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外落雨,像舊唱片碟面上劃出的摩擦聲,輕而不止。屋檐滴水,砸進(jìn)青苔縫隙,
打出一聲聲陳年回響。林夏脫下風(fēng)衣,倚門站了片刻,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額角,
雨水順著鬢發(fā)滑入衣領(lǐng),像不請自來的寒意。她看著屋里那個影子,
怔了一秒才認(rèn)出——父親正坐在藤椅里,面前是空蕩的茶幾,他的手卻懸在半空中,
仿佛輕拍著什么。“小棠……等我一下啊……別急……”林柏舟的聲音輕得像一縷風(fēng),
拂過林夏耳際,她一怔,走過去時腳步不自覺慢了下來。“爸,是我,林夏。”她輕聲提醒。
林柏舟轉(zhuǎn)頭,眼神慢慢從迷茫聚焦。他遲疑了片刻,嘴角扯動,露出一個模糊的笑,
“小夏啊……你回來了。”林夏輕輕點頭,將他干癟的手包在掌心,暖意穿過掌骨,
卻怎么也抵不過他眼神深處的空洞。“你剛剛……在跟誰說話?”她試探。“跟……小棠啊。
”林柏舟眼里閃過一絲清澈,卻又立刻被潮水吞沒,“她說鋼筆沒墨了,我說,
我去給她換個筆膽……不費事的……她就哭了……”“爸,你說的是誰?”林夏俯身,
語調(diào)微顫,“小棠是誰?”林柏舟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空中比劃出一支筆的形狀,
指尖微顫,像在描繪記憶中最熟悉的輪廓。“你看,這筆啊,筆桿得握得緊,
要不寫出來都散……”林夏看著他,一時間不知是心酸還是驚懼。
她突然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沖動:要搞清楚“小棠”是誰。當(dāng)晚,老屋斷電,
林夏點了蠟燭翻箱倒柜。三十年的教職生涯給她錘煉出一種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倔強(qiáng)。
她蹲在閣樓木箱前,拉開一只包著油布的舊箱,手指剛碰到一只黑色盒子,
就被那種熟悉的冰冷擊了一下。那是一支鋼筆。筆身沉甸,黑色筆桿隱約磨損,
底部卻清晰可見六個篆刻小字:西郊制筆廠。林夏盯著那筆良久,像握住一條失控的神經(jīng)。
她緩緩擰開筆帽,筆尖銹跡斑斑,筆膽空空如也,卻透出一股年代特有的舊墨味道。
她想起父親反復(fù)畫筆的動作,那不是隨意,而是一種記憶強(qiáng)迫——他在確認(rèn)某種存在,
在把已經(jīng)模糊的真實,一遍遍刻回腦中。林夏忽然打了個寒戰(zhàn),起身時撞翻了旁邊一摞舊書,
一本相冊啪地摔落,翻到一頁泛黃的合照。照片邊角破碎,
畫面卻異常清晰——年輕的林柏舟,站在陽光下,笑容沉穩(wěn)。他身邊的女孩衣著單薄,
梳著麻花辮,眉眼極像林夏,卻帶著一種更早年的清秀。女孩的唇角揚著,眼里盛著微光。
她的手里,正握著一支黑色鋼筆。林夏愣住了。照片背面用褪色墨水寫著:“西郊廠區(qū)留影,
1962年,柏舟、小棠。”小棠?林夏猛地翻出家族族譜,找到祖父那一欄,
果然——林柏舟之妹,林棠,1957年生,1958年冬亡,死因:營養(yǎng)不良。
她像被人從胸口用力砸了一拳,喘不過氣。林夏慢慢坐在地板上,照片滑落,
鋼筆滾落到她腳邊,碰出一聲空響。她忽然明白,父親嘴里的“小棠”,也許不是幻覺,
而是一個活過、愛過、被故意抹去的真實。“爸。”她第二天早晨坐在父親床邊,低聲開口,
“你小時候有個妹妹,對嗎?叫林棠。”林柏舟望著她,嘴唇動了動,
像是在用盡全力從時間的深淵里撈回一個名字。“她……不該死的……”他哽咽著,
忽然抓住林夏的手,語氣恍惚卻真切,“那天太冷了,真太冷了……”“哪天?
