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站在爬滿爬山虎的老房子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鐵門上新刷的米白色油漆蹭臟了我的校服袖口,空氣里飄著糖醋排骨的焦香。"媽媽,
我的新發(fā)卡好看嗎?"清脆的童聲從紗窗里漏出來。透過銹跡斑斑的防盜網(wǎng),
我看見穿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正在轉(zhuǎn)圈。水晶發(fā)卡在她馬尾辮上閃閃發(fā)亮,
像極了七歲那年被我摔碎的生日禮物。"我們甜甜戴什么都好看。
"系著碎花圍裙的女人彎腰親了親女孩的額頭,油鍋里的排骨刺啦作響。我死死咬住下唇。
那個總把劉海燙成波浪卷的女人,右耳垂上依然有顆朱砂痣。十八年過去,
她切菜的姿勢還是喜歡把尾指微微翹起。"叮——" 鑰匙串掉在水泥地上。
穿小熊睡衣的女孩跑出來撿玩具,看見我時突然尖叫:"媽媽!門口有乞丐!
"女人舉著鍋鏟沖出來,圍裙上沾著醬色的油漬。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在看見我時瞬間褪去血色,
鍋鏟當啷掉在地上,驚飛了院里啄食的麻雀。"小滿?"她顫抖著后退半步,
高跟鞋卡進地磚縫隙,"你怎么找到這里的?"我彎腰撿起沾了灰塵的鑰匙扣,
上面掛著迪士尼城堡的水晶掛件。上個月在商場,
我看到過這個掛件的價格標簽——698元,抵得上奶奶半個月的退休金。
"上周奶奶去世了。"我把鑰匙扣遞過去,袖口露出半截淤青。那是昨天在工地卸貨時,
被生銹的鋼筋劃傷的。女人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鑰匙扣再次跌落。
穿公主裙的女孩撲進她懷里,警惕地打量我沾著泥點的帆布鞋:"媽媽,這個姐姐是誰呀?
""是...是遠方表姨家的孩子。"女人慌亂地理了理鬢角,
粉色甲油剝落的地方露出灰白的月牙,"小滿,你先去巷口奶茶店坐會兒,
我...""我叫林小滿。"我盯著她躲閃的眼睛,"戶口本上寫著,母親張美玲,
父親林國棟。"紗門突然被推開,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拎著公文包進來。
他胸前的工牌泛著銀光,"宏遠集團項目部經(jīng)理"的字樣刺痛我的眼睛。"怎么回事?
"男人皺眉看著我們?nèi)嗽幃惖膶χ拧K餮b褲熨得筆挺,
皮鞋亮得能照見我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小女孩立刻撲過去告狀:"爸爸!
這個乞丐姐姐說她是媽媽的孩子!"夏末的風卷著枯葉擦過腳邊,
我聽見蟬鳴聲突然變得刺耳。男人審視的目光像X光掃過我的五官,
最后停留在右眼尾的淚痣上——和女人如出一轍的位置。"美玲?"他的聲音陡然結冰,
"這就是你說的,當年處理干凈的'意外'?"2、林國棟的皮鞋在地磚上敲出急促的節(jié)奏,
他扯松領帶時,我聞到古龍水里混著消毒水的氣味。張美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粉色甲油在顫抖中蹭上我的校徽:"老林你聽我解釋,
這是老家遠房侄女...""需要我調(diào)取十八年前的產(chǎn)科記錄嗎?"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或者去派出所查戶籍檔案?
"穿公主裙的林甜甜突然沖過來推我:"騙子!我媽媽只有我一個寶寶!
"她手腕上的智能手表撞到我肋骨,發(fā)出刺耳的警報聲。
這聲音讓我想起奶奶臨終時的心電圖監(jiān)測儀。"甜甜!"張美玲慌忙抱住小女兒,
POLO衫的男士工牌在夕陽下反光。林國棟掏出手機按了三個數(shù)字,
我突然看清他屏保是張全家福——穿著學士服的林甜甜在中間捧著蛋糕,
背景是掛著水晶吊燈的別墅。"110還是親子鑒定,您選。"我摸出塑封的戶口本,
透明夾層里還粘著奶奶的中藥藥渣。潮濕的霉斑在"林小滿"的名字上暈開,
像朵枯萎的鳶尾花。張美玲突然癱坐在藤編沙發(fā)上,蕾絲裙擺勾住開裂的藤條。
她保養(yǎng)精致的臉在陰影里裂成碎片:"老林,當年我確實生過孩子,
但早就送走了...""送走?"我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
"是扔在鄉(xiāng)下十二年不聞不問,還是假裝我死了?"林國棟突然笑出聲,
金絲眼鏡閃過冷光:"開個價吧。"他從鱷魚皮錢包抽出一疊現(xiàn)金,
紙幣上的油墨味混著皮革腥氣,"聽說你考上A大了?
