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學院的櫻花總是開得驚心動魄。蘇璃拖著行李箱轉過林蔭道時,
整片粉白色的云霞正從枝頭簌簌墜落。三月的風卷著花瓣掠過她淺杏色的裙擺,
在琴房樓的玻璃幕墻上撞碎成千萬片微光。"同學需要幫忙嗎?
"清冽的男聲混著花瓣的輕響落在耳畔,蘇璃轉身時被陽光晃得瞇起眼睛。
少年逆光倚在櫻花樹下,白襯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修長指節間夾著本墨綠色封皮的琴譜,
腕骨在陽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不用了,我..."話音未落,行李箱突然脫手滑向斜坡。
蘇璃慌忙去追,卻見少年已閃身擋在失控的箱子前。他轉身時帶起一陣櫻花雨,
琴譜從懷中跌落,雪白的樂譜紙散落如蝶。兩人同時蹲下身去撿,指尖在飄搖的譜紙間相觸。
蘇璃觸電般縮回手,抬頭正撞進對方眼里——那是種極深的琥珀色,像被雨水浸透的楓糖,
睫毛在眼瞼投下的陰影里棲息著細碎的光。"江臨夏。"他突然開口,聲音里帶著笑意,
"你的發梢沾了櫻花。"蘇璃慌忙去拂長發,卻見對方已經撿起最后一張樂譜。
他的動作突然頓住,目光凝在紙頁某處。蘇璃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發現那是自己方才慌亂中寫的譜子。"這個轉調..."江臨夏的指尖劃過墨跡未干的音符,
"在第三小節用減七和弦過渡會更驚艷。""你怎么知道我想表達..."蘇璃睜大眼睛,
未說完的話被驟然響起的上課鈴切斷。江臨夏突然踉蹌著扶住樹干,琴譜嘩啦啦散落一地。
蘇璃這才發現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沒事的。"他勉強勾起嘴角,
右手死死按住太陽穴,"老毛病而已..."尾音消散在風中,
修長的身影如同斷線的木偶般栽倒在櫻花堆里。"同學!"蘇璃的驚叫驚飛了棲息的鳥雀。
她撲過去時,少年冰涼的手腕正滑過她滾燙的掌心。櫻花還在紛紛揚揚地落,
其中一片沾在他顫動的睫毛上,像是隨時會破碎的夢。醫務室消毒水的氣味刺得人鼻腔發酸。
蘇璃攥著江臨夏的學生證坐在走廊長椅上,證件照上的少年眼神清冷,
與方才櫻花樹下含笑的模樣判若兩人。護理系學姐從診室出來時,
她騰地站起來撞翻了長椅邊的吊蘭。"突發性耳聾引發的眩暈。"學姐扶住搖晃的花盆,
"他這是第幾次發作了?""第...次?"蘇璃茫然地重復,
陶瓷花盆底磕在地面的聲響格外刺耳。診室門忽然打開,
穿白大褂的女教授拿著病歷本走出來,金絲眼鏡后藏著探究的目光。"你就是送他來的新生?
"林教授掃過蘇璃胸前的入學通知書,"江臨夏的情況比較特殊,
方便的話..."診室里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蘇璃沖進去時,
看見江臨夏正蜷縮在病床角落,輸液架歪斜著砸在地面,透明的藥液在地板上蜿蜒成河。
他死死捂住右耳,指縫間滲出暗紅的血。"別過來!"嘶啞的喝止驚得蘇璃僵在原地。
少年凌亂的黑發垂落眼前,方才溫柔澄澈的眸子此刻猩紅可怖,"出去...全都出去!
"林教授快步上前按住他掙扎的手臂:"又發作了?小夏看著我,
我是林醫生..."混亂中蘇璃瞥見床頭柜上的助聽器,銀色外殼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江臨夏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聽到了嗎?
