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江弈鉉成親五載后,他戰死沙場。他的雙胞胎弟弟江弈鋒連夜策馬,只送回一柄斷刀,
他跪在我面前,聲音沙啞:“嫂嫂,大哥他……捐軀了!”看著這張與夫君一模一樣的臉,
我悲從中來,生生嘔出一口血。那之后我欲隨夫君而去,試過投河,懸梁,服藥,數次尋死,
又數次被救。弟妹總是滿面春風跟我說弟弟昨日又與她翻云覆雨,
試探我的臉色見我不語便出去掩面四處宣揚:“嫂嫂跟哥哥當真是伉儷情深,羨煞眾人。
”是啊,當真是情深,情深到夫君日夜與弟妹顛鸞倒鳳,我卻還在三番五次要為他殉情。
死的并非我的夫君,卻叫我做了自怨自艾的寡婦。也好,我成全他們,反正我也要嫁人了。
1又一次自縊被救后,我起身用心頭血立下絕筆信:夫君已亡,我絕不茍活,望婆母成全,
勿再救我。我想放入婆婆房間告知。卻在婆母房門口聽見她與小叔子的談話:“鉉兒,
你當真還要如此嗎?玉榕對你用情至深,已是存了死志啊!”我立在門口,
以為婆母受不了我夫君的亡故,錯將他的同胞弟弟認作了他,頓覺胸中酸澀難言,
還未來得及出聲安撫,屋內另一人就開了口:“娘,阿弟臨死前托我照拂淳盈,
玉榕性情堅韌得知喪夫尚且如此,若是讓淳盈得知阿弟死訊,
她定然不活……”我只覺腦中轟隆一聲響,推門的手僵在了半空。什么意思?
活著回來的、正在與婆母說話的人,是我夫君?我一手撫著心口還在作痛的傷口,
一手捂住嘴,不敢驚動屋內的對話:“那玉榕呢?你就忍心玉榕日日忍受喪夫之痛,
自傷自盡?”“娘親莫要擔心,我已有了萬全之法——”“俗話說為母則強,
只消我給淳盈一個孩子,淳盈便能心有掛念地活下去。”“待孩子出生后,
我就換回自己的身份,以我們家如今的情況,不過是同時照顧兩個女子一個孩子,綽綽有余。
”若不是我欲將絕筆信交與婆母后與夫君同去,我還不知原來江弈鉉非但沒死,
還日夜宿在弟妹床榻與之歡好,更企圖給她一個孩子!那我這兩月間的尋死覓活算什么?
算笑話嗎?我不敢再留,踉蹌著回了自己房中,看著被我捏成一團血跡半干的絕筆信,
心口如萬蟻噬咬,疼得密密麻麻。我笑著笑著就落下淚來。燭火噼啪,我點燃那封絕筆,
不住地回想起我與江弈鉉相識相知的一幕幕——那年我尚是隔壁清泉鎮武館館長的唯一明珠,
被江弈鉉不辭辛苦奔波兩鎮隨我爹學武的執著所觸動,
在他第一次求娶的時候我就豪邁地親自答應了下來。
引得父親第一次對我摔了茶盞:“哪有姑娘家自己應下親事的?這般不知矜持,
往后過門仔細叫婆家欺負了去!”當時江弈鉉是怎么承諾的呢——“伯父,
我江弈鉉對天發誓,此生必不負玉榕,不叫她落淚,不讓她為難,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那時的我滿心滿眼都是那個為我起誓的少年人,哪曾想過誓言二字竟這般不堪一擊。
明明成婚之后,動情時分,江弈鉉都呢喃著說他最愛我毫不矯揉、直來直去的大氣,
愛我能與他對招幾個來回的颯爽與灑脫。我一直以為,他是真心愛重我。可如今,
我的堅韌性子、強健身體,竟成了原罪?他愛上了曾經不屑一顧的嬌弱白花,
所以選擇了讓我承受所有苦楚。江弈鉉賭斷刀插入心臟后,我不會死。他賭贏了,
我卻輸得一塌糊涂。第二日天剛亮,我就拿著銀錢主動去尋了巷尾的何媒婆:“何嬸,
段將軍說等我到月末的話,還做數嗎?”段星鳴,原是隨我父親學武的孤兒,
比江弈鉉更早幾年便參了軍。正是江弈鉉“戰死”那一役中,他指揮得當一舉擒賊,
被封為驍勇將軍。從此天下太平,大半將士得以卸甲歸家與親友團聚。而他,
自得知我喪夫后,每幾日便差不同的媒人前來說親,其中來得最勤的,便是何嬸。上月,
何嬸告訴我,皇上有意為段將軍賜婚,若是月末段星鳴所謂的心上人還未有消息,
他的婚事便由不得自己。如今剛過月初,不知現在答應是否還來得及?
何嬸上門的那幾次都被江弈鉉趕了出去,如今看我親自登門答應這親事,
高興地連連點頭:“當然作數,當然作數!”“孩子,你可算是想開了!
