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 紙人抬棺光緒二十七年,遼東老林子里出了件怪事。馬三爺蹲在火炕上抽旱煙,
煙鍋子燎得炕席滋滋響。窗外風雪扯著嗓子嚎,他瞥了眼堂屋那口黑漆棺材,
喉結上下滾了滾——昨兒個下晌,他分明瞅見這棺材蓋自己掀了條縫。"爹!
"兒子栓柱捧著碗棒子面粥進來,袖口沾著黃紙屑,"后晌要送趙半仙上山,
您給扎的紙活兒還差個引魂幡。"馬三爺"嗯"了聲,眼角掃過墻角堆的紙人。
兩個三尺高的童男童女,慘白臉蛋上抹著胭脂紅,眼珠子是用朱砂點的。昨兒半夜他起夜,
恍惚瞧見紙人胳膊抬了半寸,這會再看,那女紙人襟口盤扣竟錯開了兩粒。
"轟隆——"北墻根突然傳來悶響,震得供桌上的長明燈直晃。馬三爺抄起炕頭的桃木尺,
鞋都來不及趿就往柴房躥。掀開草簾子,只見三日前扎的紙馬癱在地上,
馬尾讓耗子啃禿了半截,馬肚子豁開道口子,里頭露出團沾血的黃毛。"爹!
這、這是......"栓柱舉著油燈的手直哆嗦。馬三爺拿尺子挑起黃毛,就著燈影細看。
毛尖泛著銀,根上還粘著塊青皮——分明是黃皮子褪的皮。
他后槽牙咬得咯吱響:"趙半仙說得沒錯,那東西盯上咱家了。"話音未落,
外頭傳來"吱呀"一聲,像是指甲刮棺材板。父子倆對了個眼神,
抄起門后的鐵锨就往堂屋沖。黑漆棺材蓋斜斜錯開一掌寬,縫隙里滲出股子腥甜味,
跟臘月里凍僵的蛇信子似的往人鼻子里鉆。"哐當!"棺材蓋猛地砸在地上。
馬三爺掄起鐵锨的手僵在半空——里頭躺著的不是趙半仙。是個穿紅襖的姑娘,
青白臉上撲著胭脂,嘴角翹得快要咧到耳根。最瘆人的是那雙手,十根指頭細長得不像活人,
指甲蓋泛著幽幽綠光。"這不是村頭李秀才家走丟的杏兒嗎?"栓柱舌頭直打結,
"上個月才......""咯咯咯......"女尸喉嚨里突然冒出串笑聲,
眼珠子"啪嗒"轉了個圈。馬三爺拽著兒子連退三步,后背撞上供桌,香爐"咣當"翻倒,
香灰撲簌簌灑在紙人臉上。說時遲那時快,兩個紙人"唰"地立起來,童男舉著引魂幡,
童女捧著聚寶盆,紙扎的嘴角扯出和女尸一模一樣的弧度。窗外風雪陡然停了。
馬三爺瞅見紙糊的窗欞外,十幾對綠豆似的亮光忽閃忽閃。他心說要壞菜,
趙半仙臨終前說的"紙人抬棺,黃仙借命",竟應在此刻。"栓柱!快撒糯米!
"馬三爺扯開棉襖,從貼身布袋抓出把朱砂。這是他爺那輩傳下來的辟邪物,
遇著臟東西能擋一災。紙人卻比他更快。童女手里的聚寶盆"嘩啦"裂開,蹦出幾十枚銅錢,
落地竟變成滿地亂爬的壁虎。童男把引魂幡往地上一杵,紙幡瞬間暴漲三丈高,
白慘慘的幡布上滲出血字:癸卯年臘月廿三,馬家滿門借壽。棺材里的女尸直挺挺坐起來,
紅襖子底下鉆出條油光水滑的黃尾巴。馬三爺這才看清,
女尸后脖頸有道細縫——整張人皮都是披上去的。"老馬頭。"女尸開口了,
聲音像是砂紙磨棺材板,"你爹當年燒我洞府,如今該你們馬家還債了。
"屋外傳來此起彼伏的尖叫,像是黃皮子成群結隊地笑。馬三爺手里的朱砂突然滾燙,
燙得他掌心滋滋冒煙。供桌底下竄出七八只黃鼠狼,叼著紙錢往棺材里撒。
紙人踩著滿地壁虎逼近,紙手離栓柱的脖子只剩半寸——"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破廟般的炸雷在屋頂炸響。一道青光劈開紙窗,兩個紙人"轟"地燒成火球。
穿灰布道袍的老道倒掛在房梁上,左手捏訣右手執劍,劍尖還挑著張燃了一半的黃符。
"好個孽畜!"老道翻身落地,桃木劍往棺材板上一拍,"披著人皮就敢裝判官?
