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筆灰如細密的雪花，簌簌地飄落，不偏不倚地落在我微微顫動的睫毛上。
1985年深秋的陽光，艱難地穿透教室那有些陳舊的玻璃，
卻無論如何也照不清黑板上“應用題解法”這五個字。它們好似被揉皺的糖紙，
在我眼前扭曲成白茫茫的一片模糊。我死死地咬住嘴唇，指甲在掌心掐出一道道月牙印，
佯裝低頭認真記筆記，可任由手中的鋼筆在作業本上肆意劃出歪歪扭扭的藍線，
也無法掩蓋內心的慌亂。汗珠不知何時沁滿額頭，順著臉頰滑進衣領，
在深秋的涼意里竟泛著灼燒般的滾燙?！傲中M，你來回答這道題。
”數學老師那帶著一絲威嚴的聲音，像尖銳的冰錐，瞬間刺破了教室原本的寂靜。
我猛地站起身來，動作太過急促，以至于課桌狠狠地撞在椅子上，發出哐當一聲響。
前排的女生聞聲回頭，那一刻，我清晰地瞥見她眼底那一閃而過的詫異神情——往常的我，
總是高高舉著筆直的手臂，眼神里滿是自信與篤定，可此刻卻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向日葵，
低垂著腦袋，沒了生氣。喉嚨像是被一團棉花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刺痛，
我盯著黑板上扭曲的字符，那些曾經熟悉的數字和符號此刻卻成了難以破譯的密碼。
“我……我看不清?！睆暮韲道锲D難擠出的聲音，輕得如同一片即將飄落的落葉，
在教室中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后排頓時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
坐在角落的王強更是陰陽怪氣地嘟囔著：“三好學生也不過如此嘛。
”我緊緊盯著講臺邊緣那磨損得有些厲害的木紋，眼眶不由自主地發起燙來，
仿佛有一股熱流在眼眶中涌動。那本藏在課桌里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此刻突然變得滾燙無比，保爾在失明后依然堅持寫作的故事，曾經是我心中的激勵，
可現在卻像一根尖銳的刺，扎進了心里，隱隱作痛。我不禁想起自己無數個挑燈夜讀的夜晚，
原以為努力就能戰勝一切，此刻卻在現實面前潰不成軍。放學鈴聲終于響起，
那清脆的聲音像是撕開了凝滯的空氣。我故意磨蹭著，等到教室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窗外的梧桐樹在微風中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訴說著什么。夕陽的余暉斜斜地灑進來，
把墻上貼著的“三好學生”獎狀染成了血色，那鮮艷的紅色此刻卻像是對我的一種諷刺，
仿佛在嘲笑我的脆弱與無助。收拾書包時，
我聽到走廊里傳來幾個同學的議論聲：“聽說林小滿天天熬夜看書，把眼睛看壞了。
”“可不是嘛，還不如我隨便學學……”這些話語像冰冷的風，直直地鉆進我的耳朵里，
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我緩緩蹲下身子，將頭埋進膝蓋，淚水終于不受控制地涌出，
滴落在水泥地面上，暈開小小的水痕。當炊煙裹著烤紅薯那甜絲絲的香氣鉆進我的鼻孔時，
我已經站在了院門口，緊緊攥著書包帶，心里滿是糾結與不安。媽媽掀開竹簾探出頭來，
她的圍裙上還沾著未洗凈的面粉，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快進來，
你爸托人從縣城捎回了新課本。”我慌亂地把那本打滿紅叉的作業本塞進書包最底層，
強裝鎮定地說道：“今天作業少，我幫您燒火?！弊哌M廚房，柴火噼啪作響，
映得媽媽的影子在土墻上搖晃，我望著她日漸佝僂的背影，
突然發現她鬢角的白發不知何時已如霜覆蓋，心里一陣酸楚。
灶膛里的火苗歡快地舔舐著干柴，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
媽媽往我手里塞了一個烤得焦香的窩頭，那溫熱的觸感傳遞到手上。“你爸咳嗽好些了嗎？
”我望著媽媽鬢角新添的白發，心里一陣酸澀，昨夜聽到的對話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浮現。
爸爸咳得驚天動地，卻還壓低聲音說：“娃最近總把臉埋在書上，
怕是眼睛……”“明天我請假帶她去縣醫院?！眿寢尩穆曇衾飵е唤z哭腔，
那擔憂的情緒像一團烏云，籠罩在我的心頭。此刻，
灶膛里突然竄起的火苗照亮了媽媽眼底的血絲，我這才驚覺她為這個家操心得多晚才入眠。
“媽，我眼睛有點疼?！痹捯怀隹?，灶膛里的火星突然炸開，嚇得我渾身一顫。
媽媽手中的火鉗“當啷”一聲掉在地上，她粗糙的手掌迅速貼上我的眼皮，帶著柴火的溫度，
那溫度里滿是關切與心疼?！懊髟缱屇惆謳闳タh醫院?！眿寢尩穆曇粲行╊澏?，
我能感受到她內心的焦急。她轉身時，我瞥見她偷偷抹了抹眼角，那一刻，
我恨不得收回剛剛的話，不愿成為家人的負擔。爸爸咳著把旱煙按滅在門檻上，
月光輕柔地爬上他那已經有些佝僂的脊背，給他的身影鍍上了一層銀白?！拔遗阒?，
娃別怕?！彼麖匿X制飯盒底摸出一塊硬糖，塞進我手心。那是供銷社賣的高粱飴，
邊角都被磨得發白了，可在我眼中，它卻無比珍貴。我攥著糖，
感受到爸爸掌心的老繭硌著我的皮膚，那是歲月和辛勞留下的印記。
去縣城的拖拉機突突地冒著黑煙，像一頭疲憊的老黃牛。爸爸把我護在里側，
自己的肩頭很快就沾滿了柴油味的煤灰。他時不時掏出那塊皺巴巴的手帕，
小心翼翼地擦掉我額頭的冷汗——其實該擦汗的人是他，他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
卻還把唯一的紅薯干掰成兩半，硬塞進我嘴里，聲音帶著一絲沙?。骸暗瓤赐瓴?，
爸帶你去吃豆包?！蓖侠瓩C顛簸著駛過坑洼的土路，爸爸的咳嗽聲混著發動機的轟鳴，
