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出輜重車的管敢正準備溜走,好巧不巧正遇上巡營的李陵和韓延年。
韓延年聽著動靜大喝一聲:“誰在那里!”
士兵們已經一擁上前將管敢抓住。
自知逃脫不過的管敢連連向韓延年求饒,嘴上還說著“不是我帶她們來的”之類的開脫之詞。
李陵已經走到輜重車前,輜重車內此時已經安靜下來,隱隱還可以聽到發著抖的抽泣聲。
一群身著男裝的女人突然出現在這正與匈奴交戰的軍營里,李陵的心頭不禁突突地跳著。
“是女人!”李陵緊緊盯著韓延年,怒斥道:“軍營里為什么會有女人?!”
韓延年心頭一跳,同樣怔怔地望著那一車的女人,怪不得士兵打起仗來士氣不夠,原來是因為這些女人。
李陵掃視眾人,沉沉道:“這些女人從哪來的?速速說清楚!”
有知情的士兵上前稟報:“騎都尉,這些女人有些是當年關東群盜的妻女,群盜被官府剿滅,他們的女人也被趕到了西部邊塞居住。有些是發配到邊疆的罪犯的妻女,長期在邊塞周圍徘徊。因為缺衣少食,有些選擇嫁給了戍邊的士兵們,有些不得已做起了娼妓。就是不知怎么,她們怎么跟來了軍中,還藏在這里……”
李陵的神色變得嚴峻起來,他厲聲問道:“這樣的女人軍中藏了大概有多少個?”
另有士兵上前稟報:“回騎都尉,就這一車,大概十幾個。”
李陵忍著怒氣道:“十幾個是多少個!要準確數次!我平時是怎么訓練你們的?!”
士兵的臉色變得灰暗,聲音有些發抖:“回騎都尉,有十三個。”
李陵沉著臉,轉頭看向韓延年:“成安侯,你說,這些女人該怎么辦?”
韓延年蒼白著臉,神色沉重道:“士氣不足,軍心渙散,原來是妻女相好在軍中藏匿,所以不能專心對敵。這已經是犯了軍紀,明日還有一場惡戰,這些女人……”
“這些女人斷不能留在軍中了。”李陵不容置疑道。
他轉向車上依偎成一團,眼神毫不畏懼地看著自己的女人們,他的心情也是沉重的很。
該拿這些女人怎么辦呢?讓她們跑出去自生自滅?她們這樣柔弱的身軀,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后有匈奴的追兵,落在胡兵的手里,他們只會更加的生不如死。
而且,她們活著只會動搖軍心,她們的一舉一動牽動著多少將士的心……
身為一軍之將,不管是為國為家,為目前的局勢,他都不該猶豫,果斷下令殺掉這群女人。
可這也是活生生的生命啊……
軍營里靜悄悄的,只剩下呼呼的風聲和著女子的啜泣聲,大家都知道該走向哪條路,可誰也不忍心指明那條道路。
輜重車上一女子長長的嘆息出聲。
李陵循著聲音看去,一位蒙著面紗,身著男裝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正緊緊地盯著自己。
李陵心頭一震,那雙眼睛,他似乎在哪里見過。
究竟在哪里呢?他一時也想不起來。
那女子朝前盈盈一拜,不卑不亢道:“騎都尉,戰士保家衛國,我們一介女流死不足惜,只是可否請求你,允許我們與各自的丈夫告別。”
李陵沒有說話,半晌點了點頭,命令道:“李準!帶她們去!”
李準領命上前。女人們得到允許,紛紛下車,奔向自己的男人。
輜重車上,只剩下那個蒙著面紗的女人,和戰戰兢兢縮在角落里的云兒。
管敢被押在地上,看向車上的云兒難過道:“云兒,你不來與我告別嗎?”
云兒淚水漣漣,眼中帶著恨意看向管敢:“我本就是被你劫掠而來,受你欺辱這么久,終于能一死,我高興還來不及,又何須假惺惺與你告別!”
管敢的表情有些失望,旋即臉上又掛著獰笑,“呸”口,譏諷道:“婊子就是婊子,睡了你這么久都睡不熟,虧我還對你那么好,有吃的都想著分你一口。現在想想,真還不如喂了狗呢!”