那個聲音...琴鍵在流血..."疼痛讓蘇璃倒抽冷氣,
卻在對上他瞳孔的瞬間忘記掙扎——那雙琥珀色眼睛里翻涌著深海般的絕望,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她鬼使神差地伸手覆住他顫抖的指尖,
輕聲哼唱起母親教的安魂曲。診室忽然陷入詭異的寂靜。江臨夏的瞳孔漸漸聚焦,
冷汗順著下頜滴落在蘇璃手背。窗外飄來零星的鋼琴聲,
暮色透過百葉窗在地面劃出金色的琴鍵。他松開手的瞬間,蘇璃腕間已經浮起青紫的指痕。
"抱歉。"沙啞的嗓音混著血腥氣,"你應該離我遠點。"蘇璃蹲下身收拾散落的藥瓶,
玻璃碰撞聲清脆如風鈴。她將助聽器輕輕放在少年枕邊:"我叫蘇璃,是鋼琴系新生。
"停頓片刻又補充:"剛才那首曲子,下次彈完整的給你聽。"暮色漸濃時,
蘇璃抱著琴譜走出醫務樓。櫻花早已落盡,深藍的夜幕上浮著疏星。她攤開掌心,
一片干枯的花瓣正靜靜躺在掌紋間——那是江臨夏昏迷時,她從對方發間拾得的紀念。
琴房樓突然傳來肖邦的《雨滴》,音符穿透夜色落在潮濕的臺階上。蘇璃驀然回首,
頂樓的落地窗邊隱約立著熟悉的身影。月光為他鍍上銀邊,他垂首按著琴鍵的姿勢,
像在親吻一朵將謝的玫瑰。梅雨季的琴房樓像泡在薄荷酒里的水晶宮。
蘇璃抱緊樂譜沖進檐下時,雨水正順著玻璃穹頂蜿蜒成五線譜。
她望著自己呵在窗上的白霧出神,
忽然發現那團朦朧里浮著張蒼白的面容——江臨夏站在三樓回廊,指尖抵著玻璃描繪雨痕,
腕間的紅繩在灰蒙蒙的天色里燒成一簇火。這是他們自櫻花事件后第一次相遇。
蘇璃數著心跳踏上旋轉樓梯,雨靴踩在鐵藝臺階上的聲響驚醒了沉睡的聲控燈。
頂樓琴房飄來支離破碎的琴聲,像是有人把肖邦的夜曲撕碎了扔進暴雨里。門虛掩著,
她看見江臨夏的背影在雨幕前晃動。他彈琴的姿勢很特別,總要將左耳貼在琴箱上,
修長的手指時而痙攣般抽搐。蘇璃注意到他今天沒戴助聽器,
潮濕的黑發間隱約露出耳后手術縫合的疤痕。"要躲雨就進來。"琴聲戛然而止,
江臨夏突然轉身。雨天的陰翳讓他的瞳孔呈現出琥珀融化的質感,
眼尾那顆淚痣比櫻花那天更清晰了些。蘇璃這才發現他穿著黑色高領毛衣,
卻把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蜿蜒的青色血管。"我在校刊看到你的獲獎信息。
"蘇璃指著墻上的演奏會海報,"舒伯特《魔王》改編版...""那是生病前錄的。
"江臨夏猛地合上琴蓋,金屬碰撞聲驚得蘇璃后退半步。他起身時碰翻了琴凳,
樂譜如白鴿四散,"現在的我連中央C都聽不見。"這句話裹著血腥氣砸在地板上。
蘇璃看見他扶住鋼琴的指節泛白,琴身映出他痙攣的嘴角。雨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
玻璃幕墻外,紫藤花在狂風中撕扯著自己淡紫色的裙擺。
"可是剛才的肖邦...""靠這個。"江臨夏扯開高領,喉結下方貼著枚銀色貼片,
電流聲在靜默中滋滋作響。他撫過琴鍵的動作像在觸碰易碎的蝶翼,"人工耳蝸的電極刺激,
像在腦子里引爆煙花。"蘇璃的指尖陷進掌心。
她突然理解了他彈琴時古怪的姿勢——那是在用顱骨傳導捕捉微弱的振動。
雨水順著玻璃的裂痕滲進來,在江臨夏腳邊積成小小的鏡面,
倒映著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吊燈。驚雷炸響的瞬間,琴房陷入黑暗。蘇璃的驚喘被雨聲吞沒。
黑暗中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接著是壓抑的悶哼。她摸索著打開手機照明,
看見江臨夏跪坐在鋼琴殘骸間,右手扎滿碎水晶般的玻璃碴。"別開燈!"他嘶聲喊道,
