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軍攻城那夜，我在侯府后院點了一盞燈。宮里傳來消息，說段氏奪權失敗，謝家倒戈，
新帝登基，而那個曾救我于林間重傷、夜夜替我點燈的男人——謝長亭，親手送出了兵符，
也親手遞上了我的名字。我披著火光逃出府門，后院杏樹下站著一個少年郎，青衣裘袍，
腳下滿地落花。他說：“姜流影，跟我走罷，北境雖寒，但我愿與你共種春杏。”我猶豫了。
因為就在前一夜，謝長亭將我困在鏡屋中，扣住我腕：“你不準走。”“你走，
我便殺了顧持遠，殺了段昭儀，殺了你所有的敵人。”“可你得留下。”他說得冷靜，
像說一句“今日風大”，卻捏得我手腕發青。他從未問我心里有誰。也從不認為，
我會真的走。可他不知道，那夜我已經應下了北國來的質子，昭陽郡王。謝府炬火連天之時，
正是我隨他騎馬北去的路上，回望那座覆滿杏花的舊京。1林中薄霧沉沉，
天邊的月亮被烏云遮蔽，只余斑駁冷光灑在濕潤的地面。枯葉鋪就的山徑中，
一個身影踉蹌地奔逃著。我拼命奔跑，腳踝似被荊棘劃破，濕熱的血沿著靴子滲透，
但我不能停。身后犬吠聲雜著呼喝，一聲聲要將我撕碎。“前面是死路！
”獵犬的狂吠像催命鼓，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拽緊披風，腦中只剩一個念頭：逃出去，
活下去。突然腳下一滑，身子重重摔進山坡下的灌木中。劇烈的疼痛讓我幾乎昏厥，
肩膀劇痛，像是脫臼了。遠處火把晃動，我死死捂住嘴，蜷縮在灌木叢里。追兵呼喝著遠去，
我才敢稍稍喘息。但傷口火辣辣作痛，鮮血順著手臂滴落。“你是誰？
”一個清冷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我猛然抬頭，霧氣中站著一個高大男子，月光從他身后透出，
只見他一身勁裝，眼神如刀鋒般銳利。我強撐著站起，卻腳下一軟，直接跌進他的懷里。
“你受傷了。”他眉頭一皺，毫不猶豫將我打橫抱起。“放開我……”我低聲抗議，
語氣卻虛弱無力。他沒有回應，只是加快步伐，穿林而行。不知過了多久，
他將我安置在一處山莊中。屋內溫暖，藥香彌漫。“別動。”他解開我外袍，動作干凈利落。
冰涼的藥膏涂抹在傷口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氣。“忍著。”他淡淡道。“你為何救我？
”他眼眸深邃，低頭替我綁好繃帶，語氣不緊不慢：“你若死了，這山莊就多一具尸體。
”我哼了一聲，頭一偏，不再理他。他忽而頓住，手指落在我頸后一處：“這是胎記？
”我一驚，連忙捂住脖頸：“別碰。”他的目光變得微妙，卻未多問，
只低聲說：“你最好別亂動，否則這肩明早就廢了。”我盯著他良久，
試圖從他神色中看出端倪，卻一無所獲。夜深風冷，我靠在床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次日清晨醒來，他不在屋中，外頭炊煙裊裊。桌上放著一碗熱粥與幾只野果，
還有一塊干凈的帕子，上面疊得整整齊齊，隱隱透出淡淡松脂香。我握緊那帕子，
心底有些混亂。他到底是誰？為何出現在這偏僻山林，又為何愿意救我？可我知道，
我必須盡快離開。我不能連累任何人。尤其是他。2我在山莊里住了三日。謝長亭，
他是這樣自我介紹的。他不多言，常年一副冷淡模樣，除了每日照料我的傷口之外，
很少搭話。我偶爾試著探問他的來歷，他總是輕描淡寫地避過。這山莊建得極深，
掩在密林之中，一看就是早年就有人打理的。只是如今偌大一個宅子，除了他，再無旁人。
“你不怕我是逃犯？”那日他替我換藥，我忍不住問。“我只怕死人。”他說。我愣了片刻，
忍不住輕笑出聲：“那你倒真是個有趣的人。”他卻沒有回應，只認真地裹好繃帶，
然后將藥收回木匣里。夜里無風，我試著下地活動，走到窗邊透氣。
遠處院落內掛著一串紅燈籠，被微光映得溫柔朦朧。我盯著那串燈，莫名覺得這地方，