我這就差人告訴段將軍這個好消息!”“要我說,這世道的女子本就不易,
你如今不過雙十出頭,何苦為了一個死人棄了自己的大好年華?
”“你那小叔子也真是不懂事,哪有攔著自己嫂嫂再嫁的道理?
不過是仗著上頭對哥哥的撫恤得了守備的官職……”我曾經也只當小叔子與哥哥關系甚好,
看不慣自家哥哥尸骨未寒嫂子卻要另嫁他人,這才屢次出手趕走媒人。如今再看,
只覺得可笑。憑何他江弈鉉能與弟妹茍合,卻叫我為他守寡守節?我將準備的銀錢塞給何嬸,
胡亂又應付了幾句,就回了府上。2我才踏進府門,卻見府內一片混亂,
僅有的幾個丫鬟仆從都往東邊弟妹所住的廂房跑了去。我的腳也不自覺地挪了過去,
待我反應過來,已經站在了李淳盈的房門口。門內傳來大夫嚴肅的囑咐:“人沒事,
只是普通的害喜罷了……”“害喜?您是說,我夫人有了身孕?”“沒錯,
脈象顯示夫人已有孕近兩月,不過夫人身子嬌弱,須得好生將養,若是再動了胎氣,
便不太妙了。”我如遭雷劈。江弈鉉欣喜的聲音透過門,砸得我有些站不住身子:“太好了,
我有孩子了,我要當爹了!”孩子……我呆愣在門口,心口密密麻麻地泛疼,
似是傷口因剛剛走得急而裂開了。成婚五年,我和江弈鉉也是有過孩子的,
只是在我們都不知曉的時候,就因我冬日替李淳盈下河摸魚做湯不慎滑倒后小產了。現在,
李淳盈也算是變相將孩子還了回來吧?不知過了多久,
耳邊響起江弈鉉的聲音:“玉……嫂嫂,你怎么在這?”我回過神,看向江弈鉉。
他正準備送大夫回去,眼底臉上還留有喜色。見我看他,他抓著賞銀要遞向大夫的手頓了頓,
錯開我的目光后與我解釋:“淳盈剛剛診出有喜……”我點點頭,胸前的痛意更甚,
強撐著開口:“那就恭喜你們夫妻了,從來孩子難得,你需得好好看顧著弟妹娘倆才是。
”江弈鉉聞言面上的喜色褪了些,瞥了一眼我的肚子,似是終于想起來我們曾經的孩子。
他囁嚅著嘴像是想寬慰我,我卻再也支撐不住,直直暈了過去。再醒來的時候,
已經將要入夜。自這兩月為江弈鉉屢次自裁未果后,我的身子被自己折騰地愈發差勁。
而現今我既已知曉事情真相,不日還將啟程與段星鳴成婚,也該好好將身子調養一番了。
我摸索著自己點了燈,去了廚房。守夜的下人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主子這么做不好吧?
那些個補品可都是崔娘子娘家托人送過來的,就這般都送進夫人房中……”“那又如何?
這守備府是主子說了算,她一介死了夫君的寡婦,還能給你多大的好處不成?”“說的也是,
我只是覺得她有些可憐……”瞧,連下人都知道,這世道,寡婦百無倚仗最好欺辱。
江弈鉉卻毫不猶豫地推了我出去。說話的丫頭壓低了聲音,黑夜里我卻聽得分明,
耳邊似是響起炸雷——“我早在守備一家還以打獵為生的時候就進了府里做廚娘,
好幾次看見夫人、夫人勾搭主子的哥哥……”怪不得!
怪不得江弈鉉是以自己弟弟的身份回來的,原是他早就起了心思想要坐享齊人之福!否則,
他不過才回來兩月有余,孩子怎已在肚子里扎根了近兩月!他既舍不下能陪他共進退的我,
又惦念著李淳盈的嬌弱與小意溫柔。難怪江弈鉉總要我讓著些李淳盈,說弟妹身子不好,
不像我從小習武身強體壯,所以家里的臟活累活都讓我做了去。難怪李淳盈每每開口,
不等江弈鋒回應,我的夫君反而巴巴湊上去替她解決了所有問題。我還當江弈鉉是熱心,
現在看來,分明是早就起了色心才對!
現如今江弈鉉竟還想著動用我的東西去滋養另一個女人和他們的孩子?3靜靜地站了一會后,
我轉身就去了李淳盈房中。她正對鏡卸著珠釵,我體諒她有孕,
與她好生說明:“我爹娘送來的藥材里有一株百年的雪蓮……”可我還未說完,
李淳盈便打斷了我,嗤笑:“崔玉榕,你不會還想著從我這將藥拿回去吧?
”“那可是你的夫君親手遞到我面前的……”“呀,瞧我,
你不會還不知道——活著回來的是江弈鉉吧?”我汗毛倒豎,她知道?