左手死死捂住人工耳蝸,"電流聲...太吵了..."蘇璃關掉光源的剎那,
閃電劈開蒼穹。剎那的慘白中,她看見少年臉上蜿蜒的水痕,不知是雨是淚。
雷聲碾過屋頂時,江臨夏突然開始用流血的手砸琴鍵,
破碎的音符混著血腥氣在室內橫沖直撞。"停下來!"蘇璃撲過去抓住他的手腕,
溫熱的血滲進她鵝黃色的衣袖。掙扎間兩人跌坐在積水里,她的后背撞上冰涼的鋼琴支架。
咸澀的液體滴落在她鎖骨,
吸燙得驚人:"十七次手術...他們在我耳蝸里養了群食人魚..."他的聲音支離破碎,
像臺信號不良的老式收音機,"蘇璃,我的音樂死了。"雨水在窗外織成密網,
蘇璃忽然想起護理系學姐的話。那日在醫務室,
到病歷本上潦草的英文診斷:Vestibular Schwannoma(聽神經瘤)。
進行性聽力喪失,伴隨前庭功能障礙——對音樂生而言,這比死亡通知單更殘忍。
"我能聽見。"她突然說。江臨夏的顫抖停滯了半拍。蘇璃輕輕捧住他濕漉漉的臉,
讓兩人的額頭相貼:"把手給我。"當染血的手指點在她喉間時,
蘇璃開始哼唱那首未完成的安魂曲。聲帶振動順著指尖傳入江臨夏的骨骼,
他灰敗的瞳孔里漸漸泛起漣漪。積水倒映著他們糾纏的身影,
像兩株在暴風雨中相互絞殺的藤蔓。琴房突然響起叮咚水聲。蘇璃這才發現天花板在漏水,
雨滴正墜落在低音區的琴鍵上。她拉著江臨夏未受傷的手按向中央C,
積水隨著振動漾開同心圓:"聽,這是雨的聲音。"少年眼睫顫動,
血珠順著下頜滴落在她手背。蘇璃引著他的手指在琴鍵上游走,
水花濺起的音符清冽如初融的雪:"高音區是檐角風鈴,
降B調是雨打芭蕉..."江臨夏突然反扣住她的手,
帶著薄繭的指腹壓上她突突跳動的脈搏。他們的即興演奏漸漸有了形狀,
雨滴是天然的節拍器,血跡在琴鍵上畫出詭異的譜線。當蘇璃轉到屬七和弦時,
江臨夏突然用受傷的手重重砸向降E調。"這里!"他的呼吸噴在她耳后,
"要像把刀插進海浪里!"疼痛讓音色愈發暴烈,卻在蘇璃加入的琶音中化作繞指柔。
兩種截然不同的演奏風格在雨中廝殺又纏綿,直到暮色吞沒最后一線天光。
保潔阿姨的驚呼打破魔咒時,他們正額頭相抵地喘著氣。琴房像遭遇過龍卷風,
積水中漂浮著樂譜殘頁,江臨夏的血在白色襯衫上開出一串曼珠沙華。"瘋了嗎!
"阿姨的拖把重重杵地,"等著挨處分吧!"江臨夏突然低笑出聲,
震得蘇璃靠著的胸膛微微發麻。他摘下人工耳蝸扔進積水,
電子元件短路爆出藍色火花:"值得。"那晚的處分通知貼在公告欄時,
蘇璃正給江臨夏包扎右手。醫務室暖黃的燈光下,她發現他耳后疤痕的形狀像把小提琴。
"為什么選《魔王》?"她突然問。
江臨夏用纏著紗布的手撥弄她發間的紫藤花瓣:"那是唯一聽不見自己琴聲的演奏。
"他的聲音浸在雨后的月光里,"孩子最終被死神帶走了,不是嗎?"蘇璃剪紗布的手一抖。
她看著少年哼著變奏曲走出醫務室,白襯衫下擺還在滴水。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長得像是要夠到櫻花紛飛的那天。星子墜落在心電監護儀的波紋里。
蘇璃數著走廊里第七聲鐘擺的余韻,把保溫桶往懷里緊了緊。
午夜時分的醫學院實驗樓寂靜如深海,唯有頂層的觀察室亮著鵝黃色暖光,
像艘漂浮在黑暗中的幽靈船。她推開虛掩的門時,江臨夏正蜷縮在觀測椅上吞藥片。
月光從落地窗斜切進來,將他分割成明暗兩半。銀色藥盒上的德文標簽泛著冷光,
蘇璃認出那是強效類固醇的通用包裝。"林教授說你三天沒去復診。
"她將保溫桶放在堆滿樂譜的試驗臺上,"海帶排骨湯,護耳明目。"江臨夏突然劇烈咳嗽,
藥片從指縫滾落。蘇璃沖過去幫他拍背,指尖觸及的蝴蝶骨鋒利得硌手。
少年抓起觀測鏡胡亂擦拭,鏡片上卻暈開點點猩紅。"流鼻血了!
