再擔驚受怕了。從小我受的家法不少,這不算什么,
雖然我現在渾身上下都疼,每一處都難受,但是肯定忍忍就好啦。每次都是這樣的。我搖頭,
“娘親,不疼,不難受,寶兒睡一覺就好啦!”只是這次,為什么這么冷呢,
好像有什么從我身體里在不斷流逝。我冷得止不住地發抖起來。娘親嚇壞了,
她柔軟的手貼上我的額頭,這下她更驚慌失措了,“好燙,寶兒,你發燒了,
娘親去求夫人給你請府醫……”她給我多蓋了兩層被子,又掖好被角,
才跌跌撞撞向門外沖去。我想嘲笑娘親,多大了還像個小孩子,那么不穩重,
寶兒明明睡一覺就好啦,不要去請府醫的。可我又擔心起來,娘親去找大夫人,
總是落不著好,一會又被大夫人欺負了。不行,我得去保護娘親。
往日我嫌棄府里給我們準備的被衾太薄太輕,一點都不暖和,可是今日,怎么變得那么重,
我都掀不開。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好在我已經疼得麻木了,可算到大夫人院子里。
娘親孱弱的身影就這樣跪在院子里,我遠遠就聽見她的哀求:“大夫人,求您,寶兒發燒了,
必須得請府醫,求您了,我給您磕頭……”她就要俯身下去。不,
不行……娘親那么漂亮的臉,可不能磕壞了。不知道哪里涌上來一股蠻勁,
我沖上前去阻止娘親,“娘親,寶兒沒事的,不要跪,不要磕頭,
寶兒會難過……”坐在上首的大夫人一臉冷漠,抬手扶了下鬢邊要墜下來的金簪,
她悠悠打了個哈欠,譏諷道:“吶,這不是沒事嗎,一老一小不安分的,一天到晚凈生事,
都吵到本夫人睡覺了。”她揚手:“來兩個人把她們給我拖出去吧,礙眼得很。
”仆役要來拉扯娘親,我想替娘親揮開,可是眼前一黑,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娘親慘白無措的臉。再醒來,我在娘親懷里,卻還在大夫人院子里,
她抱著我,那么無助,“求大夫人!我想見府醫!我的寶兒,
我的寶兒她高燒了……”大夫人進屋了,只留兩個婢女冷眼瞧著。娘親哀哀求著,
眼淚落到我的臉上,好燙好燙。我想抬手幫她擦掉眼淚,我想告訴娘親我沒事的,
可是我一樣都辦不到。冥冥中,我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如果給你一次機會,回到過去,
你會做什么?”2如果能回到過去?回到什么時候,是小時候嗎?自我有記憶起,
我就和娘親住在府中最偏僻的角落。嫡姐的玩伴是公侯伯府世家千金,
我的玩伴是院子里一棵歪脖子樹。但是我很喜歡它。因為它從來不會開口罵人,
也不會抽著枝丫打人。這個府上,除了我的樹朋友,
最低等的奴仆經過我們小院都會擰著眉頭啐一聲晦氣。小小的我不明白是為什么,
我和娘親安分守己呆在這里,我們從來不使喚他們,也不辱罵他們,
為什么他們要對我們這般欺辱呢?嫡姐和大夫人對他們動輒打罵,
為什么他們反而恭恭敬敬捧著她們?娘親會撫平我的眉頭,溫柔地說:“寶兒,
世間的人多捧高踩低,這不是寶兒的錯,是他們的錯,寶兒只要永遠做快樂的自己就好了。
”我也曾羨慕過嫡姐那些永遠時興精致的珠釵首飾。那天我嘟著嘴和娘親撒嬌:“娘親,
嫡姐的首飾都好漂亮,寶兒也想要。”娘親幫我整理好凌亂的雙丫髻,她笑著,卻那么悲傷,
“娘的好寶兒,長大啦,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了,要愛美咯!”我羞著臉跑開。
后來我躲在門后,看著娘親把她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剪開,為我裁了一身新衣裳,
又做了好幾朵絹花。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我后悔我對嫡姐的妒忌,那么不合時宜。
娘親往日常常會溫柔地觸摸著這衣裳的花紋,她也會偷偷試穿,
在那面照不清人臉的銅鏡前露出少女般的笑容。娘親真的真的很喜歡這身衣裳,
這仿佛是她想要抓住的一個念想。卻被我毀了。那天晚上娘親抱著我,講著故事,
我喜歡聽娘親講故事,是娘親意氣風發的少女時代,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娘親都是那么擅長。
故事里明媚張揚的她,卻在講完后,低沉又愧疚地說:“寶兒,都是娘親不好,
娘親的寶兒那么漂亮,卻只能陪娘親在這個破落小院里長大,
娘親連一件漂亮首飾都沒法給我的寶兒。”她的淚水洇濕了我的額發。
我笨拙地為娘親擦干眼淚,懊惱又一次讓娘親不開心了。我鉆到娘親懷里,抱緊她,
“娘親別哭,娘親是最好的娘親,寶兒不要漂亮首飾,寶兒只要娘親開心。”3前兩日,
我聽到府里的奴仆說,娘親縱然曾經是京城第一美女,入了府不得主君寵愛,
再好的紅顏也將老去。他們說,在這個府里,最重要的便是主君的心,有了主君的關懷,
什么好日子沒有。在他們難聽的笑里我好像抓到了什么事情的關鍵。
所以娘親日日枯坐到天明,眉宇間揮不去的淡淡愁緒,是因為沒有爹爹的愛嗎?
