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已經是很久以后了,盡管屋子里沒有鐘表,屋外又一直饕風虐雪,我也缺乏時間概念,但那確實是很久以后了。因為我看了很多書,老新聞、舊字典、臟漫畫,還有殘破不全的戲劇和小說,寫出來沒人看過的散文隨筆集,他們疊成一摞,又圍成一堆,好像是未竣工的鐘塔,上面沒有時針、分針和秒針,卻記錄了時間的流動。
就是這么久以后,我再次遇見了巨怪。
不,準確來說,是巨怪拜訪了我。
那天早晨我正坐在搖椅里打瞌睡,在我吱吱呀呀地搖動身體時,門被推開一條小縫兒,寒氣刷地撲過來,帶著他悶悶的聲音。
你好,我能進來嗎?
我的睡意一下子飛走了,轉頭看見門外一條扭結成束、掛著雪花的毛發,還有下面一顆漆黑潤澤的眼睛。
哦,請進吧。我認出他了。
哎呀,謝謝你啊,小家伙。他說著拉開門,寒氣頓時肆虐起來,我哆嗦了一下。
請、請快點把門關上,人類很怕冷的,尤其是剛剛睡醒的那些。我裹緊毯子,牙齒有點打顫。
哦,好的。他迅速擠進來,砰地把門關上了。外面還是這么冷嗎?我望了望窗,上面結著冰花,隱隱約約地能看見屋外的松樹掛著雪。
哦,是的,溫度一如既往,這個地方就是如此。
那還真是無奈啊。我跳下搖椅去添柴,看著爐火躥高了幾寸。不說那個,你怎么又來啦?旅人不是應該不走回頭路的嗎?
哦,關于上次那件事,我想還是要跟你說一下,因為我作了很多思考,況且我也沒有別的人可以說話。至于回頭路,那無所謂,反正哪里都在下雪。
上次那件事?什么事?說實在的,我全忘光了。
就是沒說完的,那個“為什么要旅行”的問題啊。他臉上的毛抖了抖,好像很驚訝似的。啊。我記起來了。可你不是說忘記了嗎?
哦,思考有助于回憶,我是這么想的。
那好吧,我洗耳恭聽,來喝酒吧。我倒出一杯酒給他。順帶一說,這次的酒是普通的酒,杯子也換成了大的。
哦,謝謝。他接過去,啜了一小口。
一個人,或者巨怪,為什么要旅行呢?我認為旅行的人,或者巨怪,有兩種,一種是尋找歸屬,一種是擺脫過去,這兩種有時候會分開,有時候會重合。一個人若是陷入過去,就該拔出腿來繼續前行,一個人若是失去了歸屬,就該去尋找下一個。而旅行的開端往往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好像是愛情一樣。他出神地咬著杯沿。
愛情?
嗯,愛情往往萌芽于一件小事,但是這一件小事之前一定會有鋪墊。不過這話有時候有道理,有時候又沒道理。他好像一個笨拙的哲學家。
哎,你懂愛情嗎?我冒出這個問題來。
不懂。聽說過很多,但是沒有見過。但是大家都憧憬的東西,想必是很美好的吧,就像加了蜂蜜的酒和壁爐里的火。
他回答得干脆,反倒讓我不知道怎么回應好。沉默降臨了一會兒,于是我又提出一個問題驅散了它。
那你是因為什么小事而旅行的呢?
哦,我想想……有了。那天雪下得大,我從樹洞里睜開眼,就想,雪里會有什么呢?雪的那邊是什么呢?想著想著我就起身走了進去。就這樣踏上了旅途。他向我笑了笑,你看,我好像想起來為什么要旅行了。
祝賀你!我裝模作樣地鼓了兩下掌,接著又問,樹洞?你以前住在樹洞里的?
哦,是的。很大,鋪著茅草,但是沒有這里這么暖和。
嗨,你為什么不去旅行呢?他忽然問我。
我?我既沒有要尋找的歸屬,也沒有要擺脫的過去啊。我有點茫然。
哦,那或許你是第三種吧。他的聲音低低的。
嘿,那你又是哪一種?
尋找吧。他好像有點不確定。
那么你要找什么呢?
不知道,但是找到了就知道了。
哦,這可真是句有哲理的廢話。
我們倆笑了起來。
從那以后,他就成了這里的常客,我也習慣了準備大號杯子和普通的酒。我總會在某個清晨或傍晚聽到敲門聲,然后看到一個毛茸茸的巨大生物和他黑漆漆的眼睛。時間不再由書本記錄,而是由我們見面的次數。
我在長大,他在變老,回過神來,我們已經成了很好的朋友。真是神奇,一個長毛的靈魂和一個不長毛的靈魂的相遇,居然還挺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