真當龍虎山的雷法是擺設?"棺材里的黃皮子尖叫著竄出來,卻撞上漫天飄落的銅錢。
那些銅錢在半空結成八卦陣,每枚錢孔都射出金線,把黃皮子纏成個繭子。
老道咬破中指往劍身一抹,正要刺向繭子,馬三爺突然"撲通"跪下:"道長且慢!
這孽障說我爹......""你爹馬老歪,光緒三年在帽兒山燒荒,毀了黃三太奶的洞府。
"老道劍尖抵著繭子,轉頭看馬三爺的眼神像兩把錐子,"黃皮子最記仇,
三代之內必來索命。不過——"他話鋒一轉,桃木劍突然轉向供桌,
"先把你家供的這位送走吧。"供桌上的觀音像"咔嚓"裂開,露出里頭半截黃鼠狼干尸。
馬三爺這才想起,這尊觀音是趙半仙上月送來的,
說是能鎮宅......2 血槐釘魂老道袖中飛出三枚銅錢,正正嵌在干尸天靈蓋。
那黃鼠狼尸突然張開嘴,噴出團腥臭黑霧。栓柱躲閃不及吸了半口,眼白頓時翻成青灰色,
十指關節“咔咔”扭成麻花。“屏息!”老道甩出張黃符貼住栓柱眉心,
桃木劍往供桌底下一挑,“馬老歪造的孽,倒叫子孫受業報——你們家老宅院墻東南角,
是不是埋著半截槐木樁?”馬三爺攙著渾身打擺子的兒子,腦門突突直跳。
他爹臨死前確實交代過,老宅墻根埋著鎮物,任誰都不能動。去年秋汛沖垮了院墻,
他親眼見過那截焦黑的槐木,上頭還釘著七根生銹的棺材釘。“寅時三刻,帶上祖墳土。
”老道劍尖在地上畫出個血八卦,那些亂爬的壁虎沾著血跡,瞬間化作紙灰,
“要破黃三太奶的討命陣,得先起出她寄魂的槐根。”窗外忽然傳來嗩吶聲。
不是送殯的哀調,竟是《百鳥朝鳳》的喜樂。紙糊的窗欞外影影綽綽飄過一頂紅轎,
八個紙人抬轎,腮幫子涂得血紅。馬三爺扒著窗縫瞧,
嚇得險些咬斷舌頭——走在轎邊的喜娘,分明是三個月前難產死的王寡婦。“道長,
這、這是......”馬三爺的棉袍子讓冷汗漚透了。老道往栓柱嘴里塞了顆丹丸,
桃木劍在棺材板上一拍:“黃皮子娶親,活人避煞。把你們爺倆的生辰八字寫黃表紙上,
要快!”話音未落,堂屋的門閂“咔噠”自己跳開了。陰風卷著紙錢涌進來,
打著旋兒往棺材里鉆。那頂紅轎就停在院當間,轎簾上繡著對黃鼠狼拜堂,針腳泛著磷光。
王寡婦扭著水蛇腰飄到門檻前,脖頸上一圈紫痕還在滲血。“馬三哥。
”王寡婦的聲音像是浸了蜜,“黃三太奶請你喝喜酒呢。”馬三爺攥著朱砂袋的手直哆嗦,
忽然瞥見王寡婦裙擺下露出截黃毛尾巴。他抄起案板上的菜刀就要砍,老道卻閃身擋在前頭,
桃木劍往王寡婦眉心一點:“爾等披毛戴角之輩,也配學人討封?”劍尖爆出團青焰,
王寡婦尖叫著褪下人皮,化作三尺長的黃皮子躥上房梁。外頭轎夫紙人齊刷刷轉頭,
紙糊的眼睛淌下血淚,腮上的胭脂融成兩道血溝。老道咬破舌尖噴出口血霧,
桃木劍泛起青光:“天地自然,穢氣分散——破!”劍光過處,紙人轎子轟然炸裂,
