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景明三年的冬雪來得又急又猛,臘月初八的寅時,
戶部尚書袁禍踩著半尺深的積雪穿過東華門。宮道兩側十六盞氣死風燈在狂風中搖晃,
忽明忽暗地照著墻上新貼的告示——那是三日前被腰斬的漕運總督海捕文書,
血跡被風雪刮成縷縷褐痕。“袁部堂留步。”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從角門陰影里轉出來,
蟒紋曳撒上的金線被雪粒子撲得發暗,“劉應天領著六科給事中跪在左順門,
說要死諫鹽政十弊。”袁禍撣了撣緋色官袍上的冰碴,露出內襯粗麻喪服:“呂公公可知,
昨夜通州碼頭凍死十七個運軍?”他掏出塊結霜的號牌,
背面刻著“薊州衛戊字營”“這些軍漢的冬衣錢,可都進了劉大人的冰敬簿子。
”卯時正刻的乾清宮,地龍燒得人后背發燙。景明帝裹著半舊的玄狐大氅蜷在龍椅上,
十七歲的天子赤腳踩著鎏金火盆,腳踝處結著凍瘡。袁禍的目光掃過御案,
三本攤開的奏折被朱砂圈出刺目字眼——“鹽梟橫行”“苛稅逼反”“通敵牟利”。
“北直隸鹽課欠繳八十萬兩。”少年天子突然開口,銀刀削開凍梨的脆響在殿內炸開,
“袁卿這個鹽鐵尚書,倒給朕唱了出《捉放曹》?”袁禍解開腰間玉帶,
粗麻喪服下赫然是打著補丁的棉袍。他展開三尺長的麻布,
數百個烏黑指印如寒梅落雪:“長蘆鹽場三百灶戶聯名血書,
清流把持的鹽運司強征‘坨地銀’,逼得百姓典屋賣女。臣上月革了十二個鹽官的職,
這才補上三成課稅。”工部尚書劉應天突然出列,象牙笏板直指袁禍眉心:“巧言令色!
通州稅卡連運棺材的筏子都要抽‘陰司稅’,這難道不是袁部堂的手筆?
”他袖中抖落串銅錢,邊緣帶著新鮮的咬痕,“上月天津衛餓死四十七個運軍,
領的撫恤銀都是灌鉛的鬼錢!”袁禍拾起銅錢在掌心掂了掂,突然甩向鎏金鶴爐。
爐內炭火爆出青焰,鉛芯遇熱炸裂,碎屑濺在劉應天的獬豸補子上:“劉大人好眼力,
這批銅錢出的是寶泉局東廠監造。”他轉向御座深揖,
“臣請陛下徹查寶泉局郎中方清遠——聽說他上月剛納了劉大人的侄女為妾。
”景明帝的銀刀突然扎進凍梨,汁水順著御案滴落:“傳旨!方清遠革職下詔獄,
家產充作運軍撫恤。”少年赤腳踩過滿地奏章,在戶部呈報的鹽稅黃冊上留下濕漉漉的腳印,
“袁禍,朕給你七日。清流吞了多少鹽稅,就用多少顆人頭來抵!
”辰時三刻·戶部衙門穿堂風卷著雪沫撲進值房,袁禍呵開凍住的硯臺,
提筆在《鹽引更造疏》上勾畫。主事楊繼盛抱著賬冊撞進門,官帽上結滿冰棱:“部堂,
通惠河閘口又被工部扣了!說是要查驗什么‘鹽引勘合’。
”袁禍從袖中摸出半枚虎符扔在案上:“讓漕幫總舵主趙黑塔帶兩百纖夫去廣渠門卸貨。
”他蘸墨的筆尖忽然頓住,“告訴趙黑塔,若有人問起這批鹽,就說是薊遼總督的軍需。
”窗外傳來云板聲,楊繼盛壓低嗓音:“剛得的信兒,劉應天把彈劾您的奏章抄送南京六部,
連國子監的貢生都在寫檄文...”“讓他們寫!”袁禍摔筆濺起墨點,
在《鹽法志》上暈出黑斑,“去庫里提二百石陳米,
以劉大人的名義施粥——記得摻三成砂石。”他扯過兵部催餉的公文墊在硯臺下,
“清流要名,本官就送他們個青天大老爺!”未時二刻·通州碼頭漕船在浮冰間艱難挪動,
趙黑塔的羊皮襖掛滿鹽霜。這漕幫總舵主一腳踹開攔江的稅吏,
沖哨船上的工部主事王守仁咧嘴冷笑:“睜眼瞧瞧!這是薊遼總督特批的軍鹽,
耽誤了邊關防務,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王守仁的官靴陷在冰泥里,
手中鐵尺敲得船幫梆梆響:“鹽引勘合對不上,就是天王老子的貨也得扣!
