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稽郡的剡縣縣衙后堂,此時正飄著梅子酒的醇香。謝奕舉著酒爵,酒液在盞中微微晃動,
折射出他泛紅的醉眼。他望著階下那個顫巍巍的白發老翁,聲若洪鐘:“今日飲得五盞,
便饒你性命!”“滿上!”謝奕將青銅酒樽重重一磕,琥珀色的酒液漫出杯沿,
在青磚上蜿蜒成河。老翁已連飲三盞,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枯瘦的手指死死摳住酒案,
喉間發出痛苦的嗚咽。“阿兄!”一道急切的呼喊打破這緊繃的氣氛,謝安踉蹌著撲過去,
青布褲腿沾滿了地上的酒漬。他攥住謝奕的手腕,仰頭望向兄長,眼中滿是焦急,
“老翁已六十有五,再飲恐出人命!”謝奕酒意上涌,用力甩開弟弟的手,眉頭緊皺,
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耐:“安石,你何時學得這般婦人之仁?”可話音還在堂中回蕩,
老翁便直挺挺地癱倒在地,嘴角溢出白沫。謝安心急如焚,轉身一把抱起案上的青銅酒壺,
將清水一股腦澆在老翁臉上,同時扯開嗓子大喊:“快請醫官!”而后,他又轉頭看向兄長,
胸脯劇烈起伏,一字一頓道:“律法雖嚴,亦當存惻隱之心。若逼人至死,與酷吏何異?
”少年清脆的嗓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謝奕望著弟弟,酒意瞬間醒了大半,
眼神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詫異,有思索,更有幾分對自己行為的反思。他默默蹲下,
探了探老翁的鼻息,而后長嘆了一口氣。待醫官匆匆趕來,為老翁施針灌藥后,
老翁悠悠轉醒。謝安這才松了一口氣,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漸漸西斜的落日,
余暉灑在他稚嫩卻堅毅的面龐上。永和九年暮春,會稽山陰的蘭亭彌漫著醉人的酒香。
曲水流觴的雅集已持續了整日,暮色漸濃,謝安望著溪水中緩緩飄來的漆木羽觴,
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那時他還住在建康烏衣巷,父親謝哀剛過世不久。
隆冬的寒風裹挾著雪粒拍打窗欞,十六歲的謝安蜷縮在書房,
正對著父親留下的一卷《莊子》發呆。忽聽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族兄謝尚神色匆匆而入。
"安弟,快隨我去!"謝尚抓起他的手腕,"王右軍在瓦官寺講《道德經》,
滿朝公卿都去了!"瓦官寺內燭火通明,王羲之正在高臺上侃侃而談。
年輕的謝安擠在人群中,望著臺上那個風神俊朗的身影,聽他將玄理講得深入淺出,
如醍醐灌頂。散場后,謝尚帶著他拜見王羲之,從此結下忘年之交。也是在那年,
謝安在朱雀橋畔偶遇郗璇。彼時這位郗鑒之女正倚著朱欄,
看橋下烏篷船載著江南煙雨緩緩駛過。她素白襦裙外披一件月白鮫綃,
發間斜簪的玉蘭花與鬢邊梨渦相映,竟比春日繁花更添三分靈秀。"公子可是謝家郎君?