"蘇璃抽出手帕按在他臉上。江臨夏掙扎著去夠試驗臺上的注射筆,白大褂掃落滿地樂譜。
混亂中她看見某頁手稿上畫滿血紅標記,譜線間寫著"顱內高壓時的聽覺幻覺記錄"。
腎上腺素筆刺入大腿的瞬間,江臨夏仰頭發出困獸般的嗚咽。蘇璃被他拽倒在地,
后腦磕在示波器邊角。血腥味在口腔漫開時,她聽見對方胸腔里傳來破風箱般的哮鳴音。
"別...看..."江臨夏用染血的白大褂罩住兩人,黑暗逼仄的空間里,
他的顫抖像電流傳遍蘇璃全身,"現在的我...很惡心..."蘇璃摸索著打開手機照明。
冷白光束里,江臨夏耳后的疤痕正滲出淡黃組織液,脖頸布滿注射留下的淤青。
最觸目驚心的是鎖骨下方的電極貼片——為了增強人工耳蝸信號,
皮膚已被電流灼燒出焦黑痕跡。"這才是真實的我。"他扯下助聽器扔向角落,
金屬外殼在瓷磚上擦出火花,"每彈一個音符,腫瘤就在聽覺神經上跳舞。
"蘇璃突然抓住他欲遮傷口的手。示波器屏幕藍光忽閃,
映出試驗臺玻璃器皿中漂浮的聽小骨模型。
她想起護理課上學到的知識:聽神經瘤會像藤蔓絞殺腦干,
卻讓患者在死前聽見世間最美的聲音。"上個月MRI顯示腫瘤浸潤腦橋。
"江臨夏的聲音混著儀器嗡鳴,"下次發作可能會面癱,也可能...再也醒不過來。
"夜風掀起窗簾,銀河傾瀉在少年顫動的睫毛上。
蘇璃忽然注意到觀測鏡里定格的眼底圖像——視網膜動脈呈現詭異的螺旋狀,
這是顱內高壓的典型體征。"所以你在記錄發病時的幻聽?"她指向滿地樂譜,
"那些血色音符..."江臨夏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突然扯過蘇璃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劇烈心跳震得她掌心發麻:"昨夜發作時,我聽見你彈《月光》第三樂章。"蘇璃怔住。
那是她昨夜在空琴房偷偷練習的曲目。
"雖然現實中的我已經聽不見..."他牽引她的手指劃過自己太陽穴,
"但腫瘤壓迫產生的幻聽異常清晰。你的嗓音像玻璃在血管里流動,
踏板的用法..."他突然咳嗽著蜷縮起來,"...很特別。"蘇璃的眼淚砸在試驗臺,
濺起細小水花。
她終于明白那些樂譜上癲狂的標記從何而來——這是少年用生命為代價譜寫的聽覺挽歌。
"要聽真實的版本嗎?"不等回答,她已掀開觀測椅上的防塵布。
塵封的施坦威靜靜臥在月光里,琴蓋上積灰被她的衣袖劃出銀河狀的痕跡。
當第一個音符響起時,心電監護儀的波形突然開始同步跳動。江臨夏緩緩支起身子。
他扯下身上貼的電極片,赤腳踩過滿地樂譜。蘇璃的演奏漸入高潮時,
他突然將前額貼上琴箱側板,骨傳導的振動讓他露出孩童般的驚喜。"這里!
"他沾血的手指在琴蓋上敲擊,"中聲部的切分音像心跳驟停!
"蘇璃順勢抓住他的手按在低音區。兩人交疊的掌心下,琴弦共振傳來遠古海洋般的轟鳴。
江臨夏的呼吸逐漸與她的節拍同步,鼻血滴落在黑鍵上,綻開暗紅色的花。
當《月光》推進到最暴烈的段落,江臨夏突然抽搐著栽向琴鍵。刺耳的和弦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