小時候偶爾運氣好,我會在小花園邊看到爹爹帶著嫡姐玩樂。那時的他就不會那么兇悍,
他會讓嫡姐坐在他的肩頭,笑得開懷。嫡姐錦衣華服,在繁花似錦的花園里,
春日的陽光也喜愛她,她像個仙女。玩累了,夫人便會給爹爹和嫡姐擦汗,他們笑鬧成一團,
好生幸福。可爹爹從來不會抱我,甚至也不會溫聲與我說話。自我出生后,
我能見爹爹的場合只有他的壽宴,他總是板著臉,皺紋深深,那么威嚴又不茍言笑。不對,
還有因為和嫡姐起爭執,被家法伺候的時候,他也會高坐堂前,看著我疼得在地上打滾。
然后溫聲問嫡姐,是否出氣了。我害怕他。但是為了娘親,我得去找爹爹。我給自己鼓勁。
平日里是不讓我到書房邊的,我只能躲過那些來往的奴仆,
將自己藏在書房外的的一叢竹林里。也不知道被蚊蟲咬了多少口,我蜷縮著自己,
差點睡著了。爹爹才終于走出來。他身形高大,像一座巍峨不可逾越的大山。
我的手揪緊了衣擺,仿佛這樣能給我力量。顫著腿走到爹爹面前,我張開手攔住他,
“爹……爹爹。”他平靜的眼像一汪深潭,我不敢直視。怕他不認識我,
我怯怯開口道:“爹爹,我是寶兒。”他皺著眉,很是不耐煩,“何事。
”爹爹看我像看陌生人,我的心皺巴巴的,吸了吸鼻子,我問道:“爹爹,
你能去看看娘親嗎?娘親和夫人都是爹爹的娘子,為什么爹爹不能去看看娘親?”“呵,
看那個不知廉恥的賤婦?若不是有了你,你以為你娘親能進這個門?
”爹爹臉上掛著諷刺的笑容,“從前就不安分,如今還攛掇自己的孩子來找主君爭寵?
真有她的。”“不是的!是寶兒自己要來找爹爹的,不關娘親的事!不許你罵娘親!
”爹爹往日要罵我,打我,我都無所謂,但他不可以這樣罵娘親,娘親那么那么好!
我揚著臉,狠狠對上爹爹,“不許你罵娘親!”“嗤,賤婦教的孩子就是一樣不識禮數,
膽敢頂撞主君。”爹爹邊上的一個小廝把我扯跪在地上。我的膝蓋磕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
鉆心的疼痛瞬間蔓延開來,我情不自禁發出一聲痛呼。爹爹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小廝彎著腰,
諂媚地對爹爹說道:“主君,奴把這個不識好歹的拉下去打一頓板子教訓教訓。
”爹爹頷首應了。這次的板子格外疼,打完后我連一滴水都沒喝上,又被關到柴房。
娘親在柴房門外哭著問我疼不疼。“不疼的,娘親。”我忍住抽泣,盡量保持語調平穩。
沒有幫娘親請到爹爹也就算了,又惹娘親哭了,我很不開心。
娘親不知道從哪里聽說我是去找的爹爹,她輕聲道:“寶兒,娘親不喜歡你爹爹,
娘親在府里唯一的念想只有寶兒,寶兒以后穩重點,不要再讓娘親擔心啦。”不知怎的,
我回憶起爹爹的話。“娘親……”夜深人靜,蟬鳴唏噓,我問道:“如果再給娘親一次機會,
娘親還會生下寶兒嗎?”隔著柴房門板,我看不到娘親的神色,娘親沉默了,
只有惱人的蟬在咿咿呀呀叫。許久許久,娘親溫和有力的聲音響起:“當然會啊,
寶兒是娘親這輩子最好最好的寶貝。”娘親的聲音陡然和虛空里那個聲音交織在一起。
“如果回到過去,你會做什么?”我聽見我自己回答:“我會……阻止我的出生。
”“那你是在殺死你自己!”“是啊……因為娘親,也是最好最好的娘親呀。”4日升月落,
斗轉星移。再睜眼,我在人聲嘈雜的一個集市。坐在馬車上的時候,我還有幾分不真實感。
我竟然真的回到過去了?還成了牙市里一個九歲的小丫鬟,神奇的是,
我還長著上輩子的那張臉。也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我剛來這里沒多久,
就被娘親選中買了回去。我縮在馬車的角落,上首坐的是娘親,是年輕了許多的娘親。
她還這么明媚,這么張揚。原來娘親年輕時候,是那么快活的女子嗎。我看著她,
鼻頭不禁泛酸。她注意到我的異樣,遞給我一張帕子,“小丫頭,你怎么哭啦?