不像一處避世山莊，更像是……藏人的地方。“你打算走？”他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后。
我嚇了一跳，回頭瞪了他一眼：“你走路沒聲音的嗎？”“你眼里寫著‘離開’兩個字。
”他說。我愣住。他目光平靜，但在夜色下卻帶著些說不出的深意。
我移開視線：“謝謝你救我，我不會拖累你的。”“你不是負擔。”我頓住，想說些什么，
卻發現他說完這句便轉身離開。第二日清晨，我悄悄在屋后轉了一圈。山莊占地不小，
前有院落后有竹林，角落還藏著一間書齋。我本想借口取些藥草，
結果卻意外撞見他坐在書桌前，翻看一本泛黃的信箋。“你怎么進來的？
”他迅速將東西合起。我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他走過來，聲音低沉：“你究竟是誰？
”我心頭一緊。“只是個逃命的人。”我低聲道。他看著我良久，忽然伸手探向我頸后。
我下意識避開。“你那胎記——我似曾見過。”我咬牙，強裝鎮定：“你看錯了。
”“你不是普通人。”他語氣不容置疑。我沉默。“我不會揭穿你。”他忽然補上一句，
“但你最好自己小心。”我猛地抬頭，卻只見他背影漸遠。屋中紙上那封未合的信，
一角露出「謝長歌」的落款。我心跳驟然一滯。那個名字，曾在南家書冊上多次出現。
3第三夜，月色如洗。我早早醒來，悄悄換上一身素衣，將原先穿著的長裙壓在木箱底下。
窗外風吹動燈籠，發出細微的響動。我沒有驚動謝長亭，只默默推開后門，
踩著昨夜已探清的路徑，一步步走向后山。那里有一片廢棄的草棚，柴堆整齊碼放。
我在最下層藏了一只小瓶，瓶中是我自幼識得的「沉香引火油」，南地家傳秘制，一點即燃，
難以撲滅。我走得極輕。剛到棚前，一只手忽然搭在我肩頭——“你想做什么？
”他的聲音低沉，如黑夜中一根緊繃的弦。我轉過身，望進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謝公子，
我……不能再連累你。”他看著我手中的油瓶，眸光幽深。“你以為我會眼睜睜看你去送死？
”我苦笑：“我死在火中，尸骨無存，是對你最好的保護。”他忽然靠近一步，
語氣不容拒絕：“我不許你死。”我心頭微震，卻沒退讓半分。“你不許我死，
那誰來為我父兄清白而活？我若暴露，不止我，你也會……為我陪葬。”他定定看我，
良久才道：“我送你出去。”我卻搖頭。“他們在搜這片山，遲早會找到這兒。你若帶我逃，
一路皆是風險。”“所以你寧愿一死？”他咬牙。我不語。山風漸起。
我緩緩將油瓶倒在柴堆上。謝長亭緊緊握住我的手，像要將人從深淵里拉回。“你相信我嗎？
”我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顫動。“我會替你擋下他們。”我微微點頭，將絹帕塞入他掌心，
“這里有我落款的家徽，若我真死了，就請你……”“不會有那一天。”他打斷我，冷聲。
我點火的那刻，他忽然將我抱入懷中，順勢將我推入柴棚后的地道口。
“謝長亭——你做什么！”“你不想死，我也不準你死。”地道門被重物封住，
外頭火光沖天。我只能咬牙忍住哭聲，隨著地道一路前行。約摸小半個時辰，前方亮光浮現。
地道口通向一處斷崖，風勢獵獵。我站在巖石邊沿，回望那處濃煙滾滾的山頭，眼眶發燙。
謝長亭，你若真能替我頂過這場劫，我定還你一命。4入夜，謝府燈火通明，
庭中懸掛的紅燈宛若游蛇，微風吹拂，宛如蜿蜒爬行，透出一股難言的詭譎。
我裹著新配的婢衣，低眉順眼地立在角落。額前碎發遮住半張臉，
只露出眼睛微微掃視著四周。謝長亭替我安排了這份新身份——謝府新進的小婢「喬兒」。
山莊那場大火之后，他對外宣稱救回一名失蹤的村女，便以婢女身份帶入府中。
我配合著他的說辭，日日行于府內各處，觀察、收集、試探。這謝府看似風平浪靜，
實則處處有伏流。尤其今夜，大夫人親自設宴，宴請幾位舊族望門的貴女與子弟。
