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帆布鞋底沾著露水,在圖書館后墻的鵝卵石小徑上洇出深色痕跡。
四月的晨霧還未散盡,老櫻花樹垂下的枝條像浸濕的宣紙,在風里洇開淺粉色的水痕。
她抱緊懷中的素描本,魚骨辮梢掃過校服領口時,忽然聽見什么東西擊穿霧氣的悶響。
那顆籃球滾到腳邊時,林夏聞到了露水沾濕皮革的腥甜。皮質紋路間卡著兩片櫻花,
像是誰特意嵌進去的裝飾。她蹲下身的瞬間,耳畔傳來石板路上的腳步聲,
驚得枝頭麻雀撲棱棱飛起。"別碰!"少年急切的呼喊混著草木清香撞過來。林夏踉蹌后退,
后腰抵上粗糙的樹干。素描本從臂彎滑落,紙頁在晨風里翻飛如白鴿。她慌忙伸手去抓,
卻看見畫著少年投籃動作的紙頁正正落在來人腳邊。穿7號紅色球衣的男生彎下腰,
肩胛骨在緊身布料下繃出流暢的弧線。
他撿畫紙的動作像是慢鏡頭——食指與中指夾住紙頁邊緣,小指無意識勾起,
腕骨凸起的角度與畫中人扣籃時的姿勢完美重合。"這是..."他的喉結在晨光里滑動,
汗珠順著脖頸滑進鎖骨凹陷處。畫紙邊緣已經卷曲發黃,
右下角標注著"3.28 體育課"的字樣。林夏感覺耳尖在燃燒。
上周三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她確實躲在梧桐樹后畫了二十分鐘速寫。
畫中人起跳時揚起的衣擺,此刻正在眼前這個男生身上被晨風吹得獵獵作響。"陸川!
訓練要遲到了!"遠處傳來教練的吼聲。男生突然把畫紙按在胸口,
籃球在指尖轉出虛影:"想要回去的話,午休到畫室來。"他倒退著跑開時,
后頸被朝陽鍍上一層金邊,像是古希臘雕塑活了過來。
林夏這才發現他的球衣背后印著"LU CHUAN"的拼音,
字母U的尾巴被洗得有些開線。晨讀鈴響起的剎那,櫻花枝頭的露珠終于墜落,
在林夏的素描本封面上砸出一朵透明小花。美術教室在圖書館頂層的閣樓。
林夏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來時,正午陽光正透過斜頂天窗切割出幾何光斑。
松節油的味道混著舊書頁的霉味,在浮塵中釀成某種令人眩暈的香氣。"遲到了十三分鐘。
"陸川的聲音從石膏像群中傳來。他跨坐在大衛像的基座上,籃球在膝頭轉得飛快。
深藍色校服外套隨意搭在肩上,露出里面皺巴巴的白襯衫,最上面兩顆紐扣不知去向。
林夏攥緊素描本邊緣:"把畫還我。""用這個換。"陸川變魔術似的從身后抽出速寫本,
紙頁間夾著的櫻花標本簌簌作響。他翻到空白頁,炭筆在指尖轉出殘影:"給我畫張全身像,
要能看清肌肉線條的那種。"石膏像的影子在地板上微微顫動。林夏看著少年扯開襯衫領口,
鎖骨在陰影中若隱若現,突然意識到這個畫室密不透風。蟬鳴從窗外梧桐樹冠滲進來,
在她握著炭筆的指節上纏出細密的汗。"手抖的話,要不要先量尺寸?"陸川忽然湊近,
帶著薄荷糖的氣息噴在她耳后。林夏的筆尖"啪"地折斷,在畫紙上戳出個小洞。
