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吞沒最后一縷天光時,我看見了村口的紅燈籠。手機屏幕在褲袋里急促震動,
掏出來卻只剩滿屏雪花。導航地圖上代表我的藍色圓點,正詭異地懸浮在空白地帶。
三天前收到那封蓋著模糊郵戳的家書時,我就該想到——母親的字跡不可能出現在世上,
她分明在我七歲那年就失蹤了。燈籠在夜風里搖晃,投下血斑似的碎光。
青石板上蜿蜒的水痕泛著油光,像是誰拖著濕淋淋的麻袋走過。
我數著心跳摸到第三戶吊腳樓,木門吱呀聲中,霉味混著線香撲面而來。"阿秀回來啦。
"陰影里浮出一張溝壑縱橫的臉,村長手中的銅煙槍磕在神龕邊緣,震得供果微微顫動。
三只眼的泥塑神像歪著頭,第三只豎瞳正對著我的后頸。祠堂的火盆燒到后半夜,
紙灰蝴蝶般撲在窗欞上。我盯著供桌裂縫里干涸的暗紅色,突然聽見后山傳來鼓聲。
那聲音像是從地底鉆出來的,每一聲都敲在肋骨上。
老村長布滿老年斑的手按住我肩膀:"明日寅時,記得去飲井水。
"二樓廂房的雕花木窗關不嚴,山風擠進來舔舐油燈。我翻開母親留下的藍布包袱,
褪色的童襖突然滾出個東西——是半截小指骨,指甲蓋上還沾著朱砂。
床板下傳來指甲抓撓聲的瞬間,油燈噗地滅了。濃霧從地板縫隙漫上來,帶著腐爛的甜腥。
鼓聲越來越急,混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逼近樓梯。我摸到門栓上的黏液,
聽見走廊盡頭飄來濕漉漉的哼唱:"囡囡乖,穿紅鞋......"瓦片突然炸裂,
月光像把銀刀劈開黑暗。我終于看清梁上垂下的不是藤蔓,而是幾十綹用紅繩系著的人發。
每綹發絲末端都墜著銅錢,最舊的那枚刻著"光緒通寶"。后窗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
我探出頭,看見曬谷場上十幾個黑影正圍著什么蠕動。月光偏移的剎那,
他們齊齊抬頭——每張臉都像是被水泡發的饅頭,嘴角裂到耳根,手里攥著沾滿泥巴的鋤頭。
閣樓傳來嬰兒啼哭,我轉身撞翻五斗柜。褪色的族譜攤開在地,
最新一頁的墨跡尚未干透:"癸卯年亥月丙戌日,林氏女歸,祭山神。
"字跡與家書上的如出一轍。鼓聲在頭頂炸響,瓦片簌簌震落。
我沖下樓時踩到什么柔軟的東西,手電筒照亮半張青紫的臉——是村長,
他的脖子扭成不可思議的角度,手里還攥著染血的銅煙槍。
神龕上的三眼雕像不知何時轉了個方向,豎瞳正直勾勾盯著我。
曬谷場的黑影發出青蛙般的咯咯聲,腐爛的甜腥味濃得能滴出水來。我朝村口狂奔,
紅燈籠卻突然全部熄滅。霧氣中亮起密密麻麻的綠點,是貓的眼睛。它們蹲在每戶屋檐下,
尾巴拍打著褪色的黃符。井臺邊的轆轤自行轉動,麻繩摩擦聲混著鐵鏈嘩啦。
當我看見浮出水面的蒼白手臂,終于明白包袱里的小指骨屬于誰。鼓聲在這一刻達到頂點,
后山亂葬崗騰起幽藍鬼火,照亮崖壁上巨大的符咒——那是用血畫成的鎮魂印,
邊緣還粘著碎布片,正是母親離家時穿的的確良襯衫花色。瓦罐碎裂聲從祠堂方向傳來,
混著此起彼伏的尖笑。我摸到藏在鞋底的瑞士軍刀,卻聽見身后響起熟悉的嘆息。轉身時,
沾著井水的枯發垂落在我眼前,母親浮腫的臉從霧里浮現,
她只剩三根手指的手正握著那封偽造的家書。"跑不掉的,"她的聲音像含著一口井水,
"三十年前是我,現在輪到你了......"鼓槌最后的重擊震落晨露,
第一縷天光照亮祠堂前的石階。我看見自己的倒影正在井底微笑,
水面浮起無數蒼白的臉——都是穿著嫁衣的新娘,她們的第三只眼睛在額頭緩緩睜開。
井水順著母親的袖管滴落,在青石板上暈開細小的漩渦。我后退時踩碎了半塊殘破的瓦當,
借著月光看清上面刻著扭曲的符咒——和母親日記本夾層里的描紅紙一模一樣。