席上觥籌交錯，語笑嫣然。我端著酒壺從側邊走過，聽得清楚。“顧家那位嫡子顧持遠，
竟要娶那位姜家小姐？”“姜流影？她雖是庶出，卻也是姜老侯爺唯一的血脈。”“唉，
可惜了，聽說顧持遠只為借此聯姻，拉住昭陽郡王那邊的勢。”“說到底，
不過是個棋子罷了。”我腳步微頓，手中酒壺差點失衡。姜流影，是我曾經的名字。顧持遠，
那個曾經對我百般試探、百般利用的舊識。而今竟要重提舊事，
再次利用我的身份……我不動聲色地繼續前行，卻沒注意到，一雙目光從暗處悄然注視著我。
那是謝府二房的公子謝懷瑾，平日最擅揣摩人心。他唇角噙笑，低聲與身旁道：“那個新婢，
來歷不淺。”“公子何出此言？”“她走路的姿態，不是尋常婢女，手雖拙，眼卻不空。
”“再者，她方才聽到顧持遠時的反應……太不自然。”謝懷瑾瞇起眼，似乎已暗下計謀。
我并未察覺此一幕，轉入偏廳時，忽然撞上一個人影。“哎呀！”酒壺掉落，砸得碎裂。
我抬頭，卻見來人一身華衣，眼神輕佻。是大夫人今日請來的舞者，衣衫半敞，眼尾勾魂。
“抱歉，我來晚了。”她聲音婉轉，卻偏偏穿了與我幾乎一模一樣的衣飾。我一怔。
廳中已響起請舞的鑼鼓，大夫人親自指了她道：“今日這舞，便由你來起頭。”她盈盈一禮，
隨即轉身，臨走前，朝我微微一笑。那笑意，竟帶著挑釁。我頓感不妙。燈光驟暗，
舞者踏入場中，裙擺翻飛，動作妖嬈，每一眼都似毒蛇般攀上人的心。
我心知今日之局不只為了宴請貴賓，更像是……一次篩選。而我，或許早就在局中。果然，
舞未畢，顧持遠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已現于廳外。我轉身欲退，卻被一道聲音喚住：“喬兒，
替顧公子斟酒。”我咬牙，端著酒壺走上前。顧持遠看我良久，
笑意溫文：“謝府竟藏著這等佳人？”我垂眸低聲：“奴婢不敢當。”“你叫什么名字？
”“喬兒。”“喬……呵。”他眼底意味不明。謝長亭此時自后廳現身，
一身藏青袍襯得身形更為峻拔。他看向我與顧持遠，眉心微蹙。“喬兒，酒斟好了便退下。
”我應聲而退，離去時聽見顧持遠語氣悠然：“謝公子府中果真藏龍臥虎。”那一夜，
我躺在榻上輾轉難眠。燈影婆娑，我腦中卻盡是舞者眼中那一抹不加掩飾的敵意。
還有顧持遠那句意味深長的話。他們知道我是誰了嗎？謝長亭推門而入，手中拿著一方布巾。
“手指割傷了。”他淡淡道。我抬眼，他竟蹲下身來，為我輕輕包扎。
“你不怕我是真的姜流影？”他指尖一頓，低頭輕聲：“我怕你再一次不告而別。
”我喉頭一哽。他望著我，道：“顧持遠，不可信。”“你若信我，往后不必獨自應對。
”我點了點頭，忽然覺得，這場夜宴的燈光雖然似蛇，卻也照出了最真切的心意。5翌日，
謝府后園紙鳶漫天，仆從婢女們歡笑著放風箏，是少有的輕松時刻。我提著籃子，
假借采摘為由緩步穿行于花木之間，心神卻始終未放松。
昨夜謝長亭的溫言與護意在心中回旋不止，他的信任令我動搖，
卻也讓我更加警覺——這份溫情，若無法持久，終會成為致命軟肋。謝懷瑾今日格外活躍，
笑意盈盈地引著顧持遠在后園游賞，還不時將我喚去斟茶送果。“喬兒，你去采些紫菀回來。
”我恭聲應下，轉身欲走，卻聽見顧持遠輕飄飄一句：“謝公子府中，竟能得如此心細婢女，
著實難得。”我背脊一凜，未敢回頭。遠處風箏在空中滑翔，忽然一只紙鳶線斷，旋轉墜落。
我瞇眼望去，那是謝府中極少用的龍首樣式，象征權貴榮耀。紙鳶墜地的一刻，眾人嘩然。
我心中微動。龍斷，意喻不詳，若以此為線，或許能扯出幕后布局。果不其然，
傍晚即傳出謝長亭遭人舉報私留可疑人等。大夫人震怒，命全府上下徹查。
我一時成了眾矢之的。“喬兒，你可知罪？”謝懷瑾冷笑著開口，目光如針，“你一來，
謝府多事不斷。”我跪伏在廳前，語氣冷靜：“奴婢不知。”“若非你，怎會驚擾顧公子？
怎會令長亭兄卷入風波？”我沉默不語。他步步逼近，聲如冷鐵：“將你鎖入柴房，
待長亭兄回來再做定奪。”我被粗暴押入黑暗柴房，門“砰”地關上。掌燈時分，