漫天紙屑卻凝成個黃皮子腦袋。那畜生咧開血盆大口,喉間滾出個蒼老女聲:“張老道,
龍虎山的手也伸得太長了!”說著吐出團黑氣,裹著腥風撲向栓柱。
馬三爺眼看黑氣要沾上兒子,懷里突然滾出個油紙包——是今早趙半仙老伴送來的糯米糕。
紙包散開,糯米沾著黑氣竟發出烙鐵淬火的聲響。老道眼睛一亮,
劍指糯米糕喝道:“好個趙半仙,原來早被換了芯子!”陰風陡然停了。
馬三爺想起趙半仙咽氣前的情形:老頭子攥著他的手說“對不住馬家”,
眼眶里爬出兩只白蛆。現在想來,怕是真正的趙半仙早就死了,
這些天張羅喪事的......“寅時到!”老道突然揪住馬三爺后領,“速去老宅,
再遲就鎮不住了!”三人踩著積雪往村西狂奔。月光照在雪地上泛著幽藍,
馬三爺總覺得有東西在雪殼子底下拱。路過李秀才家時,栓柱突然拽住他爹的襖袖子:“爹,
杏兒在沖我笑。”馬三爺一扭頭,差點癱在雪窩里。李家院墻上趴著十幾個“人”,
全是村里這些日子走丟的姑娘。她們齊刷刷咧嘴笑,嘴角咧到耳后根,
手指甲在青磚上刮出火星子。最前頭的杏兒紅襖子敞著懷,肚皮上縫著張黃鼠狼皮。
老道往眾人腳底撒了圈香灰,那些東西頓時不敢上前,只呲著尖牙嘶吼。馬三爺這才看清,
姑娘們后脖頸都拖著條黃尾巴,像是從脊椎骨里長出來的。老宅院墻塌了半邊,
露出半截焦黑的槐木樁。月光下看得分明,木樁上纏著七條紅繩,繩結處穿著人牙。
老道臉色驟變,桃木劍猛地插進雪地:“好狠的絕戶釘!馬老歪當年請的哪路妖道,
竟用母子尸油淬煉棺材釘?”馬三爺剛要辯解,忽聽地底傳來嬰兒啼哭。積雪“噗噗”翻涌,
躥出七只黃皮子,每只頭頂都頂著盞頭蓋骨做的油燈。槐木樁上的棺材釘開始劇烈抖動,
釘帽上浮現出扭曲的人臉。“造孽啊......”老道扯下道袍鋪在地上,
咬破十指畫出血符,“這七根釘子沾過七對母子的心頭血,
黃三太奶的怨魂被釘在此處三十年,難怪要滅你馬家滿門!”栓柱突然怪叫一聲,
抄起鐵锨就往槐木樁砍。他兩眼翻得只剩眼白,嘴角淌著黑水,力氣大得驚人。
老道甩出墨斗線纏住他腰身,墨線卻“滋滋”冒起青煙——栓柱后腦勺鼓起個肉瘤,
隱約能瞧見張黃鼠狼的臉。“子午奪舍!”老道扯下腰間酒葫蘆灌了口,猛地噴在桃木劍上,
“馬三!刨開東墻根第三塊磚,里頭有你祖爺爺留的保命符!”馬三爺連滾帶爬撲到墻根,
指甲摳出血才撬開青磚。油布包著的竟是把生銹的殺豬刀,刀柄刻著北斗七星。握住的瞬間,
他仿佛聽見無數牲畜哀嚎,震得腦仁生疼。此時栓柱已然掙脫墨斗線,鐵锨掄得呼呼生風。
老道閃身避開,反手將桃木劍扎進槐木樁。地底霎時傳出慘嚎,
七只黃皮子頭頂的油燈“噗噗”炸裂,竄起的火苗竟是幽綠色。“五星鎮彩,光照玄冥!