學費和生活費我們可以...""我要住在這里。"我打斷他,指甲掐進戶口本封皮,
"直到開學。"林甜甜突然放聲大哭,智能手表發(fā)出尖銳的提示音。
張美玲手忙腳亂地給她噴哮喘噴霧,我這才注意到茶幾下層塞滿進口藥盒。
粉色藥瓶上的德文標簽讓我想起奶奶臨終前攥著的降壓藥,塑料瓶身被磨得發(fā)白。
"二樓儲物間。"林國棟突然開口,他擦拭鏡片的動作像在給手槍上膛,
"但約法三章——"我順著旋轉(zhuǎn)樓梯抬頭,水晶燈墜子刺痛眼睛。扶手上纏著圣誕彩燈,
第三階有塊顏色稍淺的木板,邊緣留著新鮮膠痕。這里原本應該掛著全家福,
就像奶奶床頭那幅被煙熏黃的照片。儲物間堆著蒙塵的樂高玩具,
米妮玩偶的耳朵上結著蛛網(wǎng)。我打開行李箱時,帶起的灰塵在夕陽里跳舞。
奶奶織的毛衣從箱口滑落,毛線球滾到兒童自行車輪下——那是輛粉色捷安特,
車筐里還放著沒拆封的英語點讀筆。"吃飯了。"張美玲在門外輕聲說。她換了件真絲睡裙,
鎖骨處的鉆石項鏈閃著冷光。我數(shù)著臺階往下走,第七階吱呀聲和奶奶家的木樓梯一模一樣。
餐桌上擺著龍蝦刺身,林甜甜正在用銀勺挖冰淇淋蛋糕上的馬卡龍。
我的塑料椅夾在林國棟的按摩椅和酒柜之間,威士忌瓶上的年份是我出生那年。
"姐姐為什么用一次性碗筷呀?"林甜甜晃著鑲鉆的小叉子,"媽媽說乞丐才用一次性餐具。
"銀質(zhì)餐具在張美玲手中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她給我夾菜時,
松露醬滴在破洞的牛仔褲上:"小滿,明天我?guī)闳ベI幾件衣服。""不用。
"我吞下帶著冰碴的三文魚,"工地搬磚日結兩百,夜班裝卸還能多賺五十。
"林國棟切牛排的動作停頓半秒,刀尖在瓷盤上劃出刺耳聲響。
他突然看向我曬傷的后頸:"明天讓王叔帶你去辦住宿手續(xù)。""我要走讀。
"我盯著張美玲無名指的婚戒,
內(nèi)圈刻著"2010.3.16"——那是我被送走后的第三個月,"畢竟這里是'我家'。
"林甜甜突然打翻果汁,紫紅色的液體在蕾絲桌布上漫延。她哭喊著踢我小腿:"壞蛋!
這是我家!你滾!"張美玲慌忙抱起她安撫,真絲睡裙沾上大片污漬。深夜兩點,
我摸黑到廚房找水喝。冰箱貼著的課程表顯示,林甜甜周三有馬術課和法語私教。
保鮮盒里碼著切好的進口水果,標簽上印著每百克價格。我輕輕合上冰箱,
轉(zhuǎn)身撞見穿著睡袍的張美玲。她手里的協(xié)議書還帶著打印機余溫,
標題加粗的黑體字在月光下格外清晰:《解除收養(yǎng)關系聲明書》。鋼筆從她顫抖的指間滑落,
萬寶龍筆尖在地磚上迸出火星,像極了我七歲那年摔碎的生日蠟燭。
3、張美玲的珍珠拖鞋碾過協(xié)議書,滾到洗碗機下方的縫隙里。月光從百葉窗漏進來,
在她臉上割出一道道陰影,像極了奶奶臨終時氧氣面罩的綁帶。"簽了這個,
媽媽每個月給你打三千塊。"她彎腰撿鋼筆時,鉆石項鏈從領口滑出,
吊墜里嵌著林甜甜的滿月照,"你林叔叔說...說可以加到五千。"冰箱壓縮機突然啟動,
震得大理石臺面嗡嗡作響。我摸著冰箱貼上林甜甜的鋼琴考級日程,
指尖沾到已經(jīng)干涸的果醬:"七歲那年發(fā)燒到40度,奶奶背我去縣醫(yī)院,路上摔進水溝。
她右腿到現(xiàn)在還有鋼板,陰雨天就疼得睡不著。"張美玲的睫毛膏暈開了,
在眼瞼下洇成灰色的霧:"那時候媽媽剛認識你林叔叔,
他真的會幫我調(diào)到市醫(yī)院...""所以我不是意外。"我按亮手機,
屏保是奶奶抱著我坐在老槐樹下,"是你往上爬的絆腳石。"她的真絲睡裙突然泛起漣漪,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抖。當年那個會給我編麻花辮的手指,
此刻正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協(xié)議書邊角:"甜甜有先天性哮喘,受不得刺激。