門忽地打開，一道人影立于門口。是昭陽郡王。他眉眼冷淡，踏入室內。“你是……姜流影？
”我屏息：“你認錯人了。”“你以為你這點偽裝能瞞過我？”他走近，微傾身，
“你祖父昔年戰死沙場，我曾親承其護。”我一震。他目光沉靜如海：“你來謝府為何？
南地已亂，你若落入段家人手中，不死也殘。”“你……為何幫我？”我啞聲。
“因為你是姜流影。”他頓了頓，“也是——她。”他口中那“她”，令我心弦輕顫。
不等我開口，謝長亭疾步而來，攔在我們中間。“郡王救命之恩，謝某銘記。但她，歸我。
”昭陽望著他良久，點頭：“但若她出事，我問你。”謝長亭默然。昭陽轉身離開。夜深，
我仍未能從混亂情緒中脫身。謝長亭將我從柴房帶回書齋，親手為我包扎膝傷。
“他們想用你做引子，把我拉下水。”他語氣低沉，“但我不會讓他們得逞。
”“你可以不管我。”我低聲。“可我不能。”他抬頭看我，眼中似有萬千情緒翻涌，
“你若愿，我可將你送離此處。”“可我不愿逃。”我望著他，聲音微顫，“我想為我父母，
也為自己，奪回一點公道。”他靜靜點頭，唇角緩緩揚起一抹笑意。6初雪未融，北風徹骨。
謝府門前停著一匹赤馬，鬃毛翻飛如火，蹄聲踏雪，驚破一地沉寂。我站在檐下，
望著它逐漸靠近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謝長亭衣袂翻飛，騎馬自北門而來，
他方從邊境而歸，衣上雪痕未干，神情卻前所未有的冷峻。“今日之事，
南邊王處來人逼問你行蹤。”他下馬，不急不緩地走入院中。“段昭儀的人？”我問。
他點頭，“他們怕你活著。”我沉聲道：“怕的是我記得什么。”謝長亭未置可否，
只將一卷信函遞到我手中。“這是他們派人送來的，假意為你平反，實則試探我態度。
”我接過信，看著那熟悉的筆跡，指尖一陣發涼。那是我母親曾用過的字法，仿得極真。
“你信它？”“我信你。”他說。我抬眸對上他的視線，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那份信任，
不摻雜權謀，不計較身份。他將我領入書齋，推開墻后的暗格，取出幾卷羊皮圖。
“我曾是燕軍參將，隨王父駐守北境。后被召回，因病未歸前線。
這里是當年姜將軍留下的布防圖，你父的手筆。”我屏息凝視那略顯褪色的墨痕，
那是我父親一生的心血。“這份圖……若落入段家人手中……”“便可讓你父之名重回廟堂。
”“可也是引火之源。”他點頭：“所以我將它藏于此地，只待你親自決斷。
”我緩緩合上圖卷，目光堅定。“我要把它送到真正能做主的人手中。
”“那你需要一個機會。”謝長亭望向窗外飄落的雪，“中宮將設冬宴，
郡王已出面為你安排入宴身份。”“我以何身份？”“謝府庶婢？”他一笑，“不，
姜家遺女。”我一怔，隨即明白他的用意。“用我的真實身份，賭一場朝堂風波？
”“你不賭，他們早晚也會動手。”我緩緩握緊拳頭，“那便賭。”入夜，赤馬站于廊前，
身披新鞍甲，鬃毛間插一枚紅纓。謝長亭披甲執鞭，立于月色下。“我隨你同去。
”7入冬的謝府內苑，遠比外頭寧靜。青石小徑鋪得整整齊齊，墨竹夾道，
繞過假山便是那間少有人至的鏡屋。謝長亭為我安排了藏身之所，便是此處。
“這屋原是先皇賜予昭陽郡王，外人無權探入。”我微微一愣：“你把郡王的屋子讓給我住？
”他淡笑：“他點頭了。”我知謝長亭說話不虛，卻也心中輕顫。如此安排，
既是為我遮掩身份，更是將我推進風口浪尖。屋內鏡影重重，廳內掛滿了雕花銅鏡，
角度各異，明明亮亮映著屋內的每一處。我有些不安。“這些鏡子是……”“機關所在。
”他道。我試著挪動椅子，果然見一處鏡面緩緩偏轉，露出一暗格。“你以后若遇危險，
可藏于其中。”我點點頭。從此以后，我便成了這鏡屋中一抹影子。謝長亭每日送來飯食，
有時也在屋中暫歇。他未曾多言，我亦未曾多問。可正是這份無言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