”“我……我想我娘親了。”一旁的青竹姑姑接過帕子給我擦眼淚,“小丫頭這么漂亮懂事,
娘親一定是個知書達理的大美人。”“是啊,我娘親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娘親。
”青竹姑姑我在小時候也見過幾面,娘親不想她跟著我們一起在小院里吃苦,
早早就放她出去嫁人了。娘親有些好奇:“那你娘親現在何處?也在京城嗎?
”我垂下頭遮掩自己的情緒,答道:“是的。等我完成一件大事,
我娘親就能長長久久過上好日子了。”“你還這么小,能有什么大事呀?
”青竹姑姑許是被我不符合年齡的堅定語氣逗笑了,“是賺錢吧,賺很多很多銀子,
讓你娘親過上好日子。”娘親用帕子掩住嘴,眼里也是笑意,還有欽佩,“你呀,
一定能辦成大事的!”她問道:“你娘親給你取了什么名字呀?我們往后也那樣叫你。
”我抬頭,看著娘親,“寶兒,娘親給我取名寶兒。”“寶兒,好名字,你娘親一定很愛你。
”5娘親看我年紀小,正是愛玩鬧的年紀,這次秋獵,她也把我帶上了。
娘親從來沒對我提起過她的過往。如今我才知道,娘親是將軍府的嫡千金。
她會的不止詩詞歌賦,她還會騎馬打獵。只需著簡單的胡服騎在高高的大馬上,
就已足夠颯爽英姿。看娘親騎馬馳騁在獵場,暢快的笑聲隨風傳來。
我兀地想起娘親曾教我的詩句——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大概說的便是現在的娘親。真好啊,我能有機會見到這樣生動的娘親,
她還沒有被那四方宅院拘束靈魂,也無需為我殫精竭慮。我仰起臉,止住要落下的淚。
娘親騎完馬,又帶著我們向獵場深處走去。難以置信,娘親竟也有這般調皮的一面。
青竹姑姑勸道:“娘子,再往里不安全,我們還是回去吧。”娘親靈動地眨眨眼,“青竹!
好青竹,有我在,怕什么呀。”她轉向我勾勾我的下巴,“是吧,寶兒,你想不想去?
”我向來是沒有辦法拒絕娘親的。我點頭,“寶兒也想去。”“真拿你們兩個沒辦法,
寶兒是小孩,娘子你也沒長大嗎?”青竹姑姑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還是從了我們。
娘親見青竹姑姑同意,便帶著我們向后山密林深處走去。行至一個山洞前,
忽然娘親神色一變。山洞前有一叢壓彎的草,還隱約傳來人的粗喘聲。山洞里有人!
青竹姑姑忙道:“娘子,我們快回去吧。”娘親搖搖頭:“你們聽,這個人聲音虛弱無力,
他應當是受傷了,我們得進去救人!”“這怎么行!娘子,這到底是外男,
您進去救人多有不便,我們不如回去找些小廝來。
”青竹姑姑當然不愿意娘親千金貴體去昏暗山洞里救一個不明身份的陌生男子,
她攔在娘親面前,不讓她繼續往前。娘親推開她,“青竹,情況緊急,我們一來二去,
便會耽誤時間,這到底是一條人命呀。”她往里走去,我和青竹姑姑只能急急跟上。
山洞里仰面躺著一個男子,發絲凌亂,瞧不清面容。他衣袖高高挽起,
手臂處赫然是兩個血洞,這是被蛇咬了。“從手臂痕跡來看,
這位公子應當已是為自己吸過毒血了。”娘親上前去細細查看,她蹙眉,
“不過這蛇毒性很強,還需要加以藥物解讀。”娘親檢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