每一聲都像是重錘敲擊在我的心上。我望著他被風吹得發紅的耳朵，
突然發現他的外套袖口已經磨得脫了線，那是他舍不得換新，卻總想把最好的留給我的證明。
縣醫院的走廊里彌漫著來蘇水那刺鼻的氣味，讓人聞著有些壓抑。長長的候診隊伍中，
人們或坐或站，臉上都寫滿了焦慮。爸爸攥著繳費單的手在微微發抖，
那抖動里藏著他的緊張與不安。我坐在冰涼的長椅上，盯著墻上斑駁的日歷，
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眼前不斷閃過同學們嘲笑的畫面，又想到可能會失明的恐懼，
心里像揣著一只亂撞的小鹿。隔壁診室傳來孩子的哭聲，更是讓我愈發不安，
指甲幾乎要把掌心掐出血來。我偷偷觀察著周圍的病人，有的和我一樣是來看眼睛的，
他們眼神中也滿是擔憂；有的是陪著家人，臉上寫滿疲憊。一位老奶奶拄著拐杖，
在兒子的攙扶下緩緩走過，兒子輕聲安慰的話語讓我鼻頭一酸，
突然意識到每一個人都在生活的泥沼里奮力掙扎。當醫生說“假性近視，需要定期復查”時，
我看見爸爸轉過身，背對著我摸了把臉，喉結上下滾動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走出醫院時，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他真的帶我去了國營飯店?！八膫€豆包，
多擱點豆沙！”爸爸的聲音在人聲鼎沸的飯店里顯得格外響亮，帶著一種久違的暢快。
他解開藍布棉襖，從貼胸的口袋里掏出皺巴巴的紙幣，指尖還沾著未洗凈的煤灰。
我輕輕咬開雪白的面皮，滾燙的豆沙餡緩緩流出來，那甜絲絲的味道瞬間在口中散開，
讓我想起灶膛里溫暖的火、爸爸掌心的汗，以及那些雖然模糊卻始終明亮的愛。
爸爸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嘴角揚起欣慰的笑，自己卻只是抿了口免費的茶水，
說不喜歡吃甜食。然而，好景不長。三個月后的某天，
我在早讀課上突然發現黑板又開始變得模糊起來。這次，我不敢再告訴父母，
害怕他們為我擔心，更害怕給本就不寬裕的家庭增添負擔。每天我早早起床，
用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沖眼睛，試圖讓視線變得清晰一些；把課本舉得離眼睛更近，
近到幾乎要貼在臉上；甚至偷偷用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副廉價眼鏡，
可鏡片后的世界依然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不清。作業本上的字也越寫越歪，
月考成績從全班第一滑落到第十三名。課堂上，老師投來疑惑的目光，同學們竊竊私語，
我只能把頭埋得更低，像只鴕鳥般逃避現實。班主任李老師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
把我叫到辦公室，遞來一杯還冒著熱氣的熱水，眼神里滿是關切：“小滿，
老師知道你壓力大。如果眼睛不舒服，一定要告訴家長。”我低著頭，手指不停地摳著衣角，
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強忍著不讓它們掉下來。那天放學，我在校門口撞見王強和幾個同學，
他指著我的眼鏡，臉上帶著嘲諷的笑：“還戴眼鏡裝知識分子呢！”我攥緊書包帶，
轉身沖進了雨里，雨水瞬間打濕了我的頭發和衣服，可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寒冷，
心里只有無盡的委屈和難過。雨水混著淚水滑落，我在雨幕中奔跑，
仿佛這樣就能逃離所有的煩惱。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砸在地面上，
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我躲進路邊的屋檐下，雨水順著頭發不停地往下淌，
模糊了我的視線。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小滿！”我抬頭一看，是班長陳芳，
她撐著一把有些破舊的傘，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把傘往我這邊傾斜，
盡量為我遮擋住更多的雨?！拔宜湍慊丶野??！彼p聲說道。路上，
她看著我有些狼狽的樣子，輕聲安慰：“王強就是嘴壞，其實大家都知道你很努力。
”她還給我講起自己小時候學不好數學，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的事，那一刻，
我不再覺得自己是孤單的一座孤島。此后，陳芳經常在課間幫我記筆記，
把重點內容用彩色粉筆標注出來。有一次，我因為看不清黑板上的板書著急得直掉眼淚，
她默默地把自己整理的筆記放在我的課桌上，還畫了一個可愛的笑臉鼓勵我。
而王強雖然還是嘴硬，但會在體育課幫我把書包搬到陰涼處，
偶爾也會把他覺得好用的護眼方法寫在紙條上，悄悄塞進我的課桌。有一回，
他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試試用熱毛巾敷眼睛，我奶奶說有用。
”雖然他還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但我知道，他的內心已經開始改變。漸漸地，
我們會在放學后一起討論難題，他會用夸張的手勢講解數學題，逗得我和陳芳哈哈大笑，
曾經的隔閡在不知不覺中消融?！靶M最近是不是太累了？”班主任家訪時的這句話，
讓正在洗碗的媽媽愣住了。那天夜里，我蜷縮在被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