"郗璇轉身時,手中《女誡》不慎滑落。謝安俯身拾起,瞥見書頁間夾著半片楓葉,
葉脈間用朱砂題著"愿逐月華流照君"的小楷。他喉間發緊,
將書遞還時指尖擦過她微涼的手背,心頭泛起漣漪。此后數月,兩人常在秦淮河畔偶遇。
謝安以切磋書法為由,將臨摹的《曹娥碑》贈予她,郗璇則回贈繡著并蒂蓮的香囊。
某個暮春午后,他們躲進清涼寺的藏經閣避雨,潮濕的檀香味里,
郗璇指著窗外海棠笑道:"謝郎可知,這花未開時叫'海棠不惜胭脂色',
盛放時卻道'只恐夜深花睡去'?"然而門第的枷鎖橫亙眼前。
郗鑒已將愛女許配王羲之次子王凝之,而謝家亦需謝安聯姻鞏固門第。
謝安曾在大雪夜叩響郗府朱門,卻見廊下掛著郗璇為未婚夫縫制的狐裘。
寒風卷著雪粒撲在臉上,他突然明白,有些情愫只能如曇花,在最深的夜里獨自綻放。
多年后謝安入朝輔政,聽聞郗璇在王家操勞家事,將子女教養得溫潤如玉。
他總在案頭擺著半片褪色的楓葉,每當批閱奏章至深夜,便對著月光辨認那早已模糊的字跡。
此刻,溪水載著羽觴漂到謝安面前。他伸手撈起,仰頭飲盡杯中酒,
目光掃過坐在溪邊的眾人。王羲之已微有醉意,正倚著青石,手中狼毫在蠶繭紙上肆意揮灑。
孫綽、許詢等名士或坐或臥,醉態可掬。"安石兄,該你賦詩了!"有人喊道。
謝安微笑起身,踱步至溪邊。遠處青山如黛,暮色中的蘭渚山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他沉吟片刻,開口吟道:"伊余不才,荷寵過實。讬親于公,受蔭華室。"眾人紛紛叫好。
王羲之撫掌大笑:"安石此詩,既有謙遜之德,又含高遠之志,妙極!妙極!"夜色漸深,
眾人醉意更濃。王羲之忽然起身,命人取來筆墨:"今日雅集,不可無記。"說罷,
提筆蘸墨,在素絹上寫下《蘭亭集序》的開篇:"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
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謝安站在一旁,看著王羲之筆走龍蛇。月光下,
那字跡仿佛有了生命,飄逸灑脫,渾然天成。寫到"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時,
王羲之突然停筆,轉頭看向謝安:"安石,你說人生短暫,我們這般縱情山水,
可算不負此生?"謝安望著天際的一輪明月,緩緩道:"右軍兄,人生如白駒過隙,
然能與諸君相聚于此,談玄論道,賦詩飲酒,雖短亦足。況且,
這天下......"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終究還需有人去守護。
"王羲之若有所思,點點頭,繼續揮毫。待《蘭亭集序》寫成,眾人圍攏過來,
驚嘆之聲不絕于耳。王羲之將筆一擲,笑道:"此乃醉中之作,他日清醒,
恐再難寫出這般文字!"次日清晨,謝安在驛館醒來,宿醉未消。想起昨夜種種,恍如夢境。
他推開窗,山風吹來,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遠處,王羲之等人正在收拾行裝,
準備返回建康。"安石,同路否?"王羲之遠遠喊道。謝安搖搖頭:"我想在此多留些時日。
"看著眾人遠去的背影,謝安心中紛雜。他不知道,這場蘭亭雅集終將成為千古佳話,
但自己的人生,卻注定要走向另一條道路。回到建康后,謝安依舊過著隱居生活。
朝廷多次征召,他都婉言謝絕。直到妹妹謝道韞嫁入王家,他才偶爾出入王謝兩家的聚會。
然而,平靜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建康城的暮春總是潮濕的。謝安望著鏡中已生華發的面容,
指尖撫過案頭積灰的《莊子注》,窗外的雨絲正斜斜掠過烏衣巷的飛檐。
十年前隱居會稽東山時種下的梅樹,想必又開了吧。"叔父,郗公派人送來請柬。
"侄子謝玄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謝安接過鎏金請帖,