”他突然瞥見船頭閃過戶部堂印,話音陡然轉厲,“袁禍這是要資敵!”“好大一頂帽子!
”袁禍的灰布轎停在棧橋,轎簾被北風卷得獵獵作響,“王主事可知,
上月工部修河堤的杉木,有半數進了劉大人的別院?”他甩出沓地契,
遼東衛所的關防赫然在目,“這批鹽正要運往山海關——王大人是要攔著將士們保家衛國?
”江面突然傳來裂冰聲,三艘兵部戰船破霧而來。薊遼總督戚繼光的將旗在桅桿上翻卷,
甲胄鏗鏘聲中,老將軍的吼聲震落檐角冰錐:“袁部堂,女真騎兵已破喜峰口,
這五千引鹽再不到...”“放閘!”王守仁的鐵尺當啷落地。袁禍望向江面浮冰,
恍惚看見三年前漠北鹽場,那些被女真彎刀劈碎的運鹽車。
戌時正刻·戶部地窖八十口包鐵木箱在鯨油燈下泛著幽光,袁禍抓把鹽粒在指間揉搓,
遼東黑土混著薊州鐵渣簌簌掉落。暗門忽響,景明帝的白狐裘拂過鹽堆,
少年天子赤腳踩碎滿地冰晶:“好個軍需鹽引!袁卿這是要給女真可汗送年禮?
”袁禍將鹽渣按進《九邊餉銀冊》:“臣查到劉應天與晉商勾結,用鹽引換蒙古戰馬。
”他掀開箱底夾層,漠北輿圖上的朱砂箭頭直指大同,“這些鹽里摻了薊州軍械坊的鐵粉,
過火成毒煙...”景明帝突然掐住他后頸,指尖陷進黥刑烙印:“袁卿以為朕是瞎子?
”少年撕開白狐裘,內襟密密麻麻縫著各州府虧空賬目,“劉應天今早搬進通政司值房,
你說他是要清賬,還是要燒賬?”五更梆子響時,袁禍的轎子碾過劉府后巷。
門房老仆遞上的拜帖沾著血指印:“我家老爺說...若袁部堂愿交出都轉運使官印,
鹽稅分賬的事好商量。”雪粒子砸在轎頂如撒豆,袁禍摩挲著袖中半塊虎符。
三年前黃河決堤那夜,十二位閣老在戶部地窖分食八十萬兩治河銀時,
景明帝還是躲在奉先殿啃冷饅頭的落魄皇子。
次日寅時·左順門劉應天率眾官已跪了六個時辰,雪地里洇開片片暗紅。袁禍的儀仗經過時,
都察院左都御史陳廷敬突然暴起,象牙笏板砸在戶部堂轎上:“奸佞當道!國將不國!
”轎簾掀起半角,袁禍拋出卷《灶戶丁冊》:“陳大人可知,您家公子在揚州新置的別院,
底下埋著三十七具鹽丁尸骨?”他指向宮墻外升起的黑煙,“您聽聽,
這哭聲可比國子監的檄文真切多了。”景明帝的龍輦恰在此時經過,
少年天子掀簾輕笑:“袁卿,劉大人說要效仿海瑞備棺死諫,朕賞了他口金絲楠木的。
”輦車軋過雪地時,袁禍瞥見龍袍下擺的補丁,針腳用的是戶部糧袋的粗麻線。雪越下越急,
袁禍的官靴陷入劉應天磕頭的血坑。通政司急報忽然飛至,
塘報火漆上蓋著兵部加急印——女真大軍破了古北口,薊州糧倉燒得只剩灰燼。
2臘月十五寅時,奉天殿檐角的鐵馬在朔風中叮當亂響。袁禍立在文官隊列末尾,
瞥見劉應天的象牙笏板裹著素絹——這是清流要死諫的征兆。
景明帝的龍椅后垂著十二串琉璃珠簾,少年天子的面容隱在陰影里,像尊鎏金泥塑。
“薊州軍報!”兵部尚書楊博突然出列,塘報上的火漆裂成三瓣,
“女真三日連破古北口、白馬關,薊遼總督請撥五十萬兩餉銀!
