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聲音太大，引得周圍人都朝她看。

但她管不了，憤怒沖刷著她的腦神經(jīng)，促使她對著手機大喊：“說話！”

余翠華似乎被她嚇著了，過了兩秒才抖著聲音說：“沒……沒有。他，他自己搶的。”

檀莞茜掌心撐住額頭，用力閉了閉眼，在原地焦躁而無措地來回踱步，短促幾個呼吸后，才問她：“你怎么樣？有沒有事？受沒受傷？”

余翠華這才輕輕哀呼：“摔了一下，手臂有點疼。”

檀莞茜喉嚨咽動幾下，用力搓了搓自己額頭，又有些無助地抓了抓頭發(fā)：“現(xiàn)在在哪里？去醫(yī)院了嗎？”

余翠華吸了吸鼻子，聲音帶點哽咽，悲苦道：“你林阿姨叫了車，正準備帶我去四醫(yī)院。”

“好好……”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安撫道，“你先去醫(yī)院，拍個片看結(jié)果，我現(xiàn)在馬上過來。”

掛了電話，她急切往換乘點小跑過去，好似這樣就可以將在地鐵上的時間縮短，能快一點到余翠華身邊。

檀莞茜這小半輩子的悲劇是從8歲那年開始的。

她在小漁村里長大，8歲之前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小公主。

可那年檀有道偷偷摸摸去賭，欠了債被追債的人追到家里，一切就都變了。

堵伯毀了檀有道，檀有道毀了她的家。

這是這些年她和奶奶住的第三個地方，兩年前還是被檀有道找到。

從那以后他只要沒錢就上門鬧，哭著跪著求奶奶救他，說他要是還不上錢**的人就要割他的耳朵，剁他的手。一遍遍發(fā)咒不會再去賭。

檀有道是奶奶唯一的兒子，奶奶當(dāng)然舍不得真讓他缺胳膊少腿，有時候一心軟就會給他一點。

后來心硬不給他了，檀有道就開始硬搶，每次都把家里翻得亂七八糟，把奶奶擺攤賣海鮮面，賣糖水的錢全都搶走，逼著奶奶告訴他銀行卡密碼。

有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想，為什么檀有道還沒被**的人宰了？

如果她是**老板，肯定早把他宰了喂魚。

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余翠華已經(jīng)做完檢查剛拍完片。

鄰居林阿姨坐在長椅上陪著她。

檀莞茜匆匆趕過去，先對林阿姨道了謝，蹲在地上握住余翠華的手，焦急地問：“除了手臂還有哪里傷著沒有？醫(yī)生怎么說？”

余翠華已經(jīng)70歲，因為家庭連連變故，看起來老得像九十。

渾身上下沒什么肉，瘦骨伶仃的，臉上和手上的皮膚一樣皺，像是嶙峋的，連綿起伏的山脈。

看著她的時候，檀莞茜總覺得，余翠華會在某一天突然離開她。

老人的手粗糙，細瘦，緊緊握著檀莞茜，皺巴的嘴努力擠出一點笑：“其他地方?jīng)]事，就是被你爸爸推的時候，手在桌子上磕了一下。”

檀莞茜現(xiàn)在有氣沒地方發(fā)，憋悶在心里，堵成一團漆黑惡臭的淤泥。

最后也只能紅著眼，咬著牙，恨恨道：“他要是再敢來，我親手剁了他！”重重吸口氣，又道，“這里不能住了，我回去看房子，我們搬家。”

余翠華用嶙峋的，瘦骨伶仃的手背抹了抹眼睛，愧疚又難過地“嗯”了一聲：“好，聽你的，搬家。”

等了一會兒，檀莞茜去拿片子，扶著余翠華一起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告訴她，只是輕微的骨裂，建議保守治療，不過老年人恢復(fù)慢，日常生活需要多注意。打了石膏，固定好后，幾人一起回家。