那為何還……“你當我們前后腳嫁進的江家,為何我從未有孕?”“江弈鋒那個廢物,
為人處世處處不如大哥便罷了,連床上都立不起來!”“憑何同樣入了江家,你事事順意,
而我屢屢碰壁?”“好在我的好夫君回來的第一天,
就火急火燎與我翻云覆雨……”“那時我便知曉,死的是那個孬種!
”“也不枉我當初刻意勾引,如今我夫君在側,有孕在身,你的好日子,就由我去過吧。
”她的話一字一句砸在我心頭,原來整個江家就只有我是個傻的!竟被他們這般戲耍!
我被氣得昏了頭,抄起手邊的茶盞就向她扔去:“不知廉恥!
”李淳盈適時叫喊了一聲“哎喲”,扶著肚子就欲滑坐在地。我手腕一痛,
隨即就被一股力帶倒在地。耳畔響起一聲暴喝:“你干什么!”是江弈鉉。我抬頭看他。
江弈鉉攬住李淳盈的腰將她護在身后,好似沒有料到我會摔倒,臉上閃過一絲歉疚,
伸手就要扶我起來:“抱歉,是我一時情急……”我避過他的手,自己踉蹌著站起身來。
李淳盈躲在他身后,怯怯開口:“夫君,不怪嫂嫂的……”“嫂嫂說,不問自取便是賊,
她許是在生氣我們動了她的藥材,這才……”江弈鉉皺起眉頭:“不就是一些藥物,
淳盈有孕,你讓著她些怎么了?”呵,我連夫君都讓給了李淳盈,如今還要讓什么?命嗎?
李淳盈的得意刺得我眼睛發酸。多說無用,江家如今上下沆瀣一氣,只有我一個外人。
我沒有再搭理江弈鉉,回了房最后一遍檢查起行李,準備明天天一亮就離開守備府。
可是李淳盈連一夜休整的時間都不愿給我留。半夜,我就被請去了祠堂。堂上,
婆母一臉擔憂,江弈鉉靜立在一旁,滿面怒容。見我姍姍來遲,婆母連忙問道:“玉榕,
淳盈說她吃了你的藥后腹痛不止,說……說你不滿讓出藥材,在藥里下毒了,
是否有什么誤會?”她眼中的關切之色不似作假。
可我耳邊響起的卻是那天她與江弈鉉的對話。她對我的確不薄,可最愛的還是自己的兒子。
我笑了:“她說是這樣,那便是吧。”江弈鉉眼里的猶豫徹底消散,
冷笑:“我以為你還如從前那般大度,不再計較,卻不想你那時轉身就走是趕著去投毒!
”“你嫉妒淳盈有孕,又因著取藥一事懷恨,竟使了如此腌臜手段,
對孩子下手……”“我們江家已經容不下你這等毒婦!還請嫂嫂自行回去娘家,
在淳盈順利生產之后,我自會派人去接你回來。”我輕輕搖頭,
謝絕了他的‘好意’:“如今江弈鉉已死,我膝下也無江家子嗣,不如就趁了今日一拍兩散,
此后我崔玉榕與江家再無干系!”我徑直回房拎了早就拾掇好的行李,出了守備府的大門。
便讓江弈鉉好生與李淳盈做神仙眷侶吧,此去山高地遠,就祝你我不復相見。4我無處可去,
只能暫且敲開了何嬸的家門。聽說我被趕了出來,她氣得一拍桌,
又急匆匆給我收拾出了一間客房,
再三推脫都不愿收我的銀兩:“段將軍已經給了我不少銀錢,
囑托我無論事成與否都務必多多幫襯照料著你一些……”我心中一熱,
未曾想過段星鳴對我如此看重。在何嬸家宿過一晚后,我趕早便雇了一輛車回了娘家。
及至馬車停在家門口,已快到晌午。我有些近鄉情怯——成親五年,即便兩鎮相鄰,
來往不過半日,我卻因江弈鉉的介意而甚少回家,如今好不容易歸家一次,
卻是這般樣子……還沒等我敲門,門卻從內開了,露出一個身著勁裝、劍眉星目的男子。
竟是段星鳴。他也沒料到我在門口猶猶豫豫,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明顯愣住了,
而后臉上疲意一掃而空:“玉榕,你怎這時回來了?”“段哥哥,你怎這時回來了?
”我們異口同聲,明明經年未見,年少時的默契卻不減分毫。他滿臉笑意,
將我讓進門內:“心有惦念,連夜快馬而歸仍覺太慢。”連夜!從源河鎮到京城,
平日里乘馬車需得兩天一夜,縱然騎馬趕路也需近一整天,可他只用了一夜,
難怪他方才一臉倦意……我細細咀嚼他說的“心有惦念”,紅了臉也紅了眼眶。待見到爹娘,
我將事情全盤托出,他們差點掀了桌子就要殺去江家尋個交代,
我只能攔住他們:“我已答應再嫁段哥哥,既然他們已經坐實我死了夫君,便如他們所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