”工部右侍郎嚴世蕃冷笑出聲:“楊部堂去年才領了八十萬兩修邊墻,
如今倒讓瓦剌人踩著新墻入關了?”他袖中抖落卷圖紙,墻磚印著“劉記窯廠”的戳記,
“這磚頭用秸稈混黃泥,大雨三日自潰!
”劉應天的笏板重重砸向金磚:“嚴侍郎莫要血口噴人!
工部采買皆有戶部勘合...”話音未落,
袁禍已捧出黃冊:“臣查工部去歲支銀一百二十萬兩,
實發邊鎮不足四十萬——余者皆在通州換了蘇繡珍玩,走漕船送進劉府別院。
”景明帝的珠簾突然嘩啦作響。小太監捧出個木匣,里頭盛著半塊發霉的墻磚,
朱砂寫著“景明二年制”:“昨夜暴雨,神武門城墻塌了三十丈。”少年聲音帶著笑,
“嚴卿覺得該換什么磚?人骨磚如何?”未時三刻的通州碼頭,
漕幫總舵主趙黑塔蹲在桅桿上啃羊腿。見袁禍的灰布轎停穩,
他甩出飛虎爪鉤住官船:“部堂大人,工部扣著閘符,說是要查‘私販軍械’!
”袁禍登上甲板時,漕工正從鹽包夾層抽出雁翎刀。兵部武庫司的烙印還沾著遼東黑土,
刀柄纏著朝鮮貢緞。“告訴王守仁,這是宣府總兵訂的繡春刀。”袁禍踢翻箱籠,
露出蓋著司禮監大印的批文,“東廠要的貨,他也敢攔?”江面忽然傳來戰鼓聲。
薊遼總督戚繼光的樓船破霧而來,老將軍鐵甲掛霜,箭囊卻空了一半:“袁部堂,
女真游騎已到張家灣!這批刀箭若午時不到...”“放閘!
”工部主事王守仁的嘶吼帶著哭腔。袁禍望向逐漸開啟的閘口,
水底飄來幾具浮尸——皆著戶部稅吏服飾,腰間銅牌刻著“鹽課司”。戌時正刻的戶部地窖,
鯨油燈照著墻上新拓的血手印。鹽梟馬三被鐵鏈吊在梁上,胸口刺青是漕幫的過江龍。
“去年臘月走的那批朝鮮人參...”袁禍將烙鐵按在刺青上,“走的是劉府別院的暗道吧?
”焦糊味中,馬三突然暴起,鐵鏈勒住袁禍脖頸:“你們官老爺喝兵血,倒要老子背黑鍋!
”暗門轟然洞開。景明帝的白狐裘拂過刑架,
少年天子捏起塊鹽巴:“聽說女真人用鹽換首級,一顆人頭三斤鹽。
”他突然將鹽粒塞進馬三傷口,“朕給你三十斤鹽,換劉應天的腦袋如何?
”子時的劉府書房,暖閣地下傳來鑿壁聲。劉應天掀開《鹽法志》暗格,
里頭賬冊卻變成摞血衣——正是他侄兒在遼東衛所的戍服。“袁禍送來份大禮。
”管家顫巍巍捧上木匣,“說是...說是給老夫人賀壽的。”紅綢掀開,
劉母的翡翠抹額浸在血里,旁邊擺著通政司的密奏抄本。五更梆子響時,
劉應天跪在奉先殿前。都察院的聯名奏折被他撕成雪片:“臣請誅國賊,清君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