”老道腳踏禹步,殺豬刀突然飛入他手中。刀身銹跡簌簌脫落,露出底下血紅的符咒,
“馬老歪,今日替你孫子受這一刀!”刀光劈下時,
馬三爺看見個模糊的影子從栓柱天靈蓋飄出——竟是他死了二十年的爹。
那影子胸口插著七根棺材釘,被血槐根須纏成繭子。槐木樁轟然炸裂,
漫天碎屑里飛出張完整的黃鼠狼皮,上頭綴滿人牙。栓柱軟綿綿癱倒在地,
后腦勺的肉瘤癟了下去。老道扯開他衣襟,心口處赫然有個黃鼠狼爪印,
周圍皮膚爬滿蛛網似的黑紋。“暫時壓住了。”老道往爪印上拍了張紫符,
“但黃三太奶的真身還在帽兒山,要徹底了斷這樁因果......”話沒說完,
遠處忽然傳來雞鳴。東邊天際泛起魚肚白,那些扒在墻頭的“人”瞬間消失。
馬三爺癱坐在廢墟里,忽然聞到股焦糊味——老宅正房屋梁上,不知何時懸滿了黃鼠狼干尸,
像臘肉似的隨風搖晃。3 人皮燈籠帽兒山的雪是青黑色的。
馬三爺跟著張老道深一腳淺一腳往林子里鉆,栓柱裹著浸過黑狗血的棉被,在驢背上昏睡。
每走半里地,老道就往雪地里插三炷香,青煙筆直往上竄,像三根拴住陽間的銀鏈子。
“這香......”馬三爺盯著突然打卷的煙柱,后脖頸涼颼颼的。老道猛地拽住驢韁繩。
前方十丈開外,雪地上憑空多出串腳印——三寸金蓮的繡鞋印,每一步都滲著黑血,
鞋尖朝著他們來的方向。可放眼望去,蒼白的山道上空無一人。“鬼踩腳。
”老道摸出把銅錢撒成北斗狀,“黃三太奶在斷咱們退路。”驢子突然驚叫起來,
馱著栓柱就要往懸崖沖。馬三爺撲上去勒韁繩,卻見栓柱的棉被里鉆出條黃尾巴,
尾巴尖上還拴著枚銅鈴。老道桃木劍劈空斬下,黃尾巴“滋啦”斷成兩截,
落地變成條凍僵的蛇。“障眼法。”老道劍尖挑起死蛇,蛇腹赫然縫著人牙,
“這畜生把倀鬼嵌在活物里了。”越往深處走,霧氣越濃。枯樹枝丫上掛滿布條,
仔細看竟是撕成條的壽衣。馬三爺踩到個硬物,扒開雪一瞧,是半截槐木雕的牌位,
上頭用血寫著“馬老歪之位”。“道長,這!”老道瞥了眼牌位,
突然抓把雪塞進馬三爺嘴里:“含住了,聽見什么都別咽唾沫。”話音未落,
林子里飄來哭聲。起初是個婦人,漸漸變成上百人嚎哭,震得樹梢積雪簌簌落。
馬三爺腮幫子凍得發麻,突然瞧見霧里亮起盞燈籠——慘白的皮子繃著竹骨,火苗綠幽幽的,
照見燈面上扭動的人臉。“槐木為骨,人皮為衣。”老道桃木劍在虛空畫符,
“黃三太奶倒是舍得下本錢。”燈籠忽地圍成個圈,照出雪地里跪著的人影。馬三爺腿一軟,
那些分明是村里失蹤的男丁。他們脖頸套著麻繩,繩頭系在燈籠把手上,正機械地磕頭。
每磕一下,燈籠就脹大幾分,人臉凸出燈面,發出“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老道解下酒葫蘆猛灌一口,噴在桃木劍上:“馬三,唱哭喪調!”馬三爺愣在原地。