少年得逞的笑聲驚醒了午睡的貍花貓,石膏像的眼窩里盛滿晃動的光斑。梅雨季來臨時,
畫室窗臺的綠蘿已經攀上天窗鐵框。陸川不知從哪弄來臺老式留聲機,
斷斷續續放著肖邦的夜曲。林夏在水彩紙上暈染晚霞時,
總會聽見籃球撞擊地板的悶響由遠及近。"今天畫這個。"陸川渾身濕透地翻窗進來,
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他從褲兜掏出個玻璃瓶,三尾紅金魚正在雨中打轉的櫻花里游弋。
林夏的筆尖頓在調色盤上:"會死的。""所以才要畫下來啊。"少年盤腿坐在地板上,
水漬順著褲管蜿蜒成溪流。他仰頭喝盡最后一口汽水,喉結滾動的聲音混著雨打玻璃的節奏,
"就像這些終將凋謝的櫻花,正因為會消失才值得被記住。
"林夏偷偷用余光描摹他濕潤的睫毛。陸川總是說些她聽不懂的話,
像是身體里住著個蒼老的詩人。此刻他望著金魚的眼神,讓她想起上周解剖課上掙扎的青蛙。
雨聲漸歇時,陸川突然說:"我爸要把我送出國。"玻璃瓶中的櫻花瓣恰好落在金魚眼睛上,
像是給這場對話蓋上血色郵戳。林夏的畫筆掉進洗筆筒,鈷藍色在清水里綻成煙花。
她想起上周路過校長室時,聽見陸川父親拍桌子的聲音:"打什么籃球!
下周就給我轉國際班!""如果..."陸川的指尖撫過畫架上未完成的速寫,
那里有他灌籃時繃緊的小腿肌肉,"如果我逃去很遠的地方,你會把我畫進風景里嗎?
"暮色漫進天窗時,他們誰都沒有去開燈。暗影中陸川的輪廓漸漸模糊,
最后變成畫紙上未干的淚痕。林夏在儲物柜發現牛皮紙袋時,雨季剛剛過去。
袋子里裝著建筑圖紙裁成的畫紙,每張都拓印著不同角度的櫻花。
壓在底部的便簽用鉛筆寫著:"今天開始攢勇氣,每天存一片花瓣。
"她抱著紙袋穿過操場時,陸川正在三分線外起跳。夕陽給他的身影鍍上金邊,
球衣下擺翻飛如展翅的鶴。籃球入網的瞬間,林夏突然看清他左手腕內側有道月牙形的疤,
像是指甲掐進皮肉留下的印記。當晚的速寫本第五十六頁,
櫻花樹下的少年終于有了完整的身影。林夏在畫紙邊緣小心標注:6.22,晴,蟬鳴很吵,
但他掌心的繭比想象中柔軟。梅子黃時雨下得綿長,畫室地板縫里鉆出青苔。
林夏用報紙裹住滲水的窗框時,發現玻璃上結著層乳白色的水霧。指尖劃過霧氣,
竟描出個歪斜的籃球輪廓。陸川消失第七天,儲物柜里的櫻花標本積到了四十三片。
每片花瓣背面都用工程字寫著日期,最新的那張停在一周前的暴雨夜。
林夏把標本夾進《芥子園畫譜》,書頁間的蟬翼宣紙被潮氣浸得發軟。體育課自由活動時,
她總在梧桐樹后看見7號紅色球衣的幻影。蟬鳴聲里摻雜著國際班學生的嬉笑,
法語單詞像玻璃彈珠砸在水泥地上。有次她險些沖上去揪住某個背影,
卻對上陌生男生錯愕的臉。"他轉去城南的國際學校了。"班主任扶了扶眼鏡,
"聽說是家里要求。"窗外驚雷碾過烏云,林夏指甲掐進掌心,
在素描本封面上留下四道月牙形的凹痕。畫室的鎖換了新,黃銅鑰匙卻還能用。
林夏推開門的瞬間,霉味混著松節油撲面而來。留聲機的唱針卡在肖邦夜曲的某個小節,