目光掃過"郗愔邀諸君共賞春宴"的字樣,忽然想起去年冬天,
郗愔接替桓溫都督徐兗青三州軍事時,也曾送來同樣華麗的請柬。那時他只是淡淡一笑,
將請柬擱在硯臺下。但這次不同了。謝安走到廊下,看雨簾中往來的行人。
謝萬被貶為庶人的消息已傳遍建康,謝家的門庭日漸冷落。那些曾經仰慕他的名士,
如今都聚集在桓溫的幕府中。遠處傳來更鼓聲,他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謝家的興衰,
終究要靠你。"三日后,謝安身著素色長衫,獨自登上前往京口的渡船。江風獵獵,
吹得他衣袂翻飛。船頭的老艄公正哼唱著江南小調,歌聲混著江水聲,
竟與東山的樵歌有幾分相似。郗府的春宴設在后園的水榭。謝安到時,宴會上已觥籌交錯。
郗愔看見他,立刻離席相迎:"安石兄肯屈駕前來,真是蓬蓽生輝!"謝安微笑行禮,
目光掃過席間賓客——桓溫的長史袁宏正與幾位官員談笑,見到他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
酒過三巡,袁宏忽然起身:"久聞安石兄精于清談,今日何不賜教?"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謝安端起酒杯,望向遠處盛開的桃花:"昔者莊子云'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諸君以為,當今世上,可有這樣的人?"袁宏冷笑:"安石兄隱居東山,高臥不起,
倒像是'無功無名'之人。但不知這'無己'二字,可曾做到?"謝安不惱,
反而輕笑:"袁長史可知,東山的云,看似閑散,實則隨風而動。若有一日風起,
云自會匯聚。"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郗愔若有所思地看著謝安,桓溫的密使悄悄退到角落,
將這番對話記在袖中的絲絹上。當夜,謝安留宿郗府。月光透過窗欞灑在案上,他鋪開素絹,
提筆寫下幾行小字:"愿效東山云,隨風護蒼生。"墨跡未干,
門外傳來腳步聲——是郗愔親自送來新茶。"安石兄當真要出山?"郗愔問。
謝安望著杯中沉浮的茶葉:"謝家不能倒,東晉也不能倒。"咸安元年,
謝安應召出任桓溫帳下司馬。臨行前,他回到東山的舊居。梅樹依然綻放,只是十年光陰,
樹下的石凳已布滿青苔。他摘下一枝梅花,別在衣襟上,
對著空蕩蕩的庭院深深一揖:"謝安,今日起,不再是東山隱士。
"太和六年的霜風裹著枯葉撲進建康城時,謝安正在西州城桓溫幕府中批閱文書。
案頭新到的軍報墨跡未干,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震得簌簌作響——信使踉蹌著撞開門,
血跡:"謝萬...謝中郎...于許昌...歿了..."硯臺翻倒的墨汁在詔書上暈開,
像極了謝萬最后那封家書里洇開的水漬。半月前從許昌寄來的信箋上,
謝萬還在吹噓"待吾收復中原,定要與兄長安置萬畝良田",此刻卻化作了冰冷的訃告。
謝安攥著信紙的指節發白,恍惚間看見十年前會稽山的晨霧里,謝萬策馬揚鞭的英姿。"報!
桓大司馬有請司馬大人議事。"親兵的聲音驚破死寂。謝安將詔書塞進袖中,
對著銅鏡整了整冠帶。鏡中人兩鬢霜白,眼角的皺紋里藏著五年幕府生涯的算計與隱忍。
自出山以來,他周旋在桓溫的野心與皇室的猜忌之間,此刻終于等到了破局的契機。
議事廳里,桓溫把玩著青銅虎符,目光如鷹隼般掃過謝安:"謝萬喪師辱國,按律當誅九族。
念在安石你勤勉有加..."話音未落,謝安已伏地叩首:"罪臣愿辭歸故里,
為先弟守孝三年,以贖謝家之罪。"孝武帝寧康元年,春寒料峭。謝安守孝期滿,
建康城的石板路上還留著殘雪。朝廷的征召詔書已來過三回,最后一次,
尚書仆射王彪之親自登門:"安石,如今桓溫權重,朝中無人制衡桓氏,太后懿旨,
盼你出山匡扶社稷。"謝安撫著案頭新裁的《禮記》注疏,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