"您當年故意把日記藏進灶膛..."我握緊瑞士軍刀,刀柄硌得掌心生疼,
"其實不是失蹤,是故意讓我找到線索?"母親浮腫的脖頸突然裂開一道口子,
黑色水蛭從傷口里涌出。她抬手按住喉嚨時,我瞥見她手腕內側的月牙胎記,
和今早在井臺倒影里看到的如出一轍。鼓聲突然變調,祠堂方向傳來木門爆裂的巨響。
母親殘缺的手指猛地扣住我手腕,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七歲那年跌進冰窟的瞬間。
她的瞳孔在月光下泛著魚肚白:"祠堂供桌下..."成群的黑影從曬谷場包抄過來,
腐爛的甜腥味里混進了新鮮的血氣。我掙開母親沖進祠堂,供桌上的三牲祭品正在瘋狂跳動。
羊頭突然轉向我,眼眶里鉆出密密麻麻的蜈蚣,在燭光下泛著靛藍色熒光。
供桌下的青磚有塊邊緣發亮,我撬開時帶起一串火星。藏在里面的鐵盒刻著雙魚紋,
打開瞬間涌出刺鼻的樟腦味。褪色的紅綢裹著三本族譜,
最早那本扉頁寫著:"光緒二十三年,林氏獻嫡女祭山魈,得三十年安寧。
"第二本夾著張泛黃的照片——穿的確良襯衫的年輕女人被鐵鏈鎖在井臺,
五官與我驚人相似。照片背面用血寫著:"秀,千萬別喝井水。
"第三本族譜的空白頁正在滲出黑血,
嶄新的鋼筆字跡像蚯蚓般扭曲著浮現:"祭品血脈已醒,寅時三刻開骨祭。
"墨跡未干的血珠突然彈起,在空中凝成我母親的臉。瓦片上的腳步聲密集如雨,
我抓起鐵盒撞開后窗。月光下的亂葬崗飄著磷火,每簇鬼火都綴在無字碑頂端。
奔跑中踢到的骷髏頭突然轉動,下頜骨一張一合:"林家丫頭,看看你腳下。
"手電筒照亮的地面上,我的影子正以詭異的角度扭曲。
本該是頭部的位置隆起駝峰狀的肉瘤,腰間纏著條狀物在緩緩蠕動。更可怕的是,
所有無字碑的投影都指向我腳下的位置。崖壁方向傳來鐵器相擊的脆響,
二十幾個村民舉著火把從兩側山道包抄而來。他們走路的姿勢像提線木偶,
關節發出生銹門軸般的吱呀聲。最前排的老婦突然咧嘴笑開,嘴里露出細密的鯊魚齒。
我跌跌撞撞沖進一處坍塌的吊腳樓,墻上的黃符突然自燃,青煙中浮現出母親年輕時的身影。
她正在用朱砂在瓦罐內側畫符,
突然轉頭對虛空說:"等阿秀滿二十四歲..."閣樓傳來瓦罐碎裂聲,
三十多個陶片懸浮在空中,每片內側都畫著殘缺的符咒。當它們拼合成完整圖案時,
我認出這是崖壁鎮魂印的鏡像形態。母親殘影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陶片上,
掌心傳來的灼痛讓我看清陶片背面刻著生辰——正是我的出生日期。
追兵的火把照亮門廊的瞬間,整面符咒墻轟然倒塌。我跟著母親殘影跳進地窖,
霉爛的稻草堆里埋著具白骨,右手小指缺失的骨節正套著我的銀鐲子。
白骨胸前插著把生銹的剪刀,刀柄纏著褪色的紅繩——正是我嬰兒時期戴過的長命縷。
地窖深處傳來水聲,母親殘影指著滲水的石壁:"你外婆..."話音未落,
石縫里突然伸出十幾條泡脹的手臂。白骨被拖進暗河的剎那,我抓住頭骨里掉出的玉墜,
背面刻著雙魚圖案——和祠堂鐵盒上的紋樣完全一致。暗河水流突然變得湍急,
將我也卷入冰冷的水中。掙扎間摸到石壁上的刻痕,用指尖辨認出是倒寫的鎮魂咒。
當玉墜按進凹陷處時,整面石壁發出轟鳴,露出后面布滿鐘乳石的洞窟。
洞頂垂下的不是石筍,而是上百具用紅繩吊著的干尸。它們腳腕都系著銅鈴,
隨陰風發出細碎的響聲。最中央的干尸穿著清朝嫁衣,蓋頭下的頭骨嵌著枚銅錢,
正是祠堂梁上掛著的光緒通寶。嫁衣干尸突然抬手扯下蓋頭,露出與我完全相同的面容。
它黑洞洞的眼窩里爬出兩條白蛇,嘶鳴著吐出人言:"三十年換一次皮,
該你了..."嫁衣干尸的指甲暴漲三寸,洞頂銅鈴突然瘋狂作響。我攥著發燙的玉墜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