“那天她沒飯吃……我藏了點糧票……給她換了幾顆小米團(tuán)子……她說謝謝哥……我說不謝,
你別死就行……”林柏舟的聲音像從泥沼里爬出來,每一個詞都帶著劇痛,
“可后來我回家……媽說她死了……”林夏握緊父親的手,“她真的死了嗎?你確定?
”林柏舟像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氣,手從她掌心滑落,
閉上眼喃喃一句:“是我弄丟了她……是我。”窗外天光乍亮,
林夏卻覺得身后仿佛壓了一整座山。她起身,拿出那支筆,
仔細(xì)摩挲著“西郊制筆廠”的字樣。她知道,這不是一支普通的筆,而是一個錯位的身份,
一個沉睡的秘密。也是,她父親沉默了一輩子的負(fù)罪來源。她拿出紙,
在空白上寫下兩個字:林棠。鋼筆筆尖粗澀,像在歲月的頁邊割下一道痕。她眼神凌厲,
像是下了決心。“爸,”她轉(zhuǎn)身看著父親,“我會去查,我會把她找回來。
”林柏舟眼神有些迷茫,卻露出一個緩慢的、釋然的笑。“那你要帶上那支筆。”“為什么?
”“那是她的。”林柏舟閉上眼,輕聲說,“她說,有朝一日,要靠它,寫回她的名字。
”林夏攥緊那支舊筆,心頭發(fā)熱。她從沒想過,自己的一次返鄉(xiāng),不是為了照顧一位老病人,
而是為了喚醒一個被時代生吞活剝的亡者。也是為了,將父親的罪與愛,一筆一劃寫下救贖。
2林夏踩進(jìn)制筆廠那天,天色陰沉得像壓低了頭的老人,沉默又倔強(qiáng)。
她站在銹跡斑駁的大門前,門牌歪斜,上頭“西郊制筆廠”五個字幾近褪色。廠區(qū)早已廢棄,
鐵柵欄纏滿野草,似乎連空氣都帶著沉埋多年的霉味與筆墨味混雜的味道。
她猶豫著推開一扇斜斜的側(cè)門,門板嘎吱作響,仿佛從沉睡中被驚醒。“喂,
這里不開放參觀!”一個身音猛地從樓梯間探出來。是個男人,身穿深藍(lán)夾克,
手里拿著幾張卷著邊的圖紙。他眉頭緊蹙,聲音干脆,卻在看清林夏臉的一瞬間,
整個人像是被什么輕輕撞了一下,停在了原地。“……林夏?”林夏愣了愣,
那聲音她太熟悉了,像是壓在青春課本夾縫中的一張泛黃紙條,輕輕一拉,
竟還能看到當(dāng)年那個在校門口等她放學(xué)的男孩。“程述?”空氣忽然安靜下來。
兩人就這么對視,誰都沒有立刻說話,仿佛誰先開口,時間就會真的過去十年似的。
“你……怎么也在這兒?”林夏率先打破沉默,“我來找些舊物線索,關(guān)于我爸的。
”“你爸?林醫(yī)生?”程述眸光一動,
“我還記得他當(dāng)年總在廠里免費給工人看病……你爸還好嗎?”“他……”林夏頓了頓,
嘴角動了動,“現(xiàn)在不太認(rèn)得人了。”程述的神色輕輕垮了一下,他點點頭,指了指樓道,
“廠房下層的舊檔案室我剛剛進(jìn)去過,還沒鎖,正準(zhǔn)備做拍照備案。你要不要一起看看?