算媽媽求你..."樓梯傳來腳步聲,林國棟的睡袍腰帶拖在地上。他掃了眼地上的協(xié)議書,
從酒柜取出威士忌:"聰明人就該拿錢走人。"琥珀色液體漫過冰球,"像你奶奶,
收了二十萬不是過得挺..."玻璃杯在我腳邊炸開時,冰塊正巧滾到林甜甜的毛絨拖鞋旁。
我的手還保持著投擲的姿勢,掌心粘著冰箱貼上的水鉆:"奶奶的存折到死只有三萬六千塊。
"林國棟的冷笑凝在嘴角。張美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美甲掐進昨天的淤青:"那年明明匯過錢!"儲物間的舊臺燈忽明忽暗,
我趴在兒童書桌上翻奶奶的記賬本。褪色的圓珠筆跡記錄著每筆開支:"3月16日,
雞蛋四斤12塊,小滿校服費80..."發(fā)黃的夾頁里飄出張匯款單復印件,
2008年5月8日,金額二十萬,匯款人林國棟。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我翻開手機銀行查奶奶的賬戶流水,2008年5月只有一筆農(nóng)村低保金到賬。
匯款單右下角的簽收人寫著張美玲,字跡和戶口本上的母親簽名一模一樣。晨光刺破霧霾時,
我正蹲在別墅區(qū)的垃圾站。餿飯味混著香水小樣,分揀員用鐵鉤挑破黑色垃圾袋,
沾著咖啡漬的廢紙里露出半張產(chǎn)檢單。"2003年6月15日,孕24周。
"B超單上的胎兒影像已經(jīng)模糊,患者簽名處卻清晰印著張美玲的名字。
我摸著姓名欄下方被涂改的痕跡,碘伏棉球蹭開的墨跡下,隱約能看見另一個名字的輪廓。
林甜甜的尖叫聲突然響徹花園。她騎著粉色自行車撞翻垃圾桶,
智能手表在鵝卵石路上閃著紅光:"小偷!你偷媽媽東西!"林國棟的巴掌比警笛來得更快。
我撞在冬青樹上時,看見張美玲抱著林甜甜檢查膝蓋,
她睡衣領口露出半截紅繩——和奶奶臨終前塞給我的長命鎖鏈子一模一樣。"王警官,
我們家進了小偷。"林國棟整理著睡袍腰帶,"這孩子偷拿我女兒的玩具。
"警察翻看我手機里的戶口本照片時,林甜甜正坐在真皮沙發(fā)上吃哈根達斯。
她晃著結痂的膝蓋告狀:"警察叔叔,她昨天還弄臟我的艾莎公主裙。
""家庭糾紛建議私下調(diào)解。"老警察合上筆錄本,目光掃過我紅腫的臉頰,"不過小姑娘,
偽造匯款單是違法的。"我舉起粘著咖啡渣的產(chǎn)檢單,
監(jiān)控鏡頭正好對準涂改的簽名:"那篡改醫(yī)療記錄呢?或者..."我從書包掏出塑封袋,
里面裝著從垃圾站翻出的安眠藥空瓶,"需要查查這上面的指紋嗎?
"張美玲突然沖過來搶塑封袋,珍珠拖鞋甩飛出去。她精心打理的卷發(fā)糊在臉上,
像個從地獄爬出來的艷鬼:"小滿!媽媽真的不知道匯款單的事!"林國棟突然按住她肩膀,
金絲眼鏡閃過冷光:"王警官,我懷疑這孩子有精神問題。"他掏出手機展示照片,
"上周她奶奶葬禮上,她把骨灰盒砸在親戚身上。"照片里我確實抱著奶奶的遺像在嘶吼,
但沒人看得見遺像背后的刻字——"愛女林小滿立",
那是奶奶臨終前用指甲反復描摹的位置。"要驗傷嗎?"我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的淤青,
"或者查查別墅監(jiān)控?"老警察的對講機突然響起,
他聽完匯報后神色古怪地打量我:"林先生,昨晚十一點到今晨三點,
你家后院的監(jiān)控...好像壞了?"林甜甜突然開始干嘔,冰淇淋勺子掉在地毯上。
張美玲尖叫著找哮喘噴霧,林國棟的手機從掌心滑落,屏幕裂成蛛網(wǎng)。我彎腰撿起手機時,
瞥見最新收到的郵件標題——《關于2008年銀行流水異常的核查通知》。暴雨來臨時,
我正躺在儲物間的兒童床上。樂高積木硌著后背,米妮玩偶的斷手垂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