沙沙聲像永無止境的雨。地板上散落著建筑圖紙,每張都畫著體育館的鋼結構剖面。
林夏蹲下身,發現圖紙邊緣用鉛筆寫著極小的小字:"晨光會從第三根橫梁射入,
在你畫畫的位置形成光斑。"最底層的圖紙裹著牛皮紙袋,封口火漆印是朵干枯的櫻花。
拆開時三顆籃球形狀的橡皮糖滾出來,糖紙已經和圖紙黏在一起。
陸川的字跡在雨痕里洇開:"如果下雨,就畫雨中的我。
"林夏突然發瘋似的翻遍所有石膏像。大衛耳朵里塞著半顆薄荷糖,
伏爾泰的腋下夾著張皺巴巴的球賽門票。當她掀開遮塵布時,
整罐櫻花標本從阿波羅像懷中跌落,玻璃碎片在夕照里炸成星屑。
四百二十六片花瓣在風中起舞,每片都標著精確到分鐘的日期。
最早的那片寫著"3.28 08:15",正是初遇那天的晨讀時刻。
林夏跪在玻璃渣上拼接殘片,血珠滴在花瓣上像凝固的朱砂。立秋那天,
傳達室大爺叫住林夏:"有你的國際郵件。"牛皮紙信封蓋著陌生郵戳,
火漆印是折斷的籃球架圖案。信紙帶著雪松香氣,
陸川的字跡比往日工整:"這里的櫻花四月才開,花瓣硬得像冷鐵。
建筑系作業要畫兩千張結構圖,但我總把穹頂畫成你的魚骨辮。"附件是張體育館設計稿,
觀眾席用紅筆圈出個小小的人形。林夏在畫室泡了三夜,用櫻花標本拼出信封上的郵編號碼。
水彩渲染的異國天空下,穿紅色球衣的少年在哥特式穹頂下運球。
她特意在觀眾席畫了個模糊的側影,發梢編著十七歲時那天的魚骨辮。回信時正值臺風過境,
墨跡被雨水暈成藍色的淚。林夏在信封里放了片泡桐葉,
葉脈上用針尖刻著:"第五十六頁的左手畫好了。"初雪降臨那日,林夏收到了退回的信件。
郵差說收件地址查無此人,封口處的火漆印裂成兩半。泡桐葉已經腐爛,
葉脈間的秘密化作褐色的疤。美術聯考前一天,她在畫室通宵改稿。炭筆磨破指尖時,
忽然聽見窗欞發出熟悉的叩擊聲。林夏跌跌撞撞撲到窗前,卻只抓住一把冰涼的雪。月光下,
大衛像的眼窩里結著霜,留聲機的唱針終于走到寂靜的盡頭。畢業典禮當天,
老櫻花樹被臺風刮斷了主枝。林夏坐在殘枝上畫速寫時,聽見樹洞里傳來紙張摩擦的沙沙聲。
掏出的鐵盒里塞滿建筑圖紙折的千紙鶴,每只翅膀上都畫著籃球紋路。最舊的紙鶴已經褪色,
展開是體育館設計圖背面潦草的詩句:"我拆了肋骨當畫架,心臟卻是鎖不住的顏料,
每陣風過都灑落櫻花色的血。"日期停在三年前的暴雨夜,墨跡被水漬泡成擴散的銀河。
林夏把千紙鶴串成風鈴掛在畫室天窗下。有風吹過時,
那些未寄出的信便在她頭頂下起沙沙的雪。第五十六頁的速寫靜靜躺在素描本里,
櫻花樹下的少年永遠保持著起跳的姿勢,左手無名指上多了一圈銀色的光。
美術館的空調吹散林夏鬢角的雪粒時,展墻上的《少年與櫻花》正被取下。
策展人擦著汗解釋:"有位收藏家非要買這幅非賣品。"林夏望著畫框中躍動的紅色球衣,
突然聽見冰刀劃開冰面的脆響——十七歲那年陸川送她的橡果項鏈,
此刻正在某個陌生人指間搖晃。波士頓的雪季比江南早來三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