”林夏沒有猶豫,點頭:“好。”檔案室藏在一扇銹死的鐵門后頭。程述掏出鑰匙,
像是打開某種儀式。他用腳踢開門板底部堆積的泥沙,“小心腳下,有些地磚松動了。
”他們走下幾級臺階,一股窒息的陳年霉味撲面而來。電筒光掃過,
紙箱、圖紙、賬本堆成一座座灰塵小山,靜靜地沉睡。“這地方已經(jīng)沒人管快二十年了。
”程述低聲說,“我這次來是想替文化部門做個遺存普查,看能不能申遺留檔,
但……怕是來不及了。”“你說‘來不及’,是因為要拆了?”“市政規(guī)劃下來了,
月底前動工。”程述嘆口氣,“我們不過是掰著指縫硬摳點記憶殘渣罷了。
”林夏一邊翻看一只泛黃的賬本,一邊低聲道:“那就抓緊吧,
我爸的記憶已經(jīng)快只剩這些殘渣了。”程述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都沒說。
就在林夏正要翻過賬本下一頁時,指尖突然停住了。“……你看這個。”她將內(nèi)頁掀開,
壓在賬本與封皮之間,是幾張薄得快裂開的老糧票,以及……一張短條。“‘欠五斤小米,
林棠。’落款是……林柏舟。”她聲音微顫。程述接過短條仔細(xì)看了眼,
語氣也低了下來:“你爸的字……一模一樣。林棠是你姑姑吧?”林夏輕輕點頭,
心口卻仿佛被一根細(xì)線緊緊勒住。忽然,程述手電掃過一堵墻。
他皺眉走近幾步:“你看那邊——”兩人同時站在了那面磚墻前。
磚縫間被刮花的痕跡縱橫交錯,而整整一堵墻上,都密密麻麻寫著相同的兩個字。對不起。
每一個字跡都像是被刀刻上去,有的深,有的淺,有的甚至疊了三四遍。
錯落粗糙的“對不起”,像無數(shù)只伸不出泥土的手,悄無聲息地嘶吼著什么。林夏睜大眼,
鼻尖一酸,幾乎喘不過氣。“你爸……”程述聲音壓得很低,“這堵墻他寫的嗎?
”林夏搖了搖頭,又慢慢點頭:“我不知道。但他最近總是夢里叫‘小棠’,
還說‘是我給她換的’。”“換什么?”“我也不知道。”林夏喃喃,
“他在家會用力攥著那支鋼筆,好像怕別人搶走一樣。”“哪支?
”林夏從包里取出那支老式鋼筆,遞給程述。程述接過,小心地轉(zhuǎn)動筆帽,
低聲驚嘆:“這筆芯還是舊版玻璃膽結(jié)構(gòu)……你看這里。”他將筆桿在光下微微一斜,
筆帽下竟鐫刻著一行小字:“林棠留,1959。”空氣陡然凝固。
林夏瞪大眼:“我之前怎么沒注意到!”“你注意不到的。”程述嘆口氣,
“這行字被刻得非常淺,還在筆桿內(nèi)壁,肉眼不湊近都難看清。”林夏眼角猛地抽了一下,
聲音變得尖銳起來:“那這支筆,是她的?她留下的?”“或是別人替她留的。”程述說,
“你父親這么多年來,反復(fù)畫的那支筆,恐怕不是單純的‘執(zhí)念’,而是……”“某種提示。
”林夏低聲說完,眼神里多了種從未有過的銳利。她的目光重新掃過那堵“對不起”的磚墻。
“我們必須查下去。”她說,“我不相信她就是‘夭折’,這其中有事。”“你想怎么查?
”“我想回一趟老宅,
再看看還有沒有別的信件、照片……或者什么能直接指向那個年代的東西。”“我陪你。
”程述看著她,神情鄭重。“我不是來談舊情的。”林夏頓了頓,語氣有些生硬。
“我也不是。”程述一笑,眼里卻有一點點不死心,“但有些舊事……一個人查不完。
”林夏沒有接話,只轉(zhuǎn)身走上樓梯。而此刻,醫(yī)院病房的林柏舟,蜷在病床上,
雙手死死握住那支鋼筆,嘴唇緊貼筆桿,呢喃聲幾不可聞:“……是我給她換的,
是我……”時空像被擰成一股麻線,過往未亡,一切才剛剛開始。3“你剛剛說,林棠的信,
是林柏舟代筆?”程述站在老檔案館昏黃燈光下,聲音不大,卻壓得空氣沉悶如雷。“是的。
”林夏手里的那封未寄出的信紙微微顫動,墨跡已模糊得像舊夢的輪廓,
但她仍能分辨出熟悉的筆跡。“落款是林棠,筆跡卻是父親的。”她喉嚨干澀,“而且,
信中說她‘終于可以離開了’,感謝‘有人不顧一切’,讓她得以‘重新被世界看見’。
”“這像不像……一封訣別信?”程述低聲問。林夏沒有回答,她的指關(guān)節(jié)死死攥緊信紙,
幾近泛白。“你想過沒有——”程述看著她的眼睛,“——或許林棠從未‘夭折’,她只是,
被藏了起來?”空氣在那一刻徹底靜止了。林夏仿佛被人一把掀開了骨頭縫中的冷藏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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