在家門口和林阿姨道了別，檀莞茜扶著奶奶進屋。

她們租的房子不大，只有五十五平，簡單分了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老式步梯房，在三樓。

家里被檀有道翻得亂七八糟，比鬼子打劫翻得還干凈。

扶奶奶坐下后，檀莞茜脫掉大衣，一言不發(fā)開始收拾房間。

奶奶抱著那件質(zhì)量上乘，價值十幾萬的衣服，想到在醫(yī)院聽到看到的新聞八卦，心酸得厲害。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好像這世界上所有的惡意都集中在了她孫女身上。

可是她的茜茜明明什么錯都沒有。即便證明了昨晚的一切都和她沒關(guān)系，也還是逃不過挨罵。

檀莞茜收拾東西干凈利落，只是時不時有很輕的吸氣聲，嘴角繃得很緊，手指偶爾會很用力，將指節(jié)頂出死白色。眼睛很久才輕輕眨動一下。

長久以來，她對收拾房間已經(jīng)很有心得。

該丟的丟，還能用的就留著，下次或者下下次丟。

不僅客廳，她的房間也被翻得亂糟糟，衣服全被丟在地上，抽屜里的東西被倒得滿地都是。

她收拾著，突然在衣柜底下看見一張舊海報，動作忽地頓住。

她將那張海報撿起來，小心翼翼展開。

一株濃綠梧桐樹占據(jù)半幅海報，天是黎明前將亮未亮的時刻，樹下，男孩低頭親吻女孩面頰，女孩笑得很害羞，眼神熱烈純潔。

海報色調(diào)有些暗，顆粒感很重。

海報一側(cè)是手寫字：夏夜漫長

導(dǎo)演：易華

編劇：董柯

監(jiān)制：李銘逸

領(lǐng)銜主演：檀莞茜 姜煦

——我們留在黎明前——

這是她的第一部戲，在她十八歲的夏天拍攝而成。

她到現(xiàn)在仍舊記得那個夏天宣城河岸山村里潮濕悶熱的天氣，河里的水被太陽一曬蒸騰進空氣里，風(fēng)吹在皮膚上都帶著黏糊的水汽。

情愛也在這樣的空氣里變得粘稠，純潔，而濃烈。

故事發(fā)生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她飾演的戚明珠與姜煦飾演的趙明誠因為批斗大會認識，在激烈的罵聲，哭聲與叫喊聲中被人擠在一起。

在混亂的大環(huán)境下，因彼此身份和地位的不同，瞞著家人和時不時巡查的衛(wèi)兵，以及無數(shù)雙窺伺的眼睛偷偷戀愛。

有時是在黑漆漆的橋洞底下，有時在茂密的樹林中，有時在山里的廢棄礦洞中。

他們在昏暗的空間里悄悄牽手，偷偷擁抱，明亮而純潔的眼神相交時，呼吸會短暫停滯，然后在彼此眼中看見自己緊張，克制，又忍不住想要靠近的臉。

呼吸或急或緩，空氣或濃或淡。

飽含潮熱水汽的風(fēng)，額角一點點浸出的汗，濕熱的掌心和柔軟而顫抖的唇。

愛欲的表達僅靠眼神和呼吸，也能淋漓盡致。

隱秘的愛戀被戚明珠家人發(fā)現(xiàn)，家里人勒令她不準再和趙明誠交往。

并積極給她談親說媒，要把她嫁給另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對方又剛好是衛(wèi)兵里的小頭頭。

她不肯，偷偷去找趙明誠要逃跑。

兩人已經(jīng)約定好時間，趙明誠家卻在逃跑前一天被人告發(fā)，被大批人闖進家中又砸又打。

趙明誠被帶走關(guān)起來，戚明珠也被鎖在家里不準出門。

等戚明珠出來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后，趙明誠已經(jīng)死了。

聽說是被小頭頭當(dāng)著許多人的面活活打死的。

小頭頭家屋門前有一株粗壯茂盛的梧桐樹，戚明珠在某個黎明吊死在他家門前的梧桐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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