云兒聽了這話氣得渾身發起抖來,她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就要往轅車下撲去,卻因為沒有力氣而跌在車的尾部邊緣,趴在那里死死地盯著管敢。
韓延年有心上去扶一把,卻礙于李陵在此,一時間也不敢上前。
“管敢!你不是人!你我本都是河東安邑人,你從前什么樣我最知道。以前在鄉里你就是個惡霸潑皮,靠著跟符離侯家那點兒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關系,你在鄉里為虎作倀,強買強賣。你害死多少人了?安邑縣令不敢管你,你就越發的沒了王法。你不僅殺我爹,霸占我家財產,還霸占了我!還把我帶來這荒無人煙的沙漠里。我想自殺,你便拿其他姐妹的性命威脅我,說要是被騎都尉發現我的尸體,其他的姐妹們也都活不了了。我不得已才這樣茍活著。”
云兒說著說著便艱難地從車尾爬了起來,此時的管敢被士兵押著臉上還掛著不屑的笑容。
“省省力氣吧!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明天還要與匈奴交戰,騎都尉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殺了我的。男人要死也要死在戰場上,是吧?騎都尉?”管敢此話已經有些挑釁的意味。
李陵沉默著攥緊拳頭,眼神一直死死盯著車上那個蒙著面紗的女人。
“管敢,你以為我要殺了你嗎?”云兒停下了動作,往車內挪了幾步,她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一個藥瓶。
她想起什么又看向管敢,說道:“家鄉人都說在人生地不熟的外鄉里,老鄉見了老鄉總該互幫互助。我死前就在幫你一把吧。”
管敢眼中兇光一閃,察覺到韓延年探究的目光,他立馬又低下頭去。
她轉過身子面對著李陵,盈盈一拜,說道:“騎都尉,我們這幫姐妹本該安守在關內,等著丈夫們歸家團圓。是管敢,他為了一己私欲買通了押運糧草的倉長。又害怕將士們揭發他,故意騙其他姐妹說是騎都尉為了安慰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士兵,準許部分有功的士兵帶上自己的妻女。這個時候大部分將士們都已經出發了,姐妹們無處詢問,不知真相,都被蒙在骨里。有些女子害怕自己跟了去,丈夫們打起仗來會分心就沒有來,剩下來的幾個,她們的丈夫也已經被管敢買通。管敢猶嫌人數不夠,又去招了一些娼妓,零零散散地湊了我們這數十人。士兵們得了好處,自然就不會揭發他了。”
云兒說著又看向管敢,恨恨道:“騎都尉,我說的都是實話,這一切的主謀都是管敢。”
管敢臉色變了一變,過了一會兒又不屑一笑。他心里認定李陵絕不會在此時殺了自己,只要不殺自己,自己絕對有辦法逃脫。
云兒看向李陵,又拜了一拜,最后說道:“云兒知道現在正是用兵之際,說出這一切并不是要騎都尉為自己討個公道。公道自在人心。云兒只是怕,怕自己不說出來,就沒人知道管敢做的這些惡了。今日我姐妹十幾條性命都是拜管敢所賜,我姐妹就是做了厲鬼也絕不會放過他!”
云兒說完便取出瓶子里的藥丸,干嚼下去,眼睛仍死死地盯著管敢,盯得管敢后脊梁發冷,額頭冷汗直流。
須臾,藥丸發作,云兒凄厲一聲慘叫,痛苦地倒了下去。
她身后那個蒙著面紗的女人伸出雙手接過云兒。
云兒雙目圓睜,嘴角流血,臉色青紫,已經是沒有了呼吸。
營地里,一時間傳來大大小小的女人慘叫聲,剎那間,又歸于平靜。
女子輕輕地將云兒的眼睛合上,一離手,云兒的眼睛竟又睜了開來。
女子嘆息一聲,柔聲道:“真相原來竟是這樣。如此命運,真的是死不瞑目了。”
地上的管敢也被云兒死不瞑目的神態嚇得發起抖來,他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韓延年和李陵求饒。
“騎都尉,校尉,冤枉啊,事情不是那個什么云兒說的那樣,求求你們饒了我吧。”
韓延年冷哼一聲,甩開管敢伸向他褲腿的手。
管敢又想去求李陵,無奈何李陵離自己較遠,而且自己被士兵緊緊押著,只能趴在地上不斷求饒。
李陵沉著臉,一直死死盯著那個車上的女人。
他的直覺告訴自己這個女人絕對不簡單。
剛剛女人們下車時,他數過,加上車上的云兒一共十三個,這個女人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那么她是哪里來的呢?是士兵們記錯數字了?不可能,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士兵,不可能犯這種錯誤。
那么她是匈奴的奸細嗎?派一個女子來這危險重重的軍營里做奸細嗎?
李陵拔出腰間長劍,朝前一揮,直指蒙面女子,厲聲道:“還不主動報上你的底細嗎?”
一句話,令在場的眾人渾